徐進科:再回南山
陽光燦爛,風和日麗。今年夏至剛過,我再次回到松陽縣南山村——四十多年前我“知青”下放的地方,當時不叫村叫大隊。
這次我特地約上老朋友余廣,他是金華白溪村委主任,發(fā)展鄉(xiāng)村休閑旅游富有實際經驗,還有其他幾個也曾為“知青”的朋友。南山在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的基礎上,與縣里傾力打造的“雙童積雪”大景區(qū)相銜接,正在實施以打造南山養(yǎng)生村為重點的鄉(xiāng)村振興規(guī)劃。白溪村的鄉(xiāng)村休閑旅游風生水起,余廣能給南山作些實際的指導。一路上,我跟余廣說我當年“知青”的南山,說如今我了解的南山,說如今在發(fā)展鄉(xiāng)村休閑旅游力促鄉(xiāng)村振興中的幾個讓人敬佩的南山人。約莫兩小時,車過松陽縣城再住南開幾分鐘,上午11時許,車子進入綠樹掩映、溪水環(huán)繞的村莊,在村口古廊橋邊,毛獻軍——一個英俊的中年男子,在我看來還是青春綻放的小伙子——在等我、迎接我。
獻軍是我當年“知青”時大隊黨支部書記飛福叔的兒子。陽光開朗,渾身充滿青春活力,跟他一握手,立馬感受到南山滿滿洋溢的熱情,他陽光燦爛的笑容,讓人真切感受到源自南山中年男子成熟的事業(yè)心。他是南山傾力于鄉(xiāng)村休閑旅游讓我敬佩的“年輕人”。他引我等走過廊橋,來到原先的社公殿舊址——倒塌后,南山村建成的第一家農家樂,給我們沏上香釅的“菜園茶”,不待我聞香贊嘆,他就捧出報建的《松陽縣中醫(yī)文化養(yǎng)生村規(guī)劃建設方案》,興致勃勃地告訴我,縣里將這個項目選址在我們南山村。我生在松陽,長在松陽,對故鄉(xiāng)有較多的研究和了解。松陽自唐顯慶年間(公元656~661年)隨侍高宗以來五位唐朝皇帝、精通道學中醫(yī)、為歷朝歷代尊為“道教天師”、“神醫(yī)”、“活神仙”的葉法善,百零五歲無疾而終,羽化成仙,在他的道行醫(yī)術的影響下,松陽的道學中醫(yī)漸成“文化”,名望中醫(yī)歷代輩出。
時下,老年社會“銀發(fā)族”對中醫(yī)調理和對養(yǎng)生長壽的渴望,已然鄉(xiāng)村休閑旅游的一大重點,松陽更應弘揚道學中醫(yī)文化,打出具有松陽特色的又一張品牌!因此,我一看這個主題,心里就對縣里的創(chuàng)意生起幾份贊許。選址在南山,也很有見地,因為南山生態(tài)環(huán)境清新優(yōu)雅,且不說其他,離縣城近目相望的村里,有方圓七、八十畝的古樹群就十分罕見,它為人們提供清閑幽美的環(huán)境,小住南山,修道養(yǎng)生,山靜穆而高遠,人閑逸而自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就會感同身受陶淵明筆下恬適的詩意和悠然的心態(tài)。
獻軍征求我的創(chuàng)意和建議。我說,這個項目的考慮和選址是好的,既然重點是中醫(yī)養(yǎng)生,就要在項目中增設道學中醫(yī)養(yǎng)生館,系統(tǒng)地介紹松陽自唐代葉法善以來形成的道學中醫(yī)文化,要有資料發(fā)放,還應制成影像播放,還要請有名望的中醫(yī)生常住,遍請至少松陽本土有名望的中醫(yī)生到南山輪值,對來南山中醫(yī)調理的進行對接跟蹤。余廣贊同我的說法,補充道:“這很好,但決不是將城里的中醫(yī)院搬到南山來”。獻軍似有所悟,透過他睿智的眼睛,讓人感受到他滿滿的信心。
四十多年前,我“知青”南山時,獻軍才七、八歲,當年一大群象他這般年齡的南山“小鬼”老是來“捉弄”人地生疏的我們“知青”,例如晚上八、九點鐘“雙搶”收工回來,餓得要命,好不容易將鍋灶生起火來做飯,剛一轉身,那些愛“捉弄”人的“小鬼”就將火熄滅,惹得我十分地痛恨!他是否是當年其中一員,我已記不清,如今看見他,就象當年一樣,我似乎看見南山老書記的音容笑貌,感受到老書記熟悉的身影就在眼前!
當年,我剛到陌生的南山,為了讓我和鄉(xiāng)親們認識,在下雨天不出工的日子,有時晚上農人在家歇息的時候,飛福叔亮著手電,帶著我走門串戶;“雙搶”時節(jié)收工回來,我正疲憊地躺在床上,懶得生火燒飯,飛福叔常常會出現在我的面前,還時不時地給我端來熱氣騰騰的飯菜;如果天下大雨,飛福叔披著舊蓑衣,滴著雨水,出現在我的“知青”小屋面前,問我房間會不會漏,不等我回答,就徑自查找可能會漏雨的屋瓦檐角……
眼下,獻軍也帶著我在南山村,在如今種滿茶葉和果樹的田野地頭,尋覓當年下水田割稻盯滿雙腳的螞蝗;在潺潺如歌的溪水中,尋找當年我撥起洗過滿身汗水衣服的朵朵水花;走在如今不再搖晃的古廊橋上,涼爽的風似從當年回來,陣陣襲來喚起當年我滿身的泥土氣息;在青石板和鵝卵石鋪就的村街小路,我尋找印有我當年收工回來粘著泥巴赤腳的印跡;在黃泥墻壘成的房屋,透過緊鎖的門縫,我尋覓曾經留下過的我瘦弱的身影;村中小巷深處我曾經汲水沖涼的那眼水井,如今村民早已棄之不用,寂寞孤單似乎有太多的哽咽,正如早已遠去了的、當年我為渺茫前途生出的惆悵和暗自不敢出聲的嘆息……
當年南山大隊跟其他地方一樣,一大二公,農民的日子緊巴貧苦。村雖貧窮,人文史事卻很富有,只不過“知青”當年,沒有人去關注,也根本不敢提及。南山是松陽毛氏的始發(fā)地,全村原先都姓毛,隨著社會的變遷,遷入其他姓氏,現有203戶586人,仍大多姓毛。遠在五代時期授任衢州太守的毛大宣,因南山水秀山清,民風淳樸,于北宋太平興國元年遷居于此,遂卜筑居,成為南山村也是松陽毛氏始遷祖。南村村前有一彎清溪,沿清溪崛起的白云山與“雙童積雪”依山連脈,這是自古以來松蔭溪風景區(qū)域中自然景觀最美、景點最多的景區(qū)。
我記得,在白云山綠樹掩映的半山腰上,狀如石筍、雄姿聳峙的山峰下,有座遠在宋代香煙一直繚繞到民國時代的白云庵遺址。為讓旅游文化、佛教文化、山水文化有機融合,2009年9月修復重建了白云庵,出于做大做強寺院及長遠考慮,將名稱改為如今的白云禪寺。據《松陽縣志》記載,南山白云庵始建于宋代,元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重修,宋代以來的白云庵,也是南山毛氏子弟進修“四書五經”的書院。淳佑四年(公元1244年),毛氏家族考出了第一個進士毛蘭。明洪武年間(公元1368~1398年)南山村毛德源住進此庵潛心攻讀,登科及第步入仕途,官至司理。明嘉靖年間(公元1522~1566年),南山毛文邦,也隱居庵內,發(fā)憤攻讀,于嘉靖庚戌(公元1550年)考中進士,成為明代松陽最后一個進士,先后官授北京刑部陜西司主事、刑部承德郎、刑部郎中。于弘治丙辰年(公元1499年)考中進士,官授新昌縣令的松陽縣城東閣街人詹寶,明弘治年間(公元1488~1505年),也曾在白云庵潛心修習,在白云庵幽雅的仙境,寫下《白云山》一詩:“翠微隱隱徑迢迢,丈室春深趣更饒。滿院松花金席地,半山云帶玉橫腰。竺天飛出西湖寺,秦石驅來東海橋。何處天風送靈籟,不堪清耳聽蕭詔。”南山有這樣豐厚的人文歷史底蘊,以打造中醫(yī)養(yǎng)生村為重點,力促鄉(xiāng)村振興也就有了厚實的根基。
我當年“知青”的南山,多么讓人咋舌啊!深為愧疚的是,在沉重勞作、前景渺茫的那個歲月,根本沒有思想、更沒有去深究村里幾百年來曾經發(fā)生過、能夠提振人之精神的人文史事。獻軍帶我村里村外、舊屋新房、街路小巷走著說著,看得出也讓人明顯感受到,對我這個當年的“知青”再次回鄉(xiāng),他有著比別人更多的興奮。他告訴我,他父親健在時,曾多次說起過我,說村里曾經有個知識青年,肚子里“很有墨水”。我被他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卻勾起了當年“知青”時,為活躍村里的文化氛圍所作的事情——創(chuàng)辦黑板報!飛福叔一聽我的建議,當即連聲說了三個好字!叫上村里人,在村中最熱鬧的代銷店墻面上用水泥塑了二塊很大的黑板報,并讓大隊會計買來整盒的各色粉筆交給我,讓我自行不定期刊出,每出一期黑板報,隊里記一天工分,真讓人在煎熬中喜出望外!
出黑板報我可來得個勤,隔三差五就刊出新的一期,因為這樣可以不下田勞作,可以避開悚人的螞蝗和滿身的臭汗,可以避開似火的烈日抑或雨水淋濕。每期黑板報我都精心編排,內容是報上抄錄的農民所關心的事,插圖是從當時流行的《工農兵畫報》上臨摹下來的農村鶯歌燕舞的景象,有時畫的是南山人熟悉的村景,因此,當時我出的黑板報不僅村民喜歡看,路過南山的外村人也常常駐足觀看。組稿、抄寫、美工等等全是我一手操作,在村民眼里,那時的我是“很有墨水”。
真的,當下正在具體實施這個項目的獻軍很興奮,他動情地跟我說,他陪我在村里尋覓我“知青”印跡的時候,他就在想,鄉(xiāng)村休閑旅游項目要有亮點,我的再次回來,讓他突然來了靈感,腦門大開,“知青文化”不也是一大亮點嗎?老支書飛福叔為我創(chuàng)設的黑板報,雖已斑斑駁駁,但仍殘存在那爿泥墻上,四十多個年頭的風雨浸淋,為南山鄉(xiāng)村休閑旅游充實了有鮮明時代印跡的人文史事!他說,要跟村兩委提議,保護好殘存在那爿泥墻上的兩塊黑板報,在項目實施中增加這個內容,對此,余廣和其他幾個朋友也很贊同。于是以這兩塊斑駁的黑板報為背景,我和獻軍——當年的“知青”和老支書的后人合了影,這張合影很有意義,透射出的是兩個不同的時代相同的心語,那就是對于鄉(xiāng)村振興、建設美麗鄉(xiāng)村美好的愿景!
獻軍帶著我和余廣等幾個朋友,走遍南山的村頭村尾,村里村外,回到社公殿舊址,在蓊郁如傘的大樟樹下,繼續(xù)品茗他給我們沏上的“菜園茶”,我正陶醉在沁滿“鄉(xiāng)愁”的釅香里,一位幾近花甲的農婦,提著一籃晶瑩欲滴的黃臘梨、烏子梨,攜朗朗笑聲疾步來到我面前,我注目一看,呵,這不是“小紅妮”(松陽話,無論男女名字后綴“妮”字以體現親切)嗎?我喜出望外,跟余廣說,你在金華不是老是問我“知青”時有沒有“小芳”嗎?你看,小紅來了,不過不是小芳!
余廣和幾個朋友一下子來了勁,仔細地瞧著趕來看我的南山農婦,趁這當兒,我也仔細地瞧了瞧四十余年未曾遇見過的“小紅妮”,她年紀與我相仿,卻還是年輕時的模樣,特別是那笑容還是那么奔放,性情還是當年那樣開朗。獻軍告訴我,她得知今天我要來南山,一大早就去摘了自家種的梨子,這不,送過來讓我嘗嘗。說得我好感動又有些許愧疚——在南山“知青”的日子,“小紅妮”最會“捉弄”我。收工回來,她老是竄到我的小屋,在我燒飯的干柴上澆水,我被煙熏得咳嗽流淚,她就在一邊咯咯笑;有時又把我將要用到的什么家什藏起來,讓我好找;有時,我在小屋看書,她會躲在我小屋外面的角落,學什么怪聲音嚇唬我;當然,有時她把我干農活換下、丟在屋旮旯里的衣服偷偷拿去洗……。余廣聽了我蠻有興致的敘說,詭譎地問:當年有沒有心過啊?哈,我說:那時,整天整夜想得就是早日逃離這個地方,不敢有那個心哪,何況,當年“小紅妮”最會“捉弄”人,我最恨!
小紅的丈夫也滿面春風地來了,當年我“知青”時和他同一個生產隊,我下放南山不多時,他就參軍去了,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告訴他,也告訴余廣等一起來南山的朋友,“小紅妮”當年如何如何“捉弄”我,說得他丈夫和我的朋友開心極了。
人真的好奇怪,當年最恨的人,最讓人“火”的事,而今回想起來,卻最讓人念想、最讓人動情,正如“知青”時的南山,當年最渴望逃離的地方,而今卻讓人魂牽夢縈、揮之不去!余廣和我一起來的朋友說,這就是“鄉(xiāng)愁”,我說,如果說在鄉(xiāng)村振興中有什么秘訣的話,那就是情懷——對于鄉(xiāng)村濃濃滿滿的情懷、對于農人鄉(xiāng)親有如血濃于水的純純真真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