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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馮苓植:別具中國氣韻、氣質(zhì)、氣氛的作品,也意味著具有世界的意義
    來源:上觀新聞 | 徐芳、馮苓植  2018年11月08日00:01

    摘要:這或許就是一個作家生命意義之所在……

    徐芳:您是我四十年來一直致敬的作家,我在1980年考入華東師大中文系后,入學后讀的第一篇小說就是《駝峰上的愛》,我無法描述當時的感動與震驚,只能說這無數(shù)次閱讀的過程,就是無數(shù)次致敬的過程;當課堂上糾纏的創(chuàng)作問題更復雜了,又怎能不感到作品中嚴肅的思考、經(jīng)營和鮮活的生命沖力。錢谷融先生說:“這是一位久居偏遠地區(qū)的作家,不求聞達,甘于寂寞,大半輩子都跋涉于茫茫的戈壁和荒原之間……有人也曾問過他這是為什么?他回答說,這說明我成不了大作家,因為我總找不到自我。依我看,這或許就是他的“自我”,或許就是他!多側(cè)面、立體化,是一個完完整整的馮苓植。”而所謂艱辛、所謂探索,您有些著眼于題材,有些著眼于思潮,有些著眼于方法,雖時有交叉,但眉目清晰,縱有例外,也不多,大體可以概括出各個時期的總體流程?倘換個角度,再看創(chuàng)作中的主題取向,也不是不可劃分,大致有:政治主題、社會主題、人生主題、生命主題、動物主題、現(xiàn)代主題、歷史主題、京味主題等。在上面列舉的每種大小主題的下面,都不難開列出一批相應的作品?這些主題也正可窺見您的小說創(chuàng)作自我調(diào)節(jié)和演變的某些軌跡嗎?若以《駝峰上的愛》為例,也有評論說,這是個復調(diào)的小說,意味著主題多元,可不斷深入挖掘?

    馮苓植:我一生就注定是個漂泊者,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不例外。

    我出生于盧溝橋事變之后,隨后跟著祖父奔走呼號,抗日舉家漂泊于晉、綏、陜、川之間。我沒有親眼見過日本鬼子,卻牢牢記住了四川居所后山的“防空洞”。抗戰(zhàn)勝利后,我又隨著家庭漂泊于西安、太原、北京,直至落腳于內(nèi)蒙古。但漂泊卻未因此而結(jié)束,大學畢業(yè)不久,即被下放于遙遠的阿拉善,去勞動鍛煉。在浩瀚無際的騰格里(漢譯:天)的大沙漠旁,追隨著牧人們在茫茫戈壁上去放駱駝。后來,我還跟隨著運動的變幻,也曾被下放于走西口農(nóng)民開拓的八百米河套米糧川,才得知早期拓荒者那種“瓢舀魚,棒打雁,燒紅柳,吃白面”的原生態(tài)生活。

    當然,我也曾被派往一望無垠碧波蕩漾的美麗大草原,卻只有“悲嘆”不光騎馬不精,甚至還被驢子也掀翻過……總之,從青年直至人到了中年,我似乎一直是在漂泊中度過。歇息點,不是草原的蒙古包,便就是河套農(nóng)村的大火炕,習慣了!

    漂泊!漂泊!這必然會影響到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

    居無定所,是漂泊者的主要特征。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卻是文學漂泊者常犯的毛病。再加上改革開放之后,我也曾應邀參加全國各地的多種筆會,或者應約“以文養(yǎng)游”為多省市刊物寫過稿子。從偏遠的內(nèi)蒙古突然走向了繁華的大千世界,是使我腦洞大開,卻也更使我眼花繚亂,筆墨或者更加飄忽。

    稱之為一種“趕時髦”現(xiàn)象,,似并不符合我的初衷,但又確實使我感到有些“自己找不到自己”了。雖然這時已有同行將我喚作“游牧作家”或“文壇游牧人”,但這個階段,我確確實實很茫然,也對自己很失望。還多虧了我的恩師錢谷融老先生及時發(fā)文開導了我。老人家行文稱:“依我看,這或許就是他的‘自我’,或許這就是他多側(cè)面、立體化,是一個完完整整的馮苓植。”

    是的,是導師的指引,使我心胸豁然開朗……

    從此我更加清晰地認識到,雖說作為一個有銳敏觀察力的“大家”——我是不可能的;但作為一個漂泊者,在文學苦旅中留下些零零散散的腳印,也算不虛此一行。即使很快就會被風吹掉,該跋涉的時候,卻還是要跋涉的。更何況,漂泊者也有漂泊者的優(yōu)勢。比如就文學語言而論,土腔土調(diào)、京韻京腔,或翻譯語言的蒙古族敘事風格,仿佛并非故意而為之,而是寫到因為寫到自己熟悉的某類題材相關(guān)的語言,也就下意識地跟進了。越漂泊越偏遠越遠離文壇和學者名流,難得點化,似也只能期待“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了。

    至于提到的“復調(diào)小說”中篇小說《駝峰上的愛》問題,一時很難回答……

    僅以中篇小說《駝峰上的愛》為例,動筆前我并沒有想那么多,而只是為了草原上那種人、動物和大自然哲理性的關(guān)系所感染。和諧安詳,似乎就是草原上的主旋律。絕非像外界所想象的:唯有人是畜群的主宰,其實畜群也同時主宰著人的生活。牧人們對待初生的羊羔,就像對待嬰兒一樣,摟在懷里又親又吻百般照顧。即使對待初次生崽不知如何為母的大羊,也充滿了柔情,她們會用蕩氣回腸的輕柔歌聲,喚醒它的母愛。

    同時,牧人們也特別尊重物競天擇的規(guī)律,順其自然使馬群有了自己的頭馬,駝群有了自己的頭駝,羊群有了自己的頭羊……而世代的“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則更是對大自然的一種敬畏和尊重,臨游牧搬遷前還必須盡除殘余的垃圾和可燃的灰燼,以確保來年草原再現(xiàn)勃勃生機。蒙古民族天然就是個深知生態(tài)平衡的環(huán)保民族,而這種人、動物和大自然哲理性的關(guān)系,是值得每個人深深的思索。

    當然,現(xiàn)在的草原也難免受到了現(xiàn)代科技與思潮的影響,故而在中篇小說《駝峰上的愛》里,便自覺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復調(diào)小說”和“主題多元”等傾向。這么說,或者所謂輻射生態(tài)的及時性、思想性的內(nèi)容和性質(zhì),也就不言而明了。

    而原本我也沒有想那么多,只是覺得在寫一個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

    好在我的漂泊生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隨之,漂泊式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就此結(jié)束了。

    最終漂泊到“躲進頂樓成一統(tǒng)”,也再無需“破帽遮顏過文壇”了。耄耋之年過上這種日子真好,祥和,寧靜,且又無思無為。

    剩下的只有悠閑的回憶……

    徐芳:留白是一種藝術(shù)手段。這手段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您做過舞臺藝術(shù),知道在我們的戲曲表演中,隨手是門是窗,隨步是山是水。空間和時間都因抽象,所以無限廣大。國畫似乎更加明顯,不但花木無根,群山都可以不落地。畫家把構(gòu)圖構(gòu)思,直接叫做“布白”。

    要說書法也是中國特有的藝術(shù),什么“計白當黑”,“字在字外”,這就是音樂上“此處無聲勝有聲”的意思吧?而小說不論大小,也都得留夠必須的“白”?若講究中國的氣韻、氣質(zhì)、氣氛、氣派,所謂氣——既是從留白著手?亦可以憑此獲得了某種氣息?這是一種布局謀篇的結(jié)構(gòu)嗎?這是一種境界嗎?這是一種靈性的表達嗎?或者這就是一種哲學嗎?

    馮苓植:這是一個頗具東方哲理的議題。的確,“留白是一種藝術(shù)手段”,在我國的傳統(tǒng)繪畫和戲曲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從閻立本的《步輦圖》到徐悲鴻的“馬”及齊白石的“蝦”,無不表明這一點。而在戲曲舞臺上,則更是“馬鞭一端,走過萬水千山;帥旗一打,帶出千軍萬馬”那也就是說:“帶若干龍?zhí)拙偷扔诼是к娙f馬,走一圈臺步即等于越過千山萬水”,尤能顯現(xiàn)“留白”的藝術(shù)魅力。如若說到傳統(tǒng)小說,相比四大名著,我似乎更喜歡蒲松齡先生的《聊齋》。

    究其原因,乃在于老先生之瀟灑與空靈。毫無政治抱負與世俗欲望,似只顧躲進農(nóng)舍里寫一些精靈鬼怪亦古怪的故事。給讀者留下的想象空間極大,故而在身心俱疲的百姓中至今廣為流傳著。據(jù)說,最早翻譯《聊齋》是北歐一些國家。或許是因為北極變幻的極光,使得他們更易理解這些精靈鬼怪的故事,隨之,更加或者進而在歐洲也掀起了研究《聊齋》的熱潮。從而使這部別具中國氣韻、氣質(zhì)、氣氛的古典小說,在諸多歐美漢學家和學者專家筆下升華到具有世界意義。順便再強調(diào)一下,所謂別具中國氣韻、氣質(zhì)、氣氛的作品,也就意味著同時具有世界的意義等諸多可能性。

    空靈、灑脫,超然物外,留有空白,但這種“氣”場卻絕非輕易可得之……

    當然,作為一個“著書只為稻糧謀”的凡夫俗子,即使我再苦修苦練也很難達到這種境界的。比如說蒲老(蒲松齡)從未收過一分稿費,我卻收過,雖不多!卻在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中難得“空靈”,欠“底氣”啊!但在長期漂泊的文學苦旅中,跌跌撞撞還是有所悟覺。比如說,在1987年出版的《當代作家百人傳》一書中,在自述部分我就這樣提過:“作家所發(fā)表的作品只能算‘半個’,猶如浮雕似的。而若要成為立體化的‘雕塑’,另一半當由讀者來完成。或者說,是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一部作品的。”

    轉(zhuǎn)眼三十年過去了,這或許就是我對“留白是一種藝術(shù)手段”——這個“手段”的初始潛意識的理解。留有更多余地,留有更多的想象空間,這也是對讀者以及對自己的尊重。

    而這種對“空靈”的悟覺,還是需要一個創(chuàng)作實踐的過程的……

    這使我當即聯(lián)想到自己的中篇小說《虬龍爪》。雜七雜八寫多了,我也想一篇別具中國韻味的中篇小說。市井的、京腔京韻的,圍繞一根古樹杈子,反映下層小市民養(yǎng)鳥爭高枝兒的故事。“靈感”來源于公園信步所見,促成乃恍惚憶起幼年在四川那“防空洞”。但由于自己的國學功力太淺,對“空靈”一說則更加懵懂,故只顧了天天到市井中“獵奇”。

    諸如什么鳥籠子堪稱極品,什么食罐兒最為珍稀,什么是百靈鳥的絕活兒十三叫,什么是“好口”與“臟口”等等。混跡于市井小民中,天天在養(yǎng)鳥人那里聊得不亦樂乎。最終,在構(gòu)思時干脆忘了主題或寓教寓樂,而只顧了忙乎著將“獵奇”中得來的逗樂好玩意兒,思量如何布局于小說的結(jié)構(gòu)之中。

    卻誰料竟然歪打正著,就顧了忙乎鳥兒,而因此留下了夠多的空白,足可以供讀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果然,一經(jīng)發(fā)表,不但各大選刊競相轉(zhuǎn)載,而且諸多評論之語,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比如,有的稱“作者本人肯定也是個養(yǎng)鳥多年的高手”,有的稱“作品圍繞攀高枝兒,排除人情,寫出了中國特有的世故”;而日本早稻田大學的著名漢學家杉本達夫教授,不僅親自將小說《虬龍爪》譯為日文,同時還在《文藝春秋》上發(fā)文,稱之為“傳承魯迅精神,繼續(xù)探索國民性之作”。

    徐芳:您也是被稱之為“靈性”的小說家,這是因為您在創(chuàng)作中用故事表達了思想,并且不去解釋也能讓讀者理解思想嗎?靈感可以來自任何地方嗎?還是有區(qū)域性的?比如一定要有經(jīng)歷的場域?或者就是要去探索自己的生命,寫作是關(guān)于情感的,藝術(shù)家永遠是做情感性的思考?而思想和情感——這兩個在生活中可能分離的東西,在故事中又是怎么結(jié)合在一起的?

    馮苓植:首先似需說明,我絕不配稱之為“有靈性的小說家”。看我資質(zhì)平庸、反應遲鈍,至今尚未學會用電腦寫作,還仍需用筆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摳”文章哦。典型的科盲,似仍生活在上個世紀中葉。

    而以上問題“輻射面”較廣,我只能從兩個方面作答——

    其一,關(guān)于如何用故事表達思想?以及不用解釋也能讓讀者理解思想嗎?我的回答是:我一貫推崇古典哲學中的“無為而治”,堅決摒棄“主題先行論”的做法。動筆之初,只想著怎么講好一個能感染人的故事,也就是說思想尚很朦朧之前,先被自己的故事感染了。當然,能感染自己動筆的故事,必定有觸發(fā)自己的內(nèi)涵。故而只要有能感染讀者的故事,內(nèi)涵也就隨之跟進了。重在感染,所以相信讀者會有助作家完成作品的“另一半”。但也不能否認會產(chǎn)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現(xiàn)象。比如說《駝峰上的愛》,有的稱感受到了“人、動物與大自然和諧之美”;有的稱感受到了或者看到了“寧靜祥和的草原受到了現(xiàn)代雜音的沖擊”;更有甚者,指責作者竟寫了“人不如獸”云云。為此,竟有刊物爭鳴了好長一段時間。也有人勸我也該參加爭鳴,闡明自己的初衷。我回應:“如果幾句話能夠闡明,我又何必寫幾萬字的小說呢?由他去吧!”

    自覺自愿地甘為人梯,爭鳴也隨之漸漸銷聲匿跡了……

    其二,關(guān)于靈感,我的回答是,我似乎沒有過靈感,僅有“觸發(fā)”——但還是有區(qū)域性的。因為大半輩子都是漂泊在草原和八百里河套川,所以觸發(fā)點便大多在農(nóng)村和牧野……但雖說“觸發(fā)”是有區(qū)域性的,卻很可能散發(fā)在多個“點”上。

    比如長篇小說《阿力瑪斯之歌》,我選擇的背景平臺是壯美的呼倫貝爾大草原,而冰封雪裹的情景才是我在哲里木大草原見過的。人物形象或來自于阿拉善荒漠或烏拉特戈壁,而服裝頭飾或來自于鄂爾多斯的某個部族……總之,其中的故事都是親聞親見的,故人物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如果寫失敗了,他們也就失去了光彩,這或許就是一個作家生命意義之所在。所幸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不動了,只有靜默等候……

    【嘉賓介紹】馮苓植(1939—)曾任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并被選為中國作協(xié)第五、六屆全委會委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政府特殊津貼,并被授予內(nèi)蒙古文學藝術(shù)杰出貢獻金質(zhì)獎章。 195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駝峰上的愛》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出浴》獲第六屆上海長篇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神秘的松布爾》《虬龍爪》獲內(nèi)蒙古中長篇小說一等獎,《媽媽啊媽媽》經(jīng)改編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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