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溝通心靈紐帶 ——第四屆韓中日東亞文學論壇側記
“在我的國家,經常會有人對中國人和韓國人存在誤解,但從文學論壇之后,我會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他們,兩國作家都是很好的人。”第四屆韓中日東亞文學論壇落下帷幕之際,日本作家團團長平野啟一郎在致辭中這樣說道。在中國作家代表團團長、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看來,這句話恰恰說出了東亞文學論壇除了文學交流之外的意義——對于不同國家的人的深入理解和發(fā)現(xiàn),也從另一個角度呼應了此次論壇的主題“心靈的紐帶”。
三天時間里,韓中日三國作家們在論壇上圍繞“傳統(tǒng)、差異、未來及讀者”等一系列論題展開討論;在論壇外,大家或老友相見,暢談之前參加論壇的回憶;或結識新朋,其中也不乏一位作家對剛剛認識的另一位作家說:“我很喜歡你的作品。”
作家與作品 讀者與現(xiàn)實
在17、18兩日的論壇上,作家們在有限的時間內展開了“緊鑼密鼓”地交流。密集的發(fā)言帶來巨大的信息量,包含著作家對于歷史與未來,對于創(chuàng)作與讀者,對于想象與現(xiàn)實等問題的多角度思考。觀眾提問和作家之間的相互提問,對于某個文學問題的深入探討……論壇現(xiàn)場不時激起思辨的水花。
平野啟一郎在開幕式的演講題目為《站在作家和作品、讀者和現(xiàn)實的縫隙之間》,他提到一個很多作家都曾有過的經歷:在聽了讀者的感想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寫作時有過的意圖,以此來探討“作者的意圖”這一問題。他坦言自己不會斷然無視“作者的意圖”,因為無論從宏觀還是微觀,作者都會帶著自己的意圖進行創(chuàng)作——當然這意圖也可以說是由語言組成的。平野啟一郎認為,了解作者寫過什么作品,受到了哪個作家的影響,在小說之外的現(xiàn)實中會有什么樣的言行,思考“作者意圖”的同時嘗試自己對作品進行解讀,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在剛成為小說家時,平野啟一郎也有過這樣的想法:“作家必須在作品里面表現(xiàn)所有的一切,其余的什么話都無需多說。”但在之后的日子里,平野啟一郎從大江健三郎等作家的散文或訪談中,特別是聽他們的聲音、看他們的瞬間表情,感受到了他們不同于作品的語言魅力。平野說:“作為讀者,我常常處于作品和作家的縫隙。”但這一事實有時并不美好,“有道德污點的藝術家或文學家的作品是否具有欣賞價值”這一話題就頗有爭議,平野認為,不遮蔽作者和作品之間的任何一方,是理解人及其存在的重要手段。
除了站在作家與作品之間,平野啟一郎表示,自己也會站在作品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的縫隙間思考。2011年3月11日的東日本大地震,將“當事者”這個命題再次拋給日本作家。旁觀者是否真能理解當事者的心情,這個問題在大地震時尤為尖銳。平野認為,我們彼此來說都是他人,而且是共存的他人。為了互相理解,我們一直在努力,但同時又不能陷入完全理解了他人的傲慢之中。總之,對方心中有自己無法了解的部分——如果沒有了這種謙虛感,我們就只會把他人視為自己的反映物。尤其對于作家來說,代表沒有充分話語權的社會弱者或完全沒有話語權的死者的嘗試,就只能以失敗告終。長年的寫作經驗讓平野啟一郎能夠接觸到各種想象不到的讀者的感情,對此他總是忍不住欣喜,“因為我相信,比起我這個作者,他們更能理解小說登場人物的心境”。
韓國作家金錦姬是從圖書編輯轉而寫作的,她做編輯時曾聽到一個說法:“這個世界存在3000名奇怪的讀者,所以無論什么樣的書,最后都會賣出去的。”成為作家后,她在小說《僅一人的擁有》中描述了一位因為未得到三千名讀者恩惠而“完蛋”的作家,但金錦姬認為,這個人物的人生并不算失敗,因為小說中,他與一位讀者相遇了,他們共享了日常,并直接參與了各種事情。金錦姬說,成為作家后經常聽到所謂讀者們的聲音,有時會主動去網(wǎng)上搜索,有時是在活動現(xiàn)場面對面傾聽。“之后,讀者鮮活的話語和臉龐隱去,就總會有一種很深刻的孤獨和寂寞”,她說,但那些無法觸及的讀者的存在,是讓她安靜坐在白紙前的動力。
柴崎友香回憶起自己第一次參加東亞文學論壇時的情景,由于沒有日譯中的翻譯,她的日文發(fā)言要先翻譯成韓語,再從韓語譯成中文。她在發(fā)言的第一階段還能通過聽眾的反應知道他們正在談論哪一部分,而到了發(fā)言的第二個階段,已經完全無法把握了。在當時,柴崎友香明白了翻譯其實就是把自己的意思帶離而傳播出去,“不止如此,創(chuàng)作小說時,從下筆的那一刻起,我表達的意思就離我而去,而遠方的支點正是讀者所在之處”,“文學在書本這種形態(tài)出現(xiàn)于世時開始遠離作者,當有人開始閱讀,即讀者存在時出現(xiàn)了小說”。柴崎友香說,寫作是一項非常孤獨的工作,然而讀者也只能獨自孤獨地往前走。他們無法與別人共同閱讀,即使相鄰而坐,翻著同樣的書,以相同的速度閱讀,閱讀過程中所想象的世界也只是出現(xiàn)在讀者個人的心中。然而如夜星般分散的孤獨的讀者,具有同時在某處交流的可能,像馬爾克斯所說,組成一個龐大的共同體;而某些東西也因為這種分散的孤獨才得以被感受和相傳。
傳統(tǒng)與未來
傳統(tǒng)是文學交流過程中一個難以繞開的話題。正如作家蘇童所說,無論作家持有何種寫作立場,是傳統(tǒng)的致敬者還是叛逆者,終其一生,不過是圍繞傳統(tǒng)這幢巨大的建筑忙碌,是傳統(tǒng)的泥瓦匠。但人們在感恩民族的文學傳統(tǒng)時,往往是感恩正典,即建筑的華彩部分,而很少去探尋被建筑覆蓋的地基。蘇童認為,被列為另類的神話故事、民間傳說甚至未被文字記載的某些兒歌、山歌、民謠,才是傳統(tǒng)的地基,其中,有人類對世界最原始的文學想象力。而探究民間想象力,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很重要。大多數(shù)情況下,民間想象力有實用主義的目的,其最大的特點是背對現(xiàn)實,解決現(xiàn)實中的問題,而強烈的感情色彩是這種想象力的靠山。蘇童說,中國的民間想象力經歷了從強悍到柔軟的過程,隨著時代的變化,也許民間越來越意識到現(xiàn)實之重,所以民間想象力的重心逐漸有所漂移,漸漸開始回避現(xiàn)實。談到對待民間的立場,蘇童認為,在需多指向民間生活的文學作品中,民間的思維方式也許是缺席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作家本身也來自民間,只是在寫作過程中,他為自己虛擬了一個寫作立場,這個立場有時虛偽有時真實,更多的時候是作家在游移不定,尋找捷徑。“所以,談論這個話題的關鍵之處是,當我們的想象力越來越精致,越來越科學化,是不是也就注定失去了最原始的力量?”
亞洲的歷史是充滿傷痕的歷史,圍繞歷史的種種努力是為了面向更加和平的未來。在這一過程中,文化的作用值得關注。各國文學在保持個性的同時,能在與他者的交流中發(fā)揮重要作用。正如此次論壇作品集開頭的主旨文章中所提到的:“增進亞洲人民相互之間的了解,沒有什么比文學更有益的。”同時,在當下,各國文學也面臨著同樣的挑戰(zhàn),文學被暴露在資本主義市場的威力和媒體快速多樣的進化面前,社會的后現(xiàn)代屬性在文學未來的發(fā)展之路上投下了陰影。基于這樣的歷史現(xiàn)實因素,此次的東亞文學論壇將“未來”作為討論題目之一,通過了解各國作家所感受到的歷史現(xiàn)實困境,傾聽他們的希望,來重新審視亞洲文學的未來。
島田雅彥關注到文藝作品中對于“世界末日”的想象,同時也談及自己對于人類如何應對“大滅亡”的思考。全球變暖、流行性疾病、大地震和大海嘯以及核電站事故等,都是加劇“大滅亡”的原因,島田雅彥說,“大滅亡”如果真的發(fā)生,人類可能不得不回到過去,甚至重建文明。他還思考了關于人工智能對于人類未來所起的作用,認為在不遠的未來,人工智能掌握著人類生死存亡的鑰匙。他說,根據(jù)斯賓諾莎的定義,人工智能能把人類歷經數(shù)千年構建的文明在幾年間內破壞,同樣也能重建。人工智能的文明占比越來越大,就像希臘神話里神一樣的存在,掌管著自然界和人間的一切,人類只有對人工智能善加利用,才能避免被“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毀滅的命運。“科學有不確定性,解決不了無法實證的問題,往科學化方向發(fā)展的產業(yè)界也一樣,因此,關于人類滅亡的問題,惟有文學才能解決。”
韓國作家邦玄石從母語的角度展望韓朝兩國文學的未來。他認為,互相不理解對方內心的話,就不可能共存。當今世界的紛爭、暴力、屠殺等都是因為缺乏互相理解。本質上來說,文學就是了解人類內心、探索人類關系的藝術。而閱讀彼此的作品,是最快的增進相互理解的方法,只有韓國和朝鮮的作家努力把曾經放棄的“母語的另一半”重新拾起,韓國文學才能有未來。
小說家崔恩榮的短篇小說《xinchao,xinchao》的人物原型來自于她22歲和24歲時兩次去越南旅行和工作的經歷,而她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的根源則是上高中時讀到的有關越戰(zhàn)時期韓國軍隊對于越南人民的暴行的記載。在小說中,來自韓國的“我”對越南女孩“翠兒”說:“我對自己的無知表示道歉!”作家表示,即使明知這句道歉不會改變什么,但對于犧牲者和遭受暴行的當事人,認識到錯誤然后真誠地道歉,就會有一絲恢復的可能性。作為作家,崔恩榮說自己“想用盡全力屏住呼吸,去側耳傾聽那些被壓抑的聲音和呼喊,向他們展示‘我在盡全力聽著’的姿態(tài)”,以此和自己、和后代約定,不要重演那樣的歷史。
時間是無情的單向通道,“過去”的“將來”就是“現(xiàn)在”,而“未來”正在展開,這是自然規(guī)律,不可更改。但日本作家上田岳弘說自己是“對早已注定的東西存在疑問,對尚未出現(xiàn)的東西饒有興趣”的人,因此才要趕緊觀察“現(xiàn)在”,以此為基礎思考“未來”。上田岳弘說,在想象眼前并不存在的世界時,“我切實地感受到了自己正在反抗。究竟在反抗什么,那種感覺是否正確,我自己也不清楚。但隨著作品的脫稿,在作品世界之外,隱約看見了一個像煙霧一樣搖曳存在的、完全不一樣的一個世界”。他認為,用“未來”一詞來表示這樣的世界最為恰當。
三國文學之夜
10月17日,論壇第一天。三國作家經過一天緊張的討論之后,又在晚間相聚,參加東亞文學論壇的一個傳統(tǒng)保留項目——三國文學之夜。韓國作家姜英淑、徐河辰、郭孝恒,中國作家雷平陽、王威廉、甫躍輝以及日本作家島本理生、小山田浩子、上田岳弘等為與會作家及聽眾朗讀了自己的作品。由聲音、曲藝乃至舞蹈動作演繹的文學作品,被賦予了跳脫出文字以外的豐富意蘊,也令作品的交流更加生動。
姜英淑朗讀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小說《勞克林》,小說講述了罹患紅斑狼瘡的主人公“我”在沙漠地區(qū)勞克林的生活,筆觸細膩,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無處安身的困境。“你不是問我和未來有什么關系嗎?的確,大眾的未來和我是沒什么關系,他們會無情地丟下我,可我,我現(xiàn)在要去自己的未來了!”王威廉朗讀了自己最新的短篇小說《野未來》。主人公趙棟最終以一種魔幻的方式在現(xiàn)實中消失,極具象征意味。小山田浩子的作品被評價為“讓日常里隱藏著的另外的世界浮現(xiàn)出來”,她在文學之夜上朗讀了自己的小說《拜訪姨媽》,這是以作家夢中看到的情景為基礎而寫的小說。小山田浩子說,從作家的立場來看,現(xiàn)實與幻想之間所有的一切,即使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也是沒有差異的。夢雖然只出現(xiàn)在大腦中,卻是很明顯的現(xiàn)實,能讓人確切地看到、聞到和感受到。
“是的,他沒有等待多長時間/虎嘯聲很快就傳了過來/身邊的菩薩也為之一抖/隨后,那頭他和哥哥尋找多年的老虎/它終于出現(xiàn)了。世界也因此/頓時瘋狂、失控、虛空……”兩位演員身著民族服裝,一人席地而坐以擊鼓,一人站立說唱并配以簡單的動作,這就是傳統(tǒng)朝鮮民族藝術形式“盤索里”。雷平陽富于敘事性的詩作《虎嘯圖》被改編為“盤索里”的形式呈現(xiàn)給現(xiàn)場觀眾。盤索里藝人運用各種語言技巧,以抑揚頓挫的說唱形式刻畫了詩歌中兄弟二人尋找老虎復仇的故事,即使不懂韓語的聽眾,也能從表演中感受到詩中所展現(xiàn)的緊張感以及結尾處的意味深長。精彩演出引起現(xiàn)場觀眾的陣陣掌聲,也為作家們的交流增添了有趣的話題。
在首爾的主論壇結束之后,三國作家又于10月19日赴仁川,參觀了位于仁川的韓國現(xiàn)代文學館,并聽取了作家崔元植所作的關于“仁川與韓國文學”的報告,了解了“仁川登陸”等歷史事件對于近現(xiàn)代韓國文學發(fā)展的影響。三國組委會負責人召開會議,總結此次論壇的成果,并商討下次論壇的舉辦事宜。當天,蘇童、平野啟一郎、玄邦石還參加了與仁川讀者的交流活動,其他與會作家們則參觀了位于仁川的全部由填海而成的松島新城,并登上IFEZ宣傳館,感受松島的“智慧城市”建設。
10月20日一早,中日韓三國作家熱情告別,相約下次論壇再見。在離開韓國之前,鐵凝、張煒、蘇童、邱華棟、徐坤、雷平陽、曹有云、甫躍輝、王威廉等作家以及相關工作人員赴中國駐韓國大使館,與中國駐韓國大使邱國華等交流了此次東亞文學論壇的情況,并對此次論壇舉辦期間中國駐韓國大使館所給予的支持表示感謝。邱國華大使表示,10年間,東亞文學論壇能夠堅持舉辦并將繼續(xù)舉辦下去,這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