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新世紀“中國文學”期待復興
20世紀是“新文學”時代。
1902年,梁啟超作《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推尊小說,希冀小說承擔育新民的大任。當時經(jīng)學體系逐漸崩潰,故欲新小說,使小說成為經(jīng)學之替代。1905年,王國維《人間詞話》已有“優(yōu)美”、“宏壯”“關系”、“限制”等語, “原道、征圣、宗經(jīng)”云云不再言之,思想資源與《文心雕龍》《藝概》等頗異,宗西端倪已見。1917年,胡適作《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作《文學革命論》,貶中國文學崇西方文學,舉起文學革命大旗,吹響號角,遂興起新文學。1918年,魯迅發(fā)表《狂人日記》,顯示出“新文學的實績”。鄭振鐸作大量文章,提倡新文學,抨擊黑幕小說、武俠小說。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工農(nóng)兵文學”。之后盡管有各種流派和文學形式,但皆為新文學內(nèi)部之變。又因有“新文學大系”出版,有文學史出版,有體制保障,有經(jīng)費支持,有高校人才輸出,遂新文學成一統(tǒng)。
當然,上世紀并非惟有新文學。“中國文學”與新文學相摩相蕩,二者既有競爭,亦相互融合,也有消長。“中國文學”這股“執(zhí)拗的低音”一直存在,只是有時聲音甚小,未必聽得真;有時喬裝打扮,或附著依附,未必認得清;有時被壓抑,未必看得見。
上世紀國運總體頹勢,于是有新文學。本世紀國運逐漸復興,當有中國文學。
可戲仿胡適、陳獨秀二公,比較新文學與“中國”文學異同。新文學是貶中崇西的文學,是“原道、宗經(jīng)、征圣”體系破碎、新的經(jīng)典體系尚未建立的文學,是欲小說承擔經(jīng)史之任的文學,是“不得已”的文學,可行于特殊時期,但終究力小任大。中國文學是崇尚中國主體性的文學,是逐漸建立起“原道、宗經(jīng)、征圣”體系的文學,是充分吸收新文學長處、客觀評判新文學不足的文學,是重新認識中西文化大傳統(tǒng)的文學,是文學回歸其本體的文學。
新世紀雖只開頭,但目前,國家、文學界欲形成一股復興中國文學的合力。
2015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全文刊發(fā)。講話第四部分為“中國精神是社會主義文藝的靈魂”,強調中國精神的重要意義。2015年,《中共中央關于繁榮發(fā)展社會主義文藝的意見》發(fā)布,第三部分為“讓中國精神成為社會主義文藝的靈魂”。2016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lián)十大、中國作協(xié)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提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必須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創(chuàng)作出具有鮮明民族特點和個性的優(yōu)秀作品,要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有深刻的理解,更要有高度的文化自信。”2017年,出臺《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強調傳承發(fā)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性。
這些都傳達了國家所倡導的核心:中國精神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文學要以中國精神為靈魂,要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時代與時代的文學風貌有異,個人與個人的文學風格不同,關鍵原因在于知識結構有差別。新文學的知識結構有所偏差,對于西方文化有盲目崇拜,對于中國文化有莫名鄙夷,故對于中西文化大傳統(tǒng)缺乏深入認識與整體理解。李長之認為,五四對于西洋文化還吸收得不夠徹底,對于中國文化還把握得不夠核心。新世紀以來,文學界有人相對客觀、深入地認識中國文化,逐漸向中國傳統(tǒng)尋找資源,形成了創(chuàng)作的思潮,呈現(xiàn)出不同于新文學的知識結構。
近年,一些作品突破新文學格局與趣味,或向中國傳統(tǒng)文學致敬,或可謂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主題的現(xiàn)代翻版。
《繁花》作者金宇澄描述上海和上海人的今昔生活,其筆下的市井生活瑣屑卻真實。對市民而言,日常生活就是如此,哪有那么多“傳奇”,不過就是家庭、工作、吃飯、喝酒、出游、賺錢,偶爾春心蕩漾一下。日子一天一天流水般過去,人也就老了。這些細節(jié),因為“繁花”之名有了一以貫之的道。很多古典小說通過不同的故事反復述說“花開花落”的道理,但此調不談久矣,金宇澄復談之,意外成功。《繁花》中女性光鮮亮麗,流水席里歡聲笑語,花團錦簇,觥籌交錯,然而一朝宴席散盡,鮮花枯萎。可是,幾個人聽得進?誰能在繁花之際,作花衰時想?誰能在天堂中看到地獄,誰能在地獄中看到天堂?
張學東自述:“仁、義、禮、智、信、愛、惡等均相承于一脈,是人脈的根本。我始終認為,這些最本源的為人處世之道,正是經(jīng)歷了30年改革開放后的國人亟待倡導和遵從的。因為,在那些特殊年代人人避之惟恐不及,而市場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今天,人們又追名逐利無暇顧及。” 此為《人脈》之志,他試圖探討“人脈”之本,希望人能動之以禮。然強調“情”,忽視“智”。以情易智,此正小說家視野,由此可知張學東得與失。
新文學的典范形式是長篇小說,作家不寫長篇會被認為有缺憾。中國文學應有豐富的文學形式,各有所長。近年,有實踐“中國文學”的作品成績斐然。
蔣一談《廬山隱士》《截句》《給孩子的截句》,似《世說新語》,似古詩。蔣一談寫“止語”,都出自他自己的體悟,或出自身邊朋友的經(jīng)歷、歷史人物的教訓。蔣一談把體會到的火焰、證悟的境界寫出來,為“止語”找到合適的形式。《截句》無標題,內(nèi)容兩三句,皆是對世界、人生的觀感。
馬笑泉《巫地傳說》結構如《儒林外史》,雖似長篇,實同短制。“我”既是故事主角,也是這片“巫地”、“傳說”的記錄者,還承擔小說敘述者的功能。《巫地傳說》共分6部,每部寫兩三位奇人。
東君經(jīng)歷了較長的先鋒文學階段,近年向中國古典尋求資源。他拋棄了先鋒文學的形式,作品呈現(xiàn)沖淡平和的氣質。其《蘇薏園先生年譜》,敘事形式別開生面,以年譜形式記述蘇薏園先生一生行跡。
什么樣的時代精神,造就什么樣的人物。文學通過塑造人物,表現(xiàn)時代精神。時代風氣一變,文學形象亦將有變。近年,文學作品出現(xiàn)不同于新文學的人物形象,可謂時代精神變化表征。
任曉雯《好人宋沒用》視野在家庭范圍,父子兄弟夫婦倫理是小說重心。簡言之,宋沒用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其婦德無虧,其婦言無夸,其婦容不冶,其婦功有成。觀其一生,宋沒用深具“三從四德”的品質,可謂節(jié)烈之婦。此恰是五四時期所批判的女性形象,任曉雯卻視其為“好人”。五四時期認為的“好女人”在今天值得反思,五四認為是愚昧的人今天被當作“好女人”。
魯敏不滿足于寫常人,而試圖描寫高人,此類小說有《伴宴》《不食》《逝者的恩澤》等。《伴宴》寫“樂”,寫民樂淪為伴宴,似有“禮崩樂壞”的感嘆。《不食》似要寫莊子“藐姑射山人”之類型的高人。
中西始遇之際,中國文人表現(xiàn)出極大的“文化自信”。利瑪竇來華后,李贄曾往見,度其來意,以為利瑪竇欲“易吾周孔之道”乃癡人說夢。始論中西學術關系,大都以為西學源于中學,“中原失傳而被撰于西人”、“西學實源于西法”。清末之際,清政府戰(zhàn)事節(jié)節(jié)敗退,又因西學東漸,遂有張之洞“中體西用”說,試圖折中。西學澎湃而來,五四時終成主導,經(jīng)學瓦解,成為“整理國故”之材料。在此思潮之下,中國故事成西方理論注腳。新世紀以來,隨著對西學的深入認識和對中學的再認識,隨著中西實力之消長變化,民族文化自信漸恢復。在此形勢之下,文藝界亦出現(xiàn)新情況:化西之舉亦時有。譬如,王曉鷹的中國版《理查三世》和王紹軍的豫劇版《朱麗小姐》等。
王曉鷹以中國戲曲演繹了莎士比亞《理查三世》。在此劇中,中國元素不是獵奇符號和外在標簽,并未浮在表面,而是貼切融合。中國版《理查三世》何以能達成如此效果?因有導演、編劇、演員、舞美等勠力同心,以中國哲理闡釋之,中國舞臺呈現(xiàn)之,中國戲劇結構貫穿之。亦因莎翁此劇在較深層面與中國經(jīng)典有契合處。理查三世等王之間互相斫殺,頗似春秋時期父子兄弟相殘。莎士比亞《理查三世》與《春秋》相似,分析《春秋》所蘊含的哲理,以中國方式表達,也不覺得隔膜。
《朱麗小姐》是斯特林堡獨幕劇,西方世界曾以戲劇、電影等形式演繹。王紹軍以豫劇表現(xiàn)《朱麗小姐》,閨門旦角演繹西洋姑娘,西方貴族家庭變成中國大戶人家,中國形式講述西方故事,竟也別開生面。少女少男思春,惹出是非風波本中國戲曲常見,故以豫劇表演《朱麗小姐》就不覺陌生。
這些作品都試圖以中國精神解釋西方故事,以中國形式講述西方故事,竟不覺二者有沖突,亦不覺二者不恰適。究其原因,一是因因為東西文化有相通的地方,西方故事與中國故事有共同性,中學與西學可通約,本不必對立。二因中學可闡釋西方故事,與西方生活世界也不隔膜。中學應具備更宏大的志向,不能僅只局于一國之學,而要能以中化西,以中國精神闡釋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