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的短章:“我談論虛無,卻把獎賞賜予生命”
《我的焦慮是一束火花》(譯林出版社,2018年10月)是旅法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詩歌短章選集。阿多尼斯的短章,在事物及其喻體之間建立了富有想象力和美感的聯(lián)系,并把詩人自己的情感和理念賦予其中,因而意趣盎然,令人回味無窮、印象深刻。本文是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學院教授薛慶國為《我的焦慮是一束火花》寫作的序言。
讀者手中的這本詩選,是旅法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創(chuàng)作于不同時期的詩歌短章選集。顧名思義,短章指篇幅較短的詩文篇章,其長度往往只有寥寥數(shù)行。除使用“短章”這一稱謂外,我國詩歌界還有“微詩”、“截句”等說法。
需要說明的是,在形式上,這本詩選并不能反映阿多尼斯詩作的總體特征,因為他擅寫長詩,其作品以長詩居多,甚至一本詩集就是一首完整的長詩。
但與此同時,阿多尼斯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意趣盎然的短章。在阿多尼斯筆下,有的短章獨立成篇,沒有標題;也有若干同一主題的短章,構成有標題的較長詩篇。為數(shù)眾多的微小詩章,猶如分布在宇宙中的一顆顆“白矮星”,其體積雖小,但密度很高,熱量驚人。它和體積更大的“星球”一起,共同構成了詩人遼闊而璀璨的詩歌星空。按照阿多尼斯自己的說法,“短章仿佛小草或幼苗,生長在長詩——大樹——的蔭下;短章是閃爍的星星,燃燒的蠟燭;長詩是盡情流溢的光明,是史詩的燈盞。兩者只在形式上存在差異,本質上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共同構成了我的詩歌實踐。”
收入這本詩選的《風中的樹葉》(1958),選自詩人早年發(fā)表的第二部詩集。其中的50多首短章猶如一片片“風中的樹葉”,雖然彼此獨立地飄曳于風中,但它們來自同一棵大樹,含有同樣的汁液,在精神上屬于一個整體。這些短章,讓我們得以了解一位青年詩人早熟而獨特的內在氣質,也為我們解讀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若干密碼。在其中,詩人很少關注日常生活的瑣屑細節(jié),他通過詩歌表達的,既有一個思想新銳、跟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青年人的憤世嫉俗,更有對生命、存在、知識、真理、文明、歷史等抽象命題具有哲學意味的思考,以及對阿拉伯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對專制、落后的社會現(xiàn)實的抨擊,對整個世界和時代的失望和期望。伊斯蘭文化的瑰寶——蘇非主義(即伊斯蘭神秘主義)對詩人的影響也依稀可辨,并為不少篇什增添了朦朧和神秘色彩。詩歌表達的,純粹是詩人個體的聲音,但其指向卻是公共的——旨在變革詩人歸屬的社會、國家和民族,尤其是在思想和文化層面。短章的結構和修辭并不復雜,但語言具有高度的象征性和隱喻性。譬如,當閱讀這樣的詩句:“我行走的道路,/將把神靈送往垂簾之后,/也許我能把它替換”,如果僅僅依據(jù)字面,把“我”當成意欲“替換神靈”的狂徒,就未免失之偏頗和膚淺。如能意識到詩歌語言的象征性,或許不難理解:詩人旨在改變、替換的,是與時代脫節(jié)的宗教觀、神靈觀。
早期作品中出現(xiàn)的這些基調,一直回蕩、縈繞于阿多尼斯的整個詩歌生涯,但此后的作品旋律愈加豐富,詩意也更為濃郁。在不同階段創(chuàng)作的短章里,詩人帶著能聽見“蓓蕾綻放時的喘息聲”的耳朵,能看見“天際的睫毛”、“光的舟楫”的眼睛,懷著“試圖為手里擺弄的石頭裝上兩只翅膀”的童心,去觀察、認識大千世界。由此,詩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清新雋永、令人讀完唇齒留香的短章,譬如:
夏天把它的罐子敲碎,冬天的時光停歇,
春天的一些碎片,被秋天的拖車牽引。
芬芳,從它母親——玫瑰的子宮逸出,
開始了不歸之旅:
是否,這就是意義的遷徙?
許多短章之所以回味無窮,給人印象深刻,不僅因為詩人在事物及其喻體之間,建立了富有想象力和美感的聯(lián)系,還因為詩人將自己的情感和理念賦予其中:
昨天,當我在黎明醒來,
我看到太陽遮起臉龐,
或許它還沉浸于
有關夜的床榻的回憶。
在這里,詩人借助自然——黎明時的太陽,含蓄而快意地挑戰(zhàn)了禁錮身體的文化傳統(tǒng):就連高高在上的太陽,也有屬于自己、關乎身體和情色的隱私!我們仿佛看到詩人因為泄露了這一“天機”,而在嘴角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當然,作為一位批判意識鮮明的思想家詩人,阿多尼斯的短章并不止于曼妙輕歌。在他的詩中,隨處可見對落后、專制的阿拉伯政治的批判,對腐敗、丑陋的社會現(xiàn)象的鞭笞。這些短章觸及政治,但絕不流于鄙俗,而是以高度形象化或富有哲理的形式呈現(xiàn),且往往一針見血,擲地有聲:
阿拉伯的時光:
一堵名叫永恒的墻上生長的苔蘚。
暴力,幾乎折斷語言的枝干;
時間,已沒有時間去跟上死亡的步伐。
很多讀者都已發(fā)現(xiàn),阿多尼斯是一位有著鮮明而獨特的詩歌語匯表的詩人。他的詩中,常出現(xiàn)天空、云彩、太陽、月亮、白晝、黑夜、風、雨等原初自然的意象,以及生命、死亡、空間、時間、愛情、欲望、夢想等關乎存在本源的語匯。阿多尼斯往往賦予這些語匯特有的言外之意,如同以下的“天空”:
那片天空,
昨天在我的詩中墜落,
那是一片烏黑的天空。
顯然,這里的“天空”,并非能引起人們美好聯(lián)想、寄托人們遠大志向的高曠明媚之所在,它是阿多尼斯力圖解構并拉下神壇的文化意義的“天空”。又如:
空間如何能痊愈,
它罹患的恰是時間的病癥?
“空間”,無疑是詩人念茲在茲的“阿拉伯空間”;而這“時間的病癥”,是耽于“時間”(古代)的戀古之病?固守“時間”(傳統(tǒng))的僵化之病?誤讀“時間”(遺產)的偏執(zhí)之病?無視“時間”(時代)的虛妄之病?總之,詩人是在為“阿拉伯的空間”把脈尋癥。通過詩,他對盛行于阿拉伯社會的被扭曲的歷史觀、文明觀,給予隱晦卻又堅決的抨擊。因此,如果能結合詩人身處的文化與歷史背景去解讀其詩作,解析其中的詩歌語匯,就能更好地領會詩歌蘊含的精神和思想價值。
在當今阿拉伯文化界,阿多尼斯是極少數(shù)堪稱“多重批判者”的知識分子。他既批判專制、無能的阿拉伯政權,也指摘阿拉伯傳統(tǒng)文化中的沉疴積弊,并揭露打著各種幌子牟取私利的西方霸權主義和殖民主義。他對大眾、人民也從不無原則地附和,在紛繁喧嚷的歷史關頭拒絕隨波逐流。當“阿拉伯之春”運動方興之時,他就一針見血地指出,許多叫喊著“阿拉伯之春”的人們,正在“從刀劍、權力和金錢中覓取生活之道”。阿多尼斯對這場運動的質疑,曾引起阿拉伯世界和西方許多人的不解、誤會乃至謾罵。但他并不為之所動,在他看來,阿拉伯世界落后的根源是文化落后,所以文化的變革——而非政治的改朝換代——才具有決定性的進步意義。基于此,他評價阿拉伯變革運動的最重要標準,便是這一運動是否撼動了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是否致力于建立新文化,是否有助于實現(xiàn)人、尤其是婦女的解放與進步。以此標準去審視“阿拉伯之春”,阿多尼斯無疑是失望的。這本詩選收入了詩人幾年前發(fā)表于報章、抨擊時政的部分短詩,在“阿拉伯之春”已演變成不折不扣的“阿拉伯之冬”的今天,重溫這些猶如發(fā)自曠野的吶喊,既讓人欽佩阿多尼斯的遠見卓識,也令人感喟阿拉伯民族的坎坷命運。
值得一提的是,阿多尼斯對傳統(tǒng)文化的立場,并不僅僅體現(xiàn)為質疑、批判和叛逆。他詩中彰顯的現(xiàn)代性,固然與阿拉伯世界歷來占據(jù)主流的保守理念作了割裂,但也和阿拉伯文化遺產中被遮蔽的變革精神完成對接。與其說他是阿拉伯文化的“逆子”,毋寧說,他是這一偉大文化最有價值部分的“傳人”。這本詩選收入不少向阿拉伯古代大詩人致敬的作品。在其中,阿多尼斯借“哲學家詩人”麥阿里的視角審視世界:“世界何其貧乏,我在其中何其貧乏”;以“詠酒詩人”艾布·努瓦斯的名義宣示自我:“我生來追求異端,/真理成了我的伙伴”;通過賈希利葉詩人蓋斯的口吻,表達對耽于詩歌技巧的警惕:“技巧,/這個晶瑩的墳墓,/我曾頻繁出入其中”;他還從偉大詩人穆太奈比的詩歌和人生中獲得啟迪:“他懂得仇恨和敵視有多么可怕,/他懂得對詩歌的無知有多么可怕,/他也懂得如何超越、如何升華。”
除了偉大的詩歌傳統(tǒng),阿多尼斯最為心儀的阿拉伯伊斯蘭文化遺產,就是蘇非主義。作為思想家,他畢生致力于批判傳統(tǒng)觀念中對世界的玄學理解,倡導理性主義和啟蒙思想,弘揚人的價值和意志;而作為詩人,他又力圖在詩歌實踐中超越邏輯與理性的藩籬,探索有形世界背后的神秘未知,揭示與人以及身體、心靈、本能、直覺、夢幻相隨相伴的奧秘。因此,他對博大精深的蘇非主義情有獨鐘,因為蘇非主義視宗教為屬于個人的精神體驗,并不滿足于正統(tǒng)教義對世界和人生確定的、規(guī)制性的理解,而重視探索理性和邏輯無法認識的“宇宙中內隱、無形、未知的領地”。當固守正統(tǒng)的信徒祈求“主啊,增加我的確信”時,古波斯的蘇非大詩人魯米卻說:“主啊,增加我的困惑”。同樣,在阿多尼斯筆下,困惑,和焦慮、質疑、提問一樣,是探求未知者應有的精神狀態(tài):“答案是一座監(jiān)獄,/問題本身也是一重圍困,/除非是為了更多的困惑而發(fā)問。”
可以說,蘇非主義對阿多尼斯的啟迪是多方面的:它意味著認識世界的一個新的途徑,美學表達的一種新的方式;它還意味著重新解讀宗教傳統(tǒng),令改革者得以從伊斯蘭教內部找到讓宗教從教條主義中解放出來的精神資源。此外,蘇非主義還啟迪阿多尼斯掙脫空間、身份對自身的束縛,反抗一切戒律和枷鎖,在啟程、旅行、遷徙、流亡中,獲得精神的自由,并通過語言和寫作,獲得詩性之不朽,因為“旅行讓身體的四肢連接起天際的四肢”,“真理,總是與啟程者同在”,“我們有時可以用詞語的隊伍,/去阻遏時光的隊伍”。
2009年以來,阿多尼斯曾多次到訪中國。與他結識的許多中國朋友都對他身上展現(xiàn)的那種“大詩人狀態(tài)”(歐陽江河語)感到欽佩。在我看來,這種“大詩人狀態(tài)”體現(xiàn)為深邃的思考力,直達本質的洞察力,言說真理的勇氣,對政治與現(xiàn)實先知般的預見力,以及不屑“屬于某一個時刻”、卻又堅信“一切時刻都屬于我”的狷狂氣質。它源自詩人永遠以人的自由、尊嚴和解放為起點和指歸,像兒童那樣感受世界,像青年那樣愛戀世界,像老者那樣審視世界。
我記得,阿多尼斯應邀為朋友們題寫贈語時,總喜歡寫下《風中的樹葉》里的最后一個短章:
閃亮地生活,創(chuàng)作一首詩;
前行,增加大地的寬廣。
曾留下那么多膾炙人口優(yōu)美詩篇的老詩人,為什么獨愛這首看似平淡無奇的短詩?我曾就此問過阿多尼斯,但他對我會意一笑,說道:“這個問題,應該由你回答。”
在為寫作這篇序言冥思苦想的時刻,在一個暑氣擾人、世事煩心的夏日之夜,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人生固然可悲可嘆;然而,人,只有閃亮地活著,才能穿越籠罩世界的黑霧;只有永不停歇地創(chuàng)造,才能把生命譜寫成一首詩篇;只有義無反顧地前行,才能在大地上留下通往光明的履痕。是的,只有這樣,逼仄而陰暗的人生才會豁然明朗。這是阿多尼斯在青年時期唱起的生命贊歌,也是他畢生信念和歷程的寫照。憑著對詩歌、對生命懷有的傳教士一般的信念,年近九秩、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依然初衷不改,歌吟不輟:
我談論虛無,
卻把獎賞賜予生命。
詩篇中的風不會哼唱小曲,
它席卷,歡舞,高歌。
讀者朋友,那么就讓我們一起,去感受阿多尼斯的詩篇中拂面而來的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