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飛:我和高莽先生的交往
我是在1981年考到外文所當研究生,當時大學畢業(yè)我22歲不到,高莽先生已經(jīng)50多歲了。我們之間差了30多歲,不是差一輩人,可能差兩代人。但因為文革的時候中間的崗位有空缺,所以我們進外文所的時候,高莽是副編審,我們是研究生。他是我真正名義上的碩士生導師,我們交往的比較多一些。
我們交往特別多,當時我們都住在格子間里,我經(jīng)常會跑到他的格子間里面,那是真正的格子間,大概就4平米,一個桌子就擺了一半,再搬兩個椅子(就占滿了)。有一次他跟我說送我一本他主編的蘇聯(lián)詩選,那個時代出書很少,書也很貴,他送我一本書還寫了一行字:“文飛兄,向你討教”。我當時覺得,這么尊重的長輩稱我為“兄”又寫了這么一句話,太不合適了。然后他看了看我又說了一句:“老兄,以后向你多討教”。
他用“烏蘭汗”的筆名做翻譯,這本詩集也是署名烏蘭汗主編。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本詩集第一個入選的詩人就是阿赫瑪托娃。這本書是1984年出的,前言是1982年寫的,我想至少是在1981年左右高莽先生就開始研究阿赫瑪托娃。這本詩集有36個俄羅斯詩人,他選的最多的就是阿赫瑪托娃,選了20首。
我當時也和高莽先生談到過這個問題,八十年代初的時候,外國當代文學概念是二戰(zhàn)結(jié)束、1945年之后的事,而阿赫瑪托娃主要創(chuàng)作是在四十年代之前,在編書的80年代,阿赫瑪托娃也已經(jīng)去世了。我們覺得蘇聯(lián)當代詩選應該選在世的作家。高莽先生說,我還是要把她收進來,而且要放在最顯赫的位置。他說了一句話:“阿赫瑪托娃的詩肯定最具有當代性”。我覺得這是很獨特的眼光。我想,高莽先生的翻譯很有可能是從阿赫瑪托娃開始的,而且他的翻譯在整個文學翻譯界擺脫了一種慣性,改革開放之后他注意到了阿赫瑪托娃這批人,眼光真的很獨特。
我要談的第二件小事,是他給我的一張畫。有一天我們開全所大會,很偶然地高莽先生坐在我旁邊,那個會大概比較乏味,他坐在旁邊一下一下看著我,我都沒意識到,快散會的時候,我才看到是一幅畫像,他問我要不要?后來就撕下來了給了我,然后下面寫了一句話“不像的劉文飛”。其實很像,那時我25歲,拿過來很溫馨。這是八幾年的事情,就像昨天剛剛發(fā)生過。高莽先生對年輕人是非常提攜關(guān)照的,老年人經(jīng)常說一句話,說他沒大沒小,這個是很贊賞的,他是那么大的翻譯家,《世界文學》的主編,但和我們完全像朋友一樣,他這樣的品格對我們有很深遠的影響。
這是和高莽先生交往的一些點滴,當然還可以說很多,但今天不完全是追思會,還要談一談這套書。
這套書可以談論的大概有這樣幾點:第一,這套書的三卷不算太厚。因為阿赫瑪托娃是在俄國作家和詩人里創(chuàng)作總量偏少的,但即便這樣,俄國的全集也有十卷,據(jù)說現(xiàn)在編十二卷,因為他們不斷找到她的研究文章,而且十卷俄語翻譯成中文體量會稍微大一點,因為俄國的詩排版很密,我們一頁排25行,他們排到40行甚至更多。翻譯成中文,而且每一本書篇幅不是很大,200頁左右。
但還是覺得,三本書合在一塊特別厚重。因為編輯這本書的過程中,高莽先生把阿赫瑪托娃創(chuàng)作時期把握得很好,把她晚年隨筆都收錄了——有詩、隨筆和回憶錄,無論是題材還是創(chuàng)作時間涵蓋的面很廣。高莽先生不是拿本書就翻,他是在20多本書里找出來這些東西。
之前的出版物,可能就是專門找抒情詩、或者簡單的隨筆集結(jié)出版,所以看起來比較簡單。當高莽先生把這些東西集合在一起,我覺得很厚重。讀完這三本書,阿赫瑪托娃從最初到最后創(chuàng)作的全部都能呈現(xiàn)出來,如果達到這樣的效果,我們買這樣的三本遠遠超過了十卷,這三本的每一卷加起來大概是四五十萬字,我覺得編輯做了很好的事情,
第二點,這個書有價值的是在譯者本身。譯者的名字寫的是高莽,而不是烏蘭汗,其實改不改無所謂,我們都知道烏蘭汗就是高莽,高莽就是烏蘭汗,也許年輕的讀者不知道。其實這套書體現(xiàn)了高莽先生的翻譯歷程和作為中國譯者的心路歷程。我把這三本書從頭到尾讀了一下,我特別尊重這套書的編輯,把高莽先生以前的序言和后記全都保留了。比如高莽先生在后記中間寫到“對阿赫瑪托娃詩歌的翻譯是我一生用時間最長、最心血最多的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他翻譯阿赫瑪托娃最早的時間,81年還是80年,也許查日記可以確定下來,但是根據(jù)出版來看,不晚于81年年底。
1981年中國人對外國人的理解是什么樣子?那時候剛剛改革開放兩三年,他就開始翻譯阿赫瑪托娃。直到高莽先生在臺灣出《安魂曲》的時候,已經(jīng)是2006年。他說了一句話:“感謝臺灣出版人,讓我88歲的老朽居然還有機會出一本書”。可以說對阿赫瑪托娃的翻譯貫穿了高莽先生翻譯生涯。30年來他在執(zhí)著地翻譯一個人的詩,當然在這期間他還翻譯過很多人的作品,但對阿赫瑪托娃的翻譯是不懈地持續(xù)了30年。這套書里,我們恰好能把高莽30年對阿赫瑪托娃不斷的解讀、不斷的介紹歸納起來,以后有學生要研究高莽老師的翻譯歷程,這個書提供了一個捷徑。
第三,這套書,尤其是《安魂曲》的翻譯,是高莽先生作為中國知識分子,一個經(jīng)歷過文革,經(jīng)歷過“反右”,經(jīng)歷過舊中國和新中國的心路歷程的寫照。
高莽先生自己也說過這個故事,他說當年在哈爾濱報社里面當編輯的時候,組織上該給他一個任務,讓他翻譯一份蘇共中央的文件,這個文件題目叫《關(guān)于黨在文學藝術(shù)方面政策的決議》。這個《決議》的起草人是日丹諾夫,他當時是蘇共政治局常委,主管意識形態(tài),這樣一個人出面在中央宣讀《決議》,但里面充斥著辱罵,現(xiàn)在覺得簡直不可思議。這個《決議》就是要批判兩個作家:一個是左琴科(蘇聯(lián)著名幽默諷刺作家),一個是阿赫瑪托娃。《決議》里說阿赫瑪托娃是一個淫蕩的詩人、色情的詩人,她是扮演蕩婦,扮演尼姑。
現(xiàn)在這個事情一笑就過去了,但沒想到這個事情對高莽老師是很大的心結(jié)。改革開放以后,他讀到阿赫瑪托娃的詩,覺得非常好,他產(chǎn)生了一種愧疚,說當年那么翻譯那份決議,覺得對不起這個詩人,覺得應該更多的介紹她,以對她優(yōu)美詩歌的介紹,來抵當時翻譯文件對詩人造成的傷害。我不知道年輕的朋友能不能體會到這些事情,我們覺得高莽先生沒做錯什么事情,但是他覺得愧對阿赫瑪托娃,最后做的事情好像是一種補償,我想說這是一種基督徒式的懺悔。他用文學的方式來反映中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應該有的救贖,所以我覺得這本書讀起來是使我感動的。
最后,我想說高莽先生文學翻譯的意義。
第一,他們這代人語言造詣很高,盡管他們翻譯的時候中國翻譯學沒有形成,但我覺得在他們心目當中對語言的敬畏很深。俄語對高莽先生來說不是外語,是母語,因為高莽先生從小在哈爾濱長大,上的是俄國人的學校,跟我們十七八歲進了大學學俄語是不一樣的。盡管我現(xiàn)在掌握俄語還不錯,我覺得俄語對我來說是外語,但對于高莽先生來說,中文和俄語都是母語。我建議以后搞俄羅斯文學翻譯的年輕人,不妨對照著中文和俄文來看看高莽老師的譯文,尤其去看他對俄文很細微的理解。
第二,是高莽先生的中文也非常好。我們知道高莽老師開始翻譯的時候,五十年代的時候漢語是一種漢語,改革開放以后的漢語是另外一種漢語,我不想說差距超過文言文和白話文,但是性質(zhì)有點相似。他不止一次跟我說,你們條件好,上過大學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訓練,他說我沒上過大學,我的知識都是偷學來的,自學來的,我的知識不系統(tǒng),俄文的語法沒學過,中文的語法沒學過,說要向你們學習。我覺得他是真誠的。
高莽有多重身份。他有一次跟我說,我寫那么多散文是為了練中文,練完中文來翻譯。對他而言,中文的寫作竟然變成了為俄譯漢做準備,這種翻譯家的職業(yè)性對我們也構(gòu)成了某種觸動,他把翻譯當成比寫作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中文寫作很雜,他寫真正意義上的散文,寫回憶錄,寫詩,有時候?qū)懳难晕牡男∥恼隆N矣X得通過他對俄文、中文的歷練,可以感覺到一個翻譯家的職業(yè)道德,這點還是很讓我們感嘆的。
我們經(jīng)常會說翻譯家在中國文學界、文化界的地位是不高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面,一個文學出版社出的外國文學名著,封面上沒有譯者的名字。在座的文學愛好者,我們能記住二十個、三十個中國當代最走紅的作家的名字,但是能記住譯者的名字嗎?我剛才逛了一下這個書店,翻譯的作品超過原創(chuàng)的作品,但是很少有人看是誰翻譯的,不去關(guān)注譯者就說明翻譯家的地位相對是低的。我們經(jīng)常會說翻譯家是出力不討好的職業(yè),其實最好的翻譯家,哪怕當不了一流的作家,也能當二流和三流的作家。但翻譯確實很辛苦,很多譯者說我們愿意翻1000字、2000字,但不愿意寫3000字、4000字,很多人會想我永遠做不成世界最好的作家,那我干脆做翻譯好了,這是一種道德感。
實際上翻譯家的地位不是很高,而高莽先生是以另外一種獨特的方式提高了翻譯家的地位,他在翻譯家的身份中間做了很多種添加。
第一種添加,他是知名的畫家,但畫家不是亂畫,他畫的東西都是和外國文學有關(guān)系的,我們可不可以理解稱,他的繪畫是某種意義上添加了文學、添加了翻譯?不能說他通過繪畫服務翻譯,但至少他覺得,畫和翻譯1+1就大于2,兩個東西相加起來就產(chǎn)生了一種合力。
第二種添加,他本身是一個作家。北京奧運會的時候他寫了一首詩《一個老教授的心愿》,他要通過他的詩歌寫作、散文寫作介入中國文學界,介入之后就能使他的譯文產(chǎn)生影響。一個翻譯家越多介入中國文學界、中國文學生活,他的翻譯生活能產(chǎn)生的影響就更大。如果一個人避在一個角落里面,從來不和作家交流,你的譯文影響就很小。
第三種添加是編輯家。他長期擔任《世界文學》的編輯部主任,也擔任過主編,他擔任《世界文學》主編期間,是這本刊物風格變化最大的時代。他是一個偉大的編輯家,這對翻譯家的身份是很大的添加,更不用說他自己親手培養(yǎng)了多少翻譯家。
另外一重,很少有人能模仿的添加,是中俄文化的使者。他當過最高領(lǐng)導人的翻譯,常年擔任中國對外友協(xié)的首席翻譯,當時蘇聯(lián)幾乎所有的著名作家全部來了中國,接待的全是高莽老師,所以他結(jié)識了一大批著名的蘇聯(lián)文學家,跟他們交往很多。他到了外文所,不再擔任外事工作,但是他把他的特長保持下來了。他可以把中國的文學介紹到俄羅斯、蘇聯(lián),他是一個文化的使者。
第五個添加,他是一個學者。他的研究在外文所是一流水平。他是社科院的榮譽學部委員。
這五種身份都在對翻譯家做一種添加,高莽先生是偉大的翻譯家,他的譯著也是偉大的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