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蕾蕾:向內(nèi)延展的散文寫作
所有的時代都在被一只看不見的手依次翻過去,多數(shù)人夾在其中。但每個人的存活又那么真實,沒有人能生活在生活的外面。作家的散文來自于這個時代,任何文字都有時代記憶。無論什么樣的寫作,都積累了書本上人類的知識經(jīng)驗和時代烙印,在各自思想的路上豁荊前行。而作家之所以一再被喊:“文藝要為老百姓服務(wù)”,是因為這個“為”,不是很多作家不想為,而是有沒有能力為。“為”百姓不是消遣百姓,故事講了那么長,還不能愉悅讀者。能否抓住百姓心靈,取決于作者是否能看清并引導(dǎo)他們走出困境。而這個困境的出路,又是人類共同困境的出路,即所謂自度才能度人。
一個作家積累了足夠的人類知識和時代記憶,想要鑒古開今,卻從來沒有兩個相似的早晨,也不可能遇到相似的境遇和可以復(fù)制的時代。克里希那穆提曾這樣分析:“我有一個關(guān)于我妻子的形象,她有一個關(guān)于我的形象——形象就是一堆知識、結(jié)論、經(jīng)驗——她根據(jù)這些結(jié)論、知識、形象來行動,她每天的行動都給這些形象、結(jié)論增加新的內(nèi)容,同時我也在做著相同的事情,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兩個結(jié)論之間的關(guān)系。”——這就是人慣性思維的模式,也是絕大多數(shù)人認(rèn)識事物的方法。如果一個作家不先觀察自己的思維,做一個客觀的觀察者,那么他其實看見的都是頭腦中舊有東西的投射,而不能接觸到任何活生生的時代和任何一個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人。
當(dāng)我們亮出一個觀點時,知道它只是一個點,很有可能因為持有這個觀點,局限了自己看到更多。所以能夠時刻放下一己之見,感受更多的可能性。這個就是意識。但我們頭腦中永遠(yuǎn)不可能沒有念頭,或者說沒有觀點,那就像天空中的云朵一樣,我們永遠(yuǎn)不要把云朵當(dāng)了真,固執(zhí)于心頭一朵云,而要能感覺到云層上的太陽和萬千星辰。這個意識就是覺醒。覺醒就是反思立場,有足夠的客觀。
可建立這個客觀何其之難,生而為人,我們都是用主觀意識在認(rèn)識事物。想要達(dá)到這種絕對客觀,就要學(xué)會觀察遮蔽自己、讓自己不能理性客觀的原因。朱熹為了達(dá)到這個絕對客觀,提出“存天理,滅人欲”,你去分析朱熹的初衷,那是有道理的,懷著一個有識者滿滿的大愛之心在其中的。朱熹認(rèn)為:“圣人之欲,皆得其正,其無一毫過與不及處,便是與理合處。常人之欲則少與理合,譬如對錢財或貪婪吝嗇、或揮霍無度,二者皆不得其正,不可謂中天理之節(jié)。”所以,為了克服一己之私看似得到,實質(zhì)上是對自己本性的徹膚傷害,朱熹提出這種觀點,但作為個體的人,往往是看不到的。
縱觀微博,幾乎每天都有政要或者名人出事,沒出事前,都在吹捧,一旦出事,立刻被眾人踩在腳下。好像很多人就不明白人性是什么,都是截取片段在下定義。人到底是什么?人是河流,不停流淌和改變。
說的還是認(rèn)識論,因為一個作家無論如何寫散文,都在傳遞自己的認(rèn)識和理解。說到底,文能“知道”,才能做到“載道”。但舉目望望今天的散文,很多徒具文之形,而無文之質(zhì)。質(zhì)說到底就是道。文之道不是說文章有一種特殊的大道,那最多只是技巧,真正的大道是本源,要把知道、載道、行道自然而然連接起來。就像王陽明說的知行合一:“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fù)那本體”。
那么道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重要到文學(xué)的根扎在哪里。雖然說文學(xué)要為時代服務(wù),可時代尚且無法背道而行,國家尚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說,一個散文家若不明道識道,寫文章自然不是夢囈,就是隔靴撓癢。
道是什么?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意思道不可言說,他又洋洋灑灑說了五千言,并云:“圣人抱一為天下式”。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而關(guān)于這個一,六祖慧能道破天機:“實性者,處凡愚而不減,在賢圣而不增,住煩惱而不亂,居禪定而不寂。不斷不常,不來不去,不在中間,及其內(nèi)外,不生不滅,性相如如,常住不遷,名之曰道。”古人則曾在經(jīng)中這么釋道:“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yǎng)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曰道”。
至此,似乎只能沉默著心領(lǐng)神會了。但可以看到的是,打開這個認(rèn)知的廣度與深度,才可能觸摸到真實的人,與真實的時代結(jié)合。盡管這個時代,人們每天都在了解各式各樣的信息,科學(xué)界也在每天擴展知識的疆域,現(xiàn)象層面社會和事件千變?nèi)f化。可人是河流,時代是眾多河流的匯集,但河床永遠(yuǎn)不變。甚至,與了解什么可以被知道同樣重要的是,了解什么不能被知道,明白沒有人可以知道任何事。就像蘇格拉底說的,我惟一知道的,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這句話就是入道的敲門磚。然后就是觀察自己,觀察別人,觀察時代,觀察在每個人身上真正苦難的根源,正源于人對自我的無知對他人的想象。看到真正的考驗往往是這樣,只要一念,人就可以決定自己去的方向。思維里任何一個無意識的念頭,都會決定外在的陰晴圓缺。很多陰晴圓缺,并不僅僅發(fā)生在天氣與光線中,而是發(fā)生在人的思想之間。而這個思想到底有沒有價值,有時都不靠思考,而靠對自己的思維模式的觀察。
時代的開關(guān)不在外面,文學(xué)的出路不在外面,這是一把沒人拿著鑰匙的門,門把手其實在我們每個人心的里面。
有一段話很明確地說出了眾生不得真道的原因:“眾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著萬物。既著萬物,即生貪求。既生貪求,即是煩惱。煩惱妄想,憂苦身心。常沉苦海,永失真道”——這個妄心,就是頭腦中經(jīng)不起觀察的思想和念頭。所以,趙州禪師說:“老僧不坐在明白里”,不是他不想明白,而是探索到極致,反而知道自己不可能明白。而僧肇則說:“般若無知,無所不知;般若無見,無所不見。 無見之見,見遍十方;無聞之聞,聞通一切。”這也是說要清理我們頭腦里那些知識記憶和經(jīng)驗,放空自己,永遠(yuǎn)用像清晨剛誕生下來孩子一樣的眼睛,用空空的內(nèi)存讓身邊的人、眼前的時代鮮活地流進來。如此,一個散文家才能觸到王陽明所說的本體,并用這樣的慧眼感受并書寫時代,也才有可能在分享自己精神困境的同時,引領(lǐng)他人審視自身的精神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