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
《有的人》,龐余亮著 作家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這年頭邪乎得很,多少年過去了,有的人還在身邊,像一只木陀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轉(zhuǎn)不出那小小的圈圈。有的人早已不知所終。算來算去,還是要怪這地球比過去轉(zhuǎn)快了許多。彭三郎在這地球上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個冬月,也是快速旋轉(zhuǎn)的三十天。后來這地球自己旋轉(zhuǎn)成一道虛線,像一根捉摸不定的鞭子,彭三郎這只老木頭陀螺更停不下來了。
每天晚上,彭三郎幾乎是伏在這地球上,俯視著他這個搖搖晃晃的小家。小胖子彭小北滿臉通紅地睡著,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額頭的溫度燙手背。彭三郎很想和張蕎麥說兒子的病情,張蕎麥也想和彭三郎談兒子的病情,但話到了他們的嘴邊,都無法往下說。怕說到“那個病”上,更怕說中了“那個病”上。萬一說中了,那可真是天塌下來了。彭三郎不敢和張蕎麥對視,生怕張蕎麥眼神里的恐懼跑到他眼中來,要知道,他是男人,無論如何,都得撐住哪。
小胖子連續(xù)發(fā)了半個月的低熱。吃了不少藥,熱還是降不下來。張蕎麥一邊擠熱毛巾一邊流淚。小胖手上密密麻麻的針眼晃眼睛。那天去醫(yī)院,張蕎麥舍不得讓小胖子走路,蹲下來,反箍住小胖子,背起就走。彭三郎想幫著換背。可小胖子偏偏不讓他背,只背一會兒,小胖子就要下來,說爸爸的身上有股難聞的味道,要下來走。
彭三郎嗅嗅自己的左手,又試試自己的右手,什么味道也沒有。小胖子偏說有,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張蕎麥狠狠搡了彭三郎一把,自己快步追上去。
小胖子病得不輕,連握著雞雞睡覺的習(xí)慣也丟了。張蕎麥說這壞習(xí)慣是她哥哥張建豐逼出來的。張建豐總是嚇唬他,給我吃一個!給我吃一個!小胖子信以為真,便有了這個壞習(xí)慣。張蕎麥曾用膠帶紙綁過兒子的手,還是改不掉。彭三郎解釋說他小時候也這樣。張蕎麥說,小胖子可不尿床。說到尿床,彭三郎不言語了。還沒結(jié)婚,他的劣跡已由媽媽顧粉蓮販賣給了張蕎麥。
醫(yī)生把手中的茶杯蓋擰下來又?jǐn)Q上去,閃閃爍爍地建議去蘇州,說蘇州血液醫(yī)院有這方面的專家。醫(yī)生沒有把“這方面”說出來,張蕎麥心里已肯定了這個結(jié)果,差點癱倒在地上。醫(yī)生說,不要怕,榆城的水平肯定不如蘇州,去蘇州檢查一下,早點找到原因和病根,反倒容易寬心。醫(yī)生還說,有問題不怕,宜早不宜晚。彭三郎扶住站立不穩(wěn)的張蕎麥,說,不要怕。昨天奶奶向爺爺禱告過了,讓他保佑小北。張蕎麥白了他一眼,又轉(zhuǎn)過身抹眼淚,過了一會兒,張蕎麥?zhǔn)兆】蓿瑢λf,帶小北去廁所,醫(yī)生要驗?zāi)颉K麍詻Q不同意我跟著。
小北喝的水不多,又發(fā)著熱,怎么也尿不出來。后來尿出了幾滴,彭三郎像捧著寶貝一樣送到化驗室。過了一會兒,尿檢的單子出來了,上面沒有多少“±”號。他的呼吸暢通了許多。也就是說,從尿檢的數(shù)據(jù)看,彭小北沒什么大問題。可張蕎麥依舊憂心忡忡,但他為什么要發(fā)低熱呢?總是有原因的吧。張蕎麥又說,美國那樣發(fā)達(dá),興奮劑也有漏網(wǎng)的。他連連稱是,說當(dāng)年有個本·約翰遜跑一百米的。他的話還沒說完,被張蕎麥打斷了,你說什么啊,趕緊去讓醫(yī)生看看,再問問去蘇州要多少錢。
他拿著檢查單去咨詢醫(yī)生,醫(yī)生桌子的前后左右都是候診的人,彭三郎等不及了,將檢查單插了隊。有個老女人提示說,我們都排隊的。醫(yī)生撿起檢查單,解釋道,他是我讓他去檢查的。老女人不說話了,滿臉的焦慮。彭三郎不想看她,緊緊盯著醫(yī)生看檢查單的動作。醫(yī)生說,還是要去一趟蘇州。彭三郎問,大概需要多少錢?醫(yī)生說,光是檢查花不了幾個錢,主要怕住院。如果住院,先帶上個小幾十萬吧。聽了這話,剛才說話的老女人問醫(yī)生,他家什么病?老女人的話音里全是興奮。他本來還想問小幾十萬是幾十萬?但還是沒問,弓著背走出了醫(yī)生辦公室。
十一月我交出硬如頑石的骨頭
十二月我交出我亂如麻繩的血管
我還要在寂寞的一月交出我更為寂寞的皮膚
在啞巴的二月交出我在書本中的頭顱
這是彭三郎在三十歲寫給自己的詩。在三十歲眺望遙遠(yuǎn)的四 十歲,仿佛是看一場永不明白的啞劇。現(xiàn)在,他彭三郎就是啞劇中佝僂著身體抽打木陀螺的中年病人,是這個中年病人發(fā)著熱,而不是小胖子彭小北發(fā)著熱。
從醫(yī)院出來,一家人一路上默默無話,到了外國語學(xué)校附近的出租房后,一看沒到放學(xué)時間,小胖子反而打起了精神,抱起書包要去學(xué)校上課。張蕎麥不讓,小胖子堅持。彭三郎站在了小胖子這邊,表態(tài)說由他去送乖兒子。張蕎麥很是生氣,狠瞪了他一眼,還是一手拎書包一手拉著小北出了門,彭三郎拿一塊旺旺雪餅追出了門,這是王大仙王三四叮囑的,每天吃一塊供過神的旺旺雪餅。
上周他特地回家一趟,去王三四家給彭小北算命。顧粉蓮有幾十年不去王三四家了,但為了這個寶貝孫子,她說她不怕丟老臉了。王大仙家白天比大醫(yī)院還忙,要提前拿號,每天定額五十個號。滿了額明天再來。王三四的女婿,已退休了的李文標(biāo)老師,負(fù)責(zé)掛號和維持秩序,一個號一百塊,如果加急,得兩百塊。有人說通天通地的王大仙是騙子,建議派出所去抓她,也有人說她靈得很。這年頭,被騙了一百塊或者兩百塊也沒什么。可能是顧粉蓮的面子大,王三四很是認(rèn)真,找到了真因,說不用擔(dān)心,彭小北沒有什么大問題,發(fā)熱是小鬼在作怪。這個小鬼還是彭家自己人。
三縷香火在屋子中盤旋,又在眾人的呼吸中解散。燭焰一會兒搖曳,一會兒又定住不動。王三四到了入定狀態(tài)。那時的彭三郎緊張如當(dāng)年高考第一門語文:王三四會在那神秘的時空里探索到小胖子的病因嗎?語文第一項為拼音寫漢字,明明會寫啊,他的手卻顫抖不停,還帶著課桌一起顫抖。還是監(jiān)考老師讓他喝其茶杯里像牛尿的茶才安靜下來。
三炷香快要燃盡了,王三四王大仙睜開眼,嚴(yán)肅緊張的表情又置換成老太太的模樣。王三四喝了一口水,埋怨道,這小子麻了我大煩了,你們猜猜看,這小子惹了彭家哪個先人?
顧粉蓮猜是彭永強。王三四搖頭說,老東西在下面還是像在世那樣有吃有喝花天酒地,根本管不到他孫子。
彭三郎猜是彭小北的外公外婆。王三四說我也以為是他們,但找不到他們,估計早投胎去了。沒等再猜下去,王三四說,打死你們也猜不到,是二郎!
聽到二郎的名字,顧粉蓮嘴唇哆嗦了好一陣子,罵道,怎么是這個討債鬼?這么多年了,他還沒去投胎?!
彭二郎是彭家早已消失的名字。連清明祭祀都不會提起他的名字。他死的時候才六歲,比現(xiàn)在的小胖子還小四歲。按民間說法,他是一個真正的討債鬼。棺材墓地都不會給的。在彭二郎溺死后的第七年,彭三郎才出生。
王三四感嘆說,二郎心好啊。溺死鬼是一個換一個的,新的替死鬼死了,前一個才好上岸,才好重新投胎。可二郎心好啊,機會到了,他也舍不得拖人家,就這么在水里泡著。彭三郎想到彭小北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針眼,說,他心這么好,為什么還要惹他侄子小北?他不知道他侄子小北要上學(xué)嗎?王三四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忌諱,每個鬼也有每個鬼的忌諱。你們彭家忌什么你是知道的。這是當(dāng)年二郎托夢給你們老子的。你們老子在世,你們不敢碰這個忌諱,你們老子死了,你們忘了。
原來是小北吃了人家給的幾顆魚皮花生惹了事。彭家不吃魚。這是彭永強規(guī)定。彭三郎后來也不吃魚。開始不習(xí)慣,后來見到魚就覺得腥氣,不吃魚也就不算什么了。張蕎麥知道彭家的忌諱,也從來不買魚燒魚。
回到城里,彭三郎帶著小胖子去給彭二郎伯伯燒紙錢打招呼。也許火烤了一下,小胖子出了一身虛汗。張蕎麥忙著給他換衣服。換完了衣服,小胖子又吃了一塊旺旺雪餅。王三四說這旺旺雪餅不是普通的雪餅,一天一塊,吃完燒就退了。小胖子肯吃雪餅,但不肯去燒紙。彭三郎說,你給彭二郎伯伯燒紙,他會保佑你每門考到一百分。
小胖子跪了下來,體力還是不行,差點歪倒。彭三郎趕緊抱住兒子,說好了好了。小胖子也是犟,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對著那堆灰燼,咚咚咚,磕了三個頭。
女人還是和男人不一樣,張蕎麥把所有的愁苦都放在了臉上。彭三郎暗示過好幾次,意思是不要讓小胖子看出來。因為他早跟她說了,不要和小胖子說出實情,就說是小毛病。
好在小胖子是粗心眼,根本就讀不懂媽媽臉上的愁苦。張蕎麥把小胖子送到學(xué)校,似乎也發(fā)了熱,呆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
有了小胖子,彭三郎還有話說。小胖子不在家,他們仿佛提前到了晚年。彭三郎的腦中一片虛空。恍如隔世,隔世的是他曾是詩人,現(xiàn)在已是病人家屬。那首怎么寫也寫不完的長詩《完成》,恍惚記得寫到了一個啞巴。這個啞巴是彭三郎在夢里看到的。那個從未見過他的啞巴盯著彭三郎推銷他的菜刀。他說不出任何話,手拿一把菜刀,快速地剁著一根鋼筋。
這是在黃昏,他舉著菜刀來到我們面前
剁著一根鋼筋,像剁著一根草繩
鋼筋的嶄新切口
嬰兒一樣睜開眼睛
再后來,深夜里我們也不說話
深夜里我們高舉著啞巴的菜刀
在人群中亂竄──
再后來,彭小北就是彭三郎在《完成》中寫到啞巴之后發(fā)熱的,似乎是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啞巴舉著菜刀嚇壞的。彭三郎想了一會兒那個啞巴,什么時候找個時間,把這個啞巴和他的菜刀給刪除了。
忙慣了的張蕎麥還是坐不住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撐著站起來燒水。彭三郎待到張蕎麥剛坐過的沙發(fā)上,沙發(fā)上有屁股大的窟窿。真不知道這窟窿將來會有多大。他的家現(xiàn)在一分為三,但算起來,沒有一處是真正的家。彭家莊有三間老房子,是父親彭永強生前就說好的,房子是給他彭三郎的,不是大郎彭林元的。當(dāng)年彭林元結(jié)婚后半年,王春巧鬧著分家,彭永強借了一萬塊錢,給他們砌了房子。是一分的高利。這筆錢壓得彭永強在家亂發(fā)脾氣,直到彭三郎考上大學(xué)才緩過氣來,決定在老房子上翻建。彭三郎在文化館有間宿舍,是放雜物的單間,水電費不用繳。現(xiàn)在租的房子是張蕎麥定的,理由是小胖子的教育不能將就。進(jìn)外國語學(xué)校上學(xué),還是白若君喝酒喝回來的,那時彭三郎和晚報的白若君被聘為榆城外國語學(xué)校的文學(xué)顧問。白若君跟校長干了一大杯酒,說,顧問的孩子應(yīng)算是教師子女吧。校長說,如果白老師再喝一杯,你兒子就是外國語學(xué)校的學(xué)生。白若君又是一杯,出了門就吐個精光。白若君摟著彭三郎的脖子說,記得,彭小北是我兒子。彭三郎說,當(dāng)然是你兒子!白若君說,讓他叫我媽媽!彭三郎說,不僅他叫你媽媽,我也可以叫你媽媽。
水燒好了,張蕎麥倒了一杯水。彭三郎急急忙忙地喝了一口,燙了舌頭。隱約聽到張蕎麥壓低了嗓子在外面打電話。張蕎麥再回到屋里,彭三郎已喝完了第二杯水。彭三郎說,應(yīng)該沒大事的,你看哪個小孩生了病還主動去學(xué)校上學(xué)的?我做了那么多年教師,都沒有見過。張蕎麥說,你不懂我兒子,我兒子懂事。
放學(xué)了,小胖子回家了,把書一一掏出來做作業(yè)。彭三郎站在一邊狂跳,小胖子不讓看。彭三郎說,我知道的,母雞下蛋,也不讓看的。小胖子辯解說,我又不是母雞,我是真正的男子漢。彭三郎說,我只是打個比方。小胖子高聲道,打個比方也不允許。彭三郎不語,用手背靠了靠小胖子的額頭,還有點低燒,心頭的力氣泄了一半。正愣著,小胖子忽然躍到彭三郎的額頭前,啄了彭三郎一口。彭三郎抱住了小胖子,使勁地嗅著,小胖子身上多了一份藥的苦味。有一段時間,張蕎麥總是索問討債鬼彭二郎的事情。彭三郎不想跟她說太多彭二郎的事。他小時候,彭永強總是罵他們,口口聲聲都用聰明善良懂事的二郎羞辱他們。細(xì)狗日的大郎是個敗家子。細(xì)狗日的三郎也不省心不孝順。二郎多好,二郎懂事,彭永強吃飯,他給彭永強扇扇子。彭永強睡覺,他給彭永強扇扇子。他還會燒飯洗衣服喂豬。幾乎無所不能。可是他才六歲啊。彭二郎溺死后,彭永強說我家二郎太好了,他不是溺死了,是被菩薩收走去天上做身邊的童子了。這么多年過去了,得到彭永強多次表揚的彭二郎竟然成了彭家的紀(jì)委書記,時刻監(jiān)督著彭家人,不可吃魚,不可吃與魚有關(guān)的食物。也因為這個紀(jì)委書記的嚴(yán)格監(jiān)督,僅僅吃了幾顆魚皮花生的小胖子必須發(fā)著不明不白的低熱,幾乎嚇掉了彭三郎的半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