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的憂郁》:不辭唱遍陽春
初讀《田園的憂郁》,還以為是《小森林》一樣的故事——作者因?yàn)槌鞘猩钣|礁而隱居鄉(xiāng)下,其內(nèi)心的傷痕逐漸為美妙的田園所平復(fù)。但實(shí)際上,對作者佐藤春夫來說,即使他想要像陶潛、王維一樣歸隱田園,田園也終歸不能成為他心靈的樂土。因?yàn)樵谒男≌f里,雖然用的是中式古典詩意的語言,描述的是日本典型的鄉(xiāng)間風(fēng)情,但代表先進(jìn)的西方元素仍無處不在,這意味著都市才是作者真正的心之所向。盡管如此,與都市相對立的田園中,依然充滿了詩情,這詩情來源于作者的心境,使自然生出畫意,得到升華。
佐藤春夫的作品著力于語言而非故事,比起小說更像是散文詩。波德萊爾曾說過:“當(dāng)我們?nèi)祟愐靶淖涕L的時候,誰沒有夢想到那散文詩的神秘——聲律和諧,而沒有節(jié)奏,那立意的精辟辭章的跌宕,足以應(yīng)付那心靈的情緒、思想的起伏和知覺的變幻。”佐藤春夫的創(chuàng)作正是如此,充滿了“靈魂的抒情性的動蕩、夢幻的波動和意識的驚跳”。這樣的小說無疑是美的。這種美是青春的美、脆弱的美,是東西結(jié)合的、矛盾而獨(dú)特的美,這樣的美只有借用作者的眼睛和心才能觀察、感受的到。因?yàn)閷じ菰矗栏惺怯勺髡叩幕孟胫姓Q生的——他的每篇小說都像一個夢。翻開書頁的我們,正是在夢游佐藤春夫個人的瑰麗世界。
即使佐藤春夫喜愛著西洋與都市的現(xiàn)代風(fēng)情,他的審美底子依然是古典的。這份古典,既是日式的,也是中式的。他作品中的幻想美好如肥皂泡一般,在陽光下閃爍著七彩色澤,四處飄搖,輕盈上升;但也脆弱如肥皂泡,很容易被現(xiàn)實(shí)的尖刺戳破。美而易逝,是日本文化獨(dú)特的審美,如櫻花總在盛放時凋謝,不惜一切只為瞬間的絢爛。佐藤春夫的小說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雖然無法實(shí)現(xiàn),何妨有個夢想?只要夢是美的,結(jié)局就不再重要。
佐藤春夫雖然深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他愛著的卻并非櫻花,而是薔薇——他在文中贊美,“薔薇是他的最愛之一。有時他甚至將薔薇稱為“我的花”。這是因?yàn)楦璧聻樗粝铝艘皇琢钊穗y忘且充滿慰藉的詩句‘若為薔薇必開花’”。在作者眼中,薔薇是西方的代表,且能制作薔薇水,是非同尋常的花朵。可實(shí)際上,用來制作薔薇水的花叫做荼薇,原產(chǎn)于西域波斯,而真正的薔薇其實(shí)來自中國。有關(guān)薔薇科植物的確切記載,最早見于《詩經(jīng)》。那時,薔薇被稱為唐棣。《周南·何彼襛矣》中用“何彼襛矣?唐棣之華”的詩句,將出嫁公主比做薔薇花。《小雅·棠棣》有云:“棠棣之華,鄂棣之華、鄂不煒煒?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即將棠棣比做兄弟間的和睦相處。可見,在中國,薔薇是美好的存在,深受人們喜愛,甚至比西方更早。
因?yàn)槲乃嚨碾骋u,作者向這樣的薔薇獻(xiàn)上了深深的愛——佐藤春夫漢學(xué)底蘊(yùn)深厚,因此能從東西兩面來欣賞薔薇的美,禮贊薔薇的漢文詩句更是信手拈來。出生在傳說中徐福東渡日本登岸的地點(diǎn)——新宮的佐藤春夫,確實(shí)像薔薇一樣,文化根基系于東方古國。由于家學(xué)淵源的緣故,佐藤春夫尊崇并醉心于中國古典文化,于是,當(dāng)他在都市中感到窒息,感覺自己將要被人類的重量壓垮時,他選擇像陶潛那樣歸隱,做個遠(yuǎn)離喧囂的高潔之士。
“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泉水,是隱士居處必備,高雅脫俗、沖淡平和。佐藤春夫的田園作品里也常見泉水圍繞,初始確實(shí)曾使他心境平和,但最終潺潺水聲卻讓他心緒不寧。這是因?yàn)椋八边@一意向在中國古代詩歌里往往也會和綿綿愁絲連在一起,使得人心常起波瀾;也是因?yàn)椋膽汛笾镜乃賹W(xué)陶潛,實(shí)是阮籍。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不論是隱逸還是被迫出仕,都找不到人生的出路,內(nèi)心何其苦悶!真正的抱負(fù)始終無法實(shí)現(xiàn),所以除了一哭一醉,還有什么方法可以發(fā)泄這份郁郁不得志的傷痛呢?縱有清泉可飲,有山林可棲,能用歸隱來逃避世事,卻逃不開自己的心——自己的心正因?yàn)樾信c意相違而痛苦著啊!佐藤春夫也是這樣,在本應(yīng)美好的田園生活中,他卻處處碰壁,屢屢煩心,心里長存“一種平庸的悔恨之情”,感覺自己在鄉(xiāng)下虛度了光陰——田園成了他的窮途。
是的,他確實(shí)喜歡歸隱這一行為,也向往成為高士,可他的喜歡難以長久,似花吹雪一般,早晚會隨時間散去。他是“一旦喜歡上什么就會沒命地喜歡”的那種人,不拘小節(jié),對喜愛的存在甚至?xí)湎律碜尤ツ7隆獙λ麃碚f,模仿小狗和模仿隱士有什么不同呢?喜歡的心情在當(dāng)下是真實(shí)的,只是太短暫而已,就像蟬的一生,二十年的蟄伏換一個夏天的鳴唱。蟬是無常的,但它是美的,尤其是那羽化的一瞬間——作者也把它當(dāng)成了自己的代表。在中國文化中,蟬也是高士的代表,蛻于濁穢,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立在枝頭,鳴聲響徹穹宇,等同陶潛、阮籍等隱士的長嘯。
長嘯也需有知音來和,否則一切美麗都會在寂寞中萎謝——寂寞,是阮籍的青白眼,也是佐藤春夫的薔薇花。他本是“隨心所欲的生活,在象牙塔中做著迷夢,卻自以為看透了他其實(shí)根本未曾見過的人生真實(shí)”的人,卻在田園生活中最終得以明白——“一切幸福與平靜的生活,在短暫的人生中都是最為短暫的”。只有把握當(dāng)下的真實(shí)、不違背自己的心,才是惟一離苦得樂的解脫之道。于是,作者選擇用寫作來換取知音,用自己的夢去感染別人,使之讀來同夢。縱使是病薔薇,縱使只得一刻,也是最高枝頭在努力地開放著啊。
美即存在,縱使無常。無論是講述別人的故事,還是分享自身的體驗(yàn),佐藤春夫都能讓讀者明確感受到這份難得的夢幻之美,并與他一起珍視寶愛之。特別是那些故事中的故事,在作者筆下形成了肖似《琵琶行》的詩意世界,雖然他沒有寫明自己對此是否如江州司馬般青衫濕遍,但那些曲折也不由得讓人感嘆。夢是會開花的。作者用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和主人公一起,在別人的夢里又做了一個自己的夢,并慷慨分享給讀者,只求一個共鳴——
若有知音見采,不辭唱遍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