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學軍在景德鎮(zhèn)采訪

景德鎮(zhèn)于我是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偶然聽來的故事讓我開始衷情于它。

景德鎮(zhèn)的冬天很冷，那時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電暖器，上學的孩子干凍著，但如果你家住在陶瓷廠磚窯的附近，情況就會好很多。上學前，順道在正燒著的磚窯附近撿一塊燙手的斷磚，用破布裹好，揣在懷里帶去學校，這就如同從前的公子少爺揣了一個手爐去上學一樣，一個上午都暖暖的，至少，寫作業(yè)的時候手指不會僵硬得不聽使喚。這樣，一塊斷磚勉強能維持一個上午的溫度，下午上學時再換一塊。

還有，開窯兩三天后，等近千度高溫的窯冷到一定的時候，拎一桶水進去，等水熱了人再去。寒風刺骨的冬日，在溫暖如春的窯里洗澡是再愜意不過的事了。當然，只有男人和男孩才能有這樣高規(guī)格的享受，女人和女孩是不允許進窯的，陰氣太重。

再有，自制的玩具都取材于陶瓷、匣缽或瓷土……

這些故事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一樣的童年，景德鎮(zhèn)的童年，因為瓷，在景德鎮(zhèn)長大的孩子擁有了一些和別處的孩子不一樣的故事。沒有哪個地方的孩子的日常生活像景德鎮(zhèn)的孩子一樣，與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瓷又是中國文化的經(jīng)典代表，它貫穿了中華民族的千年文化史。童年、童趣、童真，一個孩子的精神成長和心靈發(fā)育史如果和瓷的種種交織在一起，會有怎樣的爛漫與別致？這樣的想法令人激動，便一次次走進景德鎮(zhèn)，去探尋過去和現(xiàn)在這座城市與童年的關(guān)系。

我更多地把目光放在孩子身上。曾去過“青谷”，那是一對年輕夫妻的陶瓷工作室，每年暑假都會舉辦陶瓷夏立營，給孩子上陶瓷課，用圖文結(jié)合的方式給孩子們講陶瓷的歷史，教孩子們塑形、拉坯、修坯、畫坯，最后紙窯速燒。所有這些，如果站在孩子的角度來通俗地描述就是；玩泥巴。泥巴其實是孩子最原始的玩具，它大大地不同于變形金剛、電動火車、芭比娃娃和網(wǎng)游，它取之自然，可自由塑形，最能滿足孩子的心意，所以，對今天的孩子來說，這是一種新奇的難得的體驗。他們興奮、專注、有創(chuàng)造力；他們有的笨拙，有的靈巧；有的對自已好不容易拉成形的歪歪扭扭的碗愛不擇手，有的一次一次地否定自己，希望下一個有著期待中的完美。而當自己的作品終于出窯時，孩子們臉上的欣喜和陶醉又是那樣的迷人。

我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并不和他們有太多的交流。看每個孩子都在與淘泥對話交往的過程中自然地展露著自己的天性，有一種回歸穿越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弄泥玩土的童年。

想起在采訪三寶國際陶藝村的創(chuàng)建人李見深先生時的一句話，他說，玩陶瓷，就是用泥巴做一個東西，做你心里想要的那個東西，就這么簡單。這應該就是人類制陶制瓷的初心，幾千年過去了，初心不變。你心里想的若是一個面上有著鮮活得仿佛能吐出一串水泡的金魚的花瓶，那么，所有的對上百道工序的精益求精、殫精竭慮都為了無限接近完美地呈現(xiàn)它。

我也尋覓那些曾經(jīng)的孩子的童年，我走進了“居和堂”。“堂主”李勝是一個健談的閱歷豐富的中年人，也是一個把手藝當作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手藝人。聽他講述作為一個陶瓷世家的子孫對陶瓷歷史文化的認識，講他在一群手藝精湛的工匠中長大的幸運與裨益，講他耳濡目染從小對陶瓷的激情和熱愛，也講了八九十年代陶瓷業(yè)日漸衰落時的心焦與遺憾。但最打動我的還是他對童年的回憶，當然，這些回憶都與陶瓷有關(guān)：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做陶瓷掛件一元一個賣給同學；抱著自己做的瓶子第一次去擺攤竟被一個淅江的商人看上了；最離譜的是，他企圖在自家的廚房里建個“迷你窯”結(jié)果差點兒把房子點著了……這些故事讓我明白，這也許就是景德鎮(zhèn)的事業(yè)傳承的基因吧？它是與生俱來的，也是后天熏染的。景德鎮(zhèn)千年窯火不滅，那飛濺的火星照亮了孩子的夢想，蘊藏在了未來的大師和工匠的心中。

我也走訪了一些來景德鎮(zhèn)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他們有的為了夢想而來，來到這里打拼，艱難地積累，然后安家，扎下根來，成為景德鎮(zhèn)的新移民——像“青谷”的那對年輕夫妻，男孩叫“飯卷”（沒問他真名，因為我喜歡這個名字），來自福建；女孩叫小方，來自安徽。是景德鎮(zhèn)成全了他們的愛情和事業(yè)。也有的只是把這座城市當做青春旅途中的一個驛站，短暫停留，寄住在一家陶瓷工作室，白天一幫年輕埋頭自己的作品，在工作臺前灰頭土臉地待上一天，收工后，他們扛著皮劃艇呼啦啦地到附近的昌江里劃船游泳——在一個叫“一介”的工作室，我就認識了這樣一群年輕人，其中有一個女孩在意大利留學，她利用假期來到景德鎮(zhèn)，在工作室里把自己理念塑造為有形之物。她的作品是各種各樣的魚，或者說，是魚的局部，魚頭，或者魚尾，她說她想表現(xiàn)的是魚和人類的關(guān)系；或者，一開始只是來景德鎮(zhèn)旅游，偶爾在一家當街的作訪前站了一小會兒后，就像是領(lǐng)受到了一道神諭，猛然間看清了自己未來要走的路：做一個手藝人！從此以后就沒有再離開。

他們的作品大膽，有創(chuàng)意，張揚個性，甚至顛覆傳統(tǒng)。他們更隨心所欲，更在意用陶瓷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陶瓷的另一種訴求，看到了年輕一代的“景漂”對夢想的執(zhí)著和堅守，也看到了景德鎮(zhèn)的大氣與包容。而他們的存在，也讓古老的景德鎮(zhèn)多了幾分時尚、另類、新奇和青春的模樣。

而事實上，我更想探究的是這座城市的童年，定有許多秘而不宣的文化符號隱匿其中，在那些布滿青苔的老窯的磚縫里，或是御窯遺址那些嵌入泥土的碎瓷片上。可時光渺茫，我的修為又太過膚淺，并不能參透一星半點。

不過還好，于我而言，對景德鎮(zhèn)的拜訪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