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弦:音樂從她的指揮棒流淌而出
李冰 攝
如果你也有一個與世界級女指揮家張弦面對面的機會,最好奇什么問題?
九月的一個周六下午,國家大劇院藝術(shù)資料中心,一場特別的采訪在一片笑聲中進行。問題由樂迷們事先“眾籌”而來,主持人進行同類合并之后,集中向張弦發(fā)問。
提問的樂迷們集中坐在觀眾席第二排的位置,張弦笑稱那是樂團里的黑管和大管樂手的席位。
不太高的個子,偏分的短發(fā),一身低調(diào)的黑色西服褲裝。張弦并不是人群中顯眼的那一類,而一旦說起話來,圓圓臉龐上閃亮轉(zhuǎn)動的眼珠,洪亮自信的聲調(diào),豐富有趣的表情,都立刻令她變身為一個極具魅力的談話對象。
問:指揮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答:音樂素養(yǎng)。我從3歲開始學鋼琴,在成長的過程中,培養(yǎng)了很好的音樂素養(yǎng)。如果指揮沒有了音樂素養(yǎng),那指揮的行為只能稱為舞蹈。音樂素養(yǎng)包括節(jié)奏感,耳朵是否靈敏,音樂感好不好。如果指揮的音樂感很差,一百多個樂手在他/她的棒下演奏會很難受。
問:在做指揮的職業(yè)生涯中,有沒有遇到過驚險時刻?
答:有呀,有一年在斯卡拉劇院演出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全劇,整場下來有三四個小時。就在臨上臺前一分鐘,彈管風琴的樂手跑來敲我的休息室門,“指揮,管風琴突然沒有聲音了。”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好在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很聰明,也不知道是不是早有預(yù)感,本該由管風琴彈奏的一大段很美很抒情的音樂,也用樂隊的總譜記錄了下來。我建議由樂隊來演奏這一段救場,樂隊經(jīng)理堅決反對,“我們演奏了多少年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這一段從來都是由管風琴演奏,樂隊一次都沒有排練過,怎么能冒這樣的風險?”但觀眾席內(nèi)已經(jīng)是座無虛席,演出馬上就要開始,樂隊經(jīng)理實在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同意了由樂隊嘗試著演奏。無論如何總好過舞蹈演員還在跳著,音樂已經(jīng)戛然而止了。臨危受命的樂隊在那一段音樂上表現(xiàn)得非常出色,更有意思的是,演出結(jié)束后,樂手們都興奮極了,紛紛表示:“有趣,新鮮。”
問:與不同樂團打交道的方式有所不同嗎?
答:與職業(yè)樂團合作的方式大體是相似的,也有一些細微的區(qū)別。意大利、西班牙、法國的樂團通常排練時間多,英國和美國的樂團排練時間不多,也不能多。尤其是像倫敦交響樂團這樣的大團,排練越多演出積極性越差,效果越糟糕。有一次,我的一位指揮同行要與倫敦交響樂團合作柴科夫斯基《第五交響曲》,有經(jīng)驗的前輩告訴他,“這首曲子人家演奏過上千次了,千萬不要排練,差不多過一遍就行了。排練結(jié)束得越早,正式演出他們表現(xiàn)得越好。” 于是這位指揮只花費了既定排練時間的一半就迅速收兵,讓樂手們早早回家休整,次日的演出果然滿堂彩。
問:是否曾經(jīng)遇到過事業(yè)上的艱難時刻?
答:這個還真有。我與芝加哥交響樂團首次合作時,我的第一個兒子剛出生兩個月,無論是身體還是情緒的狀態(tài),調(diào)整起來都非常辛苦。不過沒辦法,演出日程是三年前就定下來的,那時我還沒有當媽媽的計劃。不過,在經(jīng)歷過這個困難期之后,藝術(shù)方面對我而言反倒沒什么難題了。
1.莫名其妙就學了指揮
即便如今張弦在指揮藝術(shù)上造詣非凡,她依然習慣于這樣描述自己的藝術(shù)生涯:“我這一路都被音樂牽著鼻子走,好像命運安排了一切,我只管照做就好。”而她自信的坦然發(fā)送著這樣一種信息:她已經(jīng)擁有了極佳的生命狀態(tài),并且還將迎來更好的人生階段。
1973年張弦出生在遼寧丹東,4歲時,便開始了琴童生涯。張弦的爸爸在丹東樂器廠工作,那年,他去營口鋼琴廠出差,無意中遇到一個沒人要的舊鋼琴殼,就花200塊錢買了回來,然后用自己東拼西湊來的零件組裝了一架鋼琴。張弦的第一位老師就是她的媽媽——丹東二職專的音樂老師。
和大多數(shù)從小練琴的中國孩子一樣,張弦經(jīng)歷了嚴酷的童年。從4歲開始,她每天練6到8個小時琴,節(jié)假日還要相應(yīng)延長,因為貪玩疏忽練習,她也被父母修理過幾頓。12歲那年,她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成為當年唯一一名被錄取的北京地區(qū)以外的公費學生,并從小學五年級直接升入了初中。
張弦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的老師是陳比剛教授,正是這位老師,認為她“手太小,不適合做鋼琴家”,建議她附中畢業(yè)后報考中央音樂學院的試唱練耳專業(yè)。可另一位老師告訴張弦,試唱練耳專業(yè)從這一年開始停止招生,如果她愿意,可以去試試指揮系。“莫名其妙地我就學起了指揮。”張弦說。那一年,她16歲。
如今回想起那幾年學指揮的日子,張弦的語調(diào)是輕松快樂的。“剛到指揮系的時候覺得挺好玩,沒有什么壓力,我們班只有4個同學,大家就一起學……學指揮有點像拜師學徒,老師要手把手地教,要一拍一拍、具體、到點,所以我們和老師之間的關(guān)系也很親密。”
在指揮系,身高成了張弦的障礙,當時的系主任鄭小瑛,對張弦是否能勝任指揮工作有所質(zhì)疑——當時指揮系里的兩位女指揮鄭小瑛和吳靈芬都算是女性中身材相對高大的人。在張弦20歲那年,中央歌劇院演出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指揮是吳靈芬。就在演出前一天,吳老師生病了,她臨時決定讓張弦替代自己上場。“當時劇院經(jīng)理都對吳老師發(fā)火了,可她很堅決,說:‘讓她試試,假如她不行,我下半場再硬撐著上。’”張弦還記得第一次排練時的場景:“樂團的團員平均年齡在40歲左右,他們看到一個小姑娘站在指揮臺上,就都笑。等到我舉起指揮棒,進入練習兩分鐘后,他們不笑了。他們看到了我的實力。”
指揮是一個十分“年輕人非友好”的行業(yè)。“一般來說,年輕指揮接觸樂團的機會很少,所以每有一點點接觸的機會,我都會積累很多感悟,自己回去體會很長時間,從中也學到很多東西。”憑借努力和天資,以及之后數(shù)場表演中所獲得的認可,張弦本科畢業(yè)后被保送指揮系研究生,后來又被留校任教。
本來張弦的生活能夠進入一個相對平緩的時期,但上世紀90年代末美國人托馬斯·希爾比什的來訪,又再一次牽引了她事業(yè)的發(fā)展方向。希爾比什看到張弦的演出后,極力邀請她到美國讀博士。為了一個不確定的未來丟棄一份穩(wěn)定的教職,張弦的媽媽很反對,但張弦還是在說服父母之后,于1998年只身赴美,入讀了美國辛辛那提大學音樂學院。
第一天進入辛辛那提指揮教室的場景張弦今天仿佛還歷歷在目。“我因為簽證問題遲到了幾天,當時已經(jīng)開學了,所以我進去的時候沒人知道這個中國女孩是誰,或者應(yīng)該讓我做些什么。后來一個人說:‘哎,要不讓她試試貝多芬《第一交響曲》吧。’然后我就起身站到了樂團前面,整個人緊張得連個單詞都說不出來。之后有個人說:‘嗯,不算太壞。’”
畢業(yè)了,張弦再次留校任教,但這時,一直被身高和經(jīng)歷壓抑著的野心似乎已經(jīng)難以再抑制,做一名職業(yè)指揮的想法第一次進入了她的腦海。2002年,第一屆“馬澤爾-維拉指揮大賽”舉辦,張弦決定報名時時間已晚,美國賽區(qū)的名額已經(jīng)滿了,她只好飛到里約熱內(nèi)盧參加初賽。最后,張弦和另一位來自泰國的選手從全球362位選手中脫穎而出,獲得了并列第一名。
之后,張弦離開學校,進入紐約愛樂樂團做了一名助理指揮,得到洛林·馬澤爾的親自培養(yǎng),隨后晉升為副指揮。2009年,就在她與紐約愛樂樂團合約即將期滿前,她收到了米蘭威爾第交響樂團音樂總監(jiān)的工作邀請,于是帶著愛人和孩子毅然遠赴意大利,開始了全新職業(yè)生涯。
2002年,在張弦獲得指揮比賽第一名時,馬澤爾在致辭中曾這樣說:“你們目睹了一個奇跡,比賽結(jié)果就是古典音樂的未來。”張弦沒有辜負這樣的評價。
2.享受音樂的美好
2014年執(zhí)棒倫敦交響樂團時,張弦曾接受樂團采訪,當時的一個問題是:“有什么你現(xiàn)在想告訴年輕時的自己的事情?”張弦的答案是:“我年輕時并不知道作為一名指揮也可以很享受,年輕時我所關(guān)注的只是:這是我的工作,我要很努力地把一切做對,而遺忘了音樂中美好的部分。”
在張弦看來,一切的一切開始于讀總譜。她對總譜有一個很詩意的比喻:“看總譜就好像看一本書,每個人從中看到的東西、感受到的情緒、速度、句子的處理、延長號的長度、力度、搭配……有著各種微妙的差別。”現(xiàn)實當然沒這么浪漫。“假設(shè)一個樂團有60個聲部,那么指揮的總譜上都有,但團員的樂譜上只有他們自己的一行。如果將總譜給一個多年彈鋼琴的人,他第一次看到可能都看不大明白,因為每種樂器的調(diào)都不一樣。”指揮有一個獨門秘技,叫做“內(nèi)心聽覺”(Inner Hearing),即看見譜子就能聽見聲音,這是需要非常嚴苛的訓練才能掌握的。“盡管樂隊成員會隨著樂曲打拍子,但演奏的時候還是要看指揮的手勢。指揮必須對每種樂器會發(fā)出什么聲音、在每個音域是什么樣的特性、有什么問題、音量偏高還是偏低等等非常敏銳。”因此指揮的工作需要不斷地思考,不斷地通過想象、通過一次次的調(diào)整來實現(xiàn)最完美的配合效果。在張弦看來,這非常有挑戰(zhàn)性,但也因此十分有趣。
在中央音樂學院學習時,張弦在讀總譜方面接受了嚴格訓練,這使她之后能夠非常快地掌握新的樂曲。問她拿到一首新曲子時一般采取怎樣的處理步驟,張弦笑稱自己是“理性派”。“如果一個曲子我沒指揮過,我絕對拒絕聽任何CD,一定先把譜子看好。把句子、和聲、結(jié)構(gòu)分析好,覺得自己差不多有了概念之后,再開始借鑒別人的處理方法,最后融成一個自己覺得比較舒服的版本。如果還不知道這個東西是什么就去聽,就會造成誤導。”
大約10年前,張弦在美國遇到了郎朗,“我問他:‘你一年彈多少個協(xié)奏曲?’他說大概10個,那就很好了。可一個指揮一年會處理多少個曲目你知不知道?10個曲子不夠我一個月演出的量,每年演出的曲目數(shù)量加起來有上百個。我在北京的指揮老師以前告訴我,準備一場兩個小時的排練,如果又是新曲子,你至少要投入80個小時的有效時間。因此年輕指揮前10至15年其實都在積累曲目量。”
自從進入紐約愛樂,張弦就不斷被邀請到世界各地做客席指揮,每次與樂團的磨合時間從兩天到一周不等,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和不同文化、語言背景下的人有效溝通并建立默契,需要超凡的溝通能力和表達能力——假如不做指揮,張弦大概也能成為一個企業(yè)管理奇才。
聽到這樣的類比,張弦哈哈大笑,不過她認為這個比喻稍微有些夸張:因為有音樂和技術(shù)作為前提,指揮和樂團的溝通就具備了堅實的基礎(chǔ)。她舉了在法國工作的例子:“我不會說法語。一個小提琴手總是不理解我的意思,我又無法表達,就干脆唱給他聽。”交流能力、引導能力和與人相處的藝術(shù),也確實是好指揮不可或缺的。“有的人害羞,不善于表達,你就要激發(fā)他;有的樂團無法理解樂曲的意境,你就要給他們講解,啟發(fā)他們做到更好。”
和世界各地的樂團合作,突發(fā)情況很常見。張弦舉了最近的一個例子:她和荷蘭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合作普爾欽奈拉組曲,“這個樂團很多年沒有演過這個曲子,但是對我來講,這個曲子很普通,我自然就覺得不算什么事。第一天練了一點點之后,后面的小提琴手問了一個根本沒拉過這個曲子的人才會問的問題,我當時就心里一驚了……這種情況下,除了從頭細致地練習,沒有其他辦法。我們當時只有兩天半的時間排練,結(jié)果到了演出的時候,所有在排練中說過的點點滴滴全都表現(xiàn)出來了,演出質(zhì)量絕對超乎想象。那一個星期我感覺太神奇了,他們的能量不得了。”
能與各地樂團完美合作,大概也和張弦從馬澤爾那里學到的“意念投射法”有關(guān)。“心里清楚地設(shè)想出你想達到的聲音效果,這樣意念就會指揮你的手。有時候甚至能提前預(yù)估誰會在什么地方出錯,很神。”
那么在指揮這個一旦邁入“大師”行列就極其講求個人風格的行業(yè)里,張弦為自己設(shè)定的風格又是什么呢?“我想每個人的個性肯定是融入在你的指揮之中,你自己可能解釋不清楚,別人在對比之下卻能體會得到,所以這個問題得問觀眾。”不過從《紐約客》2012年一篇關(guān)于張弦的特稿中,似乎能夠得到一些回答:“張弦是用指揮棒雕塑音樂線條的大師。她揮舞指揮棒的動作完全吻合了音樂的特性:在柔和的部分變得很脆弱,和弦時動作很小,號和雙簧管進入時則幅度很大,在充滿活力的部分,她的整個臂膀張開,像要擁抱什么。有時樂曲好像就是從她上揚的指揮棒中流淌出來的。”
3.收獲生命的果實
從2009年張弦擔任了米蘭威爾第交響樂團的音樂總監(jiān)。這個樂團只有20多年歷史,“沒有老本兒可吃,所以更得努力”。“他們很擅長演奏俄國浪漫派作品,但是作為一種訓練,我非要讓他們演莫扎特、海頓,因為這對訓練一個樂團很重要。作為音樂總監(jiān),你要有自己的目標,要考慮怎樣把一個樂團帶到更高的水平。樂團有點像軍隊,你要知道它的長處和弱點都是什么,才能通過訓練讓它變得更好,在音樂上更有說服力。”
更多的工作和責任讓張弦更感快樂。她還記得2002年在巴西參加指揮比賽初賽時馬澤爾對他們講了一句話:“一個好指揮必須先學會享受生活。”“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我現(xiàn)在正在學著重新享受音樂,恰好我也進入了開始能夠享受生活的年紀。”雙重的享受疊加在一起,帶給張弦用語言描述難以的豐滿感,生命的果實醇厚甜香。
2015年11月,張弦被任命為有近百年歷史的新澤西交響樂團的音樂總監(jiān),短短半個月后,她又成為英國BBC威爾士國家交響樂團首席客座指揮,成為首位在BBC旗下?lián)喂潭毼坏呐笓]家。出任新澤西交響樂團音樂總監(jiān)的第一年,所有媒體和樂評人就都對她給出極高的評價,“張弦已經(jīng)成功證明,她可以帶領(lǐng)這個有近百年歷史的樂團走得更遠。”最近,新澤西交響樂團續(xù)簽了與張弦的合約,她的任期將延長到2023至2024演出季,其間她將主導2022年該團的100周年慶典。
這些年,張弦每年在家的時間只有一到兩個月,作為一名女指揮,“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是她最常遇到的問題。不過張弦從不認為女性身份有什么值得大做文章的,一方面,她認為有一天女指揮數(shù)量多了,自然沒人再有類似的疑問,就像人們今天不再去追問女高管和女總統(tǒng)如何平衡家庭一樣;另一方面,在女指揮數(shù)量相對少的今天,她們更要做到絕對出色,畢竟“當男女指揮犯同樣的錯誤,人們會將男性犯錯歸因于他今天沒發(fā)揮好,卻將女性犯錯歸因于她是女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