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毅杰:出門記
很早就聽說過這么兩句俗話,一句是“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另一句是“好出門不如賴在家”,兩句話說的都是一個意思:在家好,出門難。
記得那是1982年的初冬,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參加工作的我,被單位派往省城太原出差。盡管那時對出差很感興趣,可也早就耳聞了出門在外的難處,特別是登記個住宿,那個難啊!絕不亞于當時買一件緊俏商品的難度。而我卻不以為然,心說,那么大的城市,豈能找不到一塊臥榻之地?
那天,我從工作的縣城坐汽車、倒火車到達太原已是傍晚時分,身疲力竭、饑腸轆轆的我,提著包,出了站,先找了家刀削面館喂了肚子,便忙不迭地開始找旅館了。
初冬的夜晚,寒風(fēng)已有些刺骨,一個人沿著迎澤大街跑了好幾家旅館,可都是客滿。此時,再看看時間已是晚上9點多鐘了,我真有些心急火燥。
無奈之下,又拖著鉛一般沉重的雙腿跑了幾條巷子,終于看到前面不遠處一家招待所亮著的招牌,心里覺得有了希望。
走近,推開門,見柜臺里坐著一位顯胖的姑娘。我問,“有客房嗎?”
姑娘答,“早沒了。”
聽到這話,我就像泄了氣的皮球,雙腿都有些挪不動了。我?guī)缀跏怯闷蚯蟮目谖菍媚镎f,能不能想想辦法讓我先住下,這么晚了,要不只能蹲在大街上過夜了。
姑娘心善,皺起眉頭為我想轍。她說,“要不你到前面那家澡堂看看,興許那里還有床位。”
澡堂?
“對!就是澡堂。”姑娘說,“趕緊去吧,那兒也不見得就有空床。”
聽到這話,我撒腿就跑。
這家澡堂開在巷子的拐角處。邁進那扇黑黢黢的門,一眼看見的又是一位姑娘,還有那不大的門廳里候著的好些人,看上去都是出門人。我急著問姑娘,“同志,這里可以住宿嗎?”姑娘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好像還剩一個床位。”真是謝天謝地啊!我立馬掏出了工作證、介紹信,等她驗名正身。一切沒毛病后,她就開票登記了。我拿著那張像救命稻草一樣的票據(jù),順著門廳就要往里走。姑娘趕忙喊我,“不能進、不能進!”。那些候著的人也咧著嘴笑我瞎闖冒撞,我問,“那啥時候才能進?”姑娘說,“等洗澡的客人走后。”我又問,“得等到啥時候?”姑娘答:“到十一點半應(yīng)該差不多了。”我的個天喲!
到了那個點兒,洗澡的人一個一個出來了,等候在外面的人,才魚貫而入。我也跟著進去。只見澡堂內(nèi)白氣籠罩,能見度極低,一股熏鼻子的味道撲面而來,地上像剛下過一場雨,濕淋淋的,再看那一張張狹窄的涼澡床上,瞬間就填滿了人。我瞎子般好不容易才摸到了屬于我的那個床位,誰知那上面也早被人占領(lǐng)了。怎么會這樣?我只好推了推那人說,“同志,這是我的床位。”一連推了兩次,那人才有了反應(yīng),他操著河南口音很煩地說,“弄啥嘞?弄啥嘞?”
我說,“你睡的是我的床位。”他揉了揉眼睛道,“咋可能哩?這是俺的床位。”說著,兩人都出示了票據(jù),一點不錯,都是7號床,這是咋弄的?都氣不打一處來地說,“找她去!”
已近午夜時分,柜臺上早沒了人。我倆東瞅西看地找了半天,也沒見到那姑娘的人影,無奈的兩個男人,面面相覷,只好返回到床邊。他問我?guī)c了,我說快十二點了,他又問,“你說咋辦?”我也問,“哪你說咋辦?”他嘆了口氣,思忖著說,“干脆是這樣,現(xiàn)在距早晨起床,也就剩6個多小時了,你睡3個小時,俺睡3個小時,你先睡,咋樣?”既然人家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便道,“那還是你先睡吧,畢竟是你先躺在床上的,總有個先來后到。”他很客氣,“俺已躺了一會兒了,你先睡吧。”著實困倦的我,就再沒推辭。
我躺下,他坐在床邊,那扁擔(dān)般窄窄的涼澡床既伸不開腿,也翻不了身,加上澡堂內(nèi)那熏鼻子的味道,把我折磨得忽然沒了睡意。與其躺著,還不如坐著。于是,干脆坐起來和我的“同床”悄悄地拉呱起話來,那人姓趙,河南新鄉(xiāng)人,在一家國營公司當采購員。我說,“實在沒想到,出差住宿會這么難”。老趙說,“難!太難了!干俺們這行的一年四季到處跑,上車像猴子,下車像兔子,可跑到哪兒,最頭疼的還是登記住宿的事了。”他又嘆了一口氣道,“啥時候出差,能像回家那樣,再不用為住宿的事煩惱了,那該多好!”老趙的祈愿又何嘗不是所有出門人的盼望。
1985年,也是初冬時節(jié),我要和妻子結(jié)婚了,去西安旅行結(jié)婚!在當時這該是多么浪漫而幸福的事情。可還未踏上旅途就早為住宿的事兒熬煎起來了。
一連坐了十幾個小時的汽車、火車,出站后連飯也沒顧得吃,便忙著去登記住處,雖費了些工夫,但還算搶到了兩個床位。提著行李,就往那家旅館跑,等來到住處一看,還真是嚇了一跳,這哪里是我們的“新房”?這分明就是個雜亂的集貿(mào)市場。一個本不大的房間,擠滿了一二十張鐵管床,還是上下鋪,男女混住,幾十個人擠在里面,大哭小叫,嘈雜混亂、氣味難聞、狼藉一片,還沒有安全感,讓我們本來喜慶的心情一掃而光,走不是,留不是,也只能在此將就一夜了。 第二天早早的起來,就去找新的住處,從城東,赴城西,倒了好幾趟公交車,跑了好遠的路,直到午后才算幸運地找到一家有空房的旅館。雖是防空洞改造的地下客房,但不是大通鋪,是兩人間,我倆竊喜。等下了深深的地下通道,走進昏暗暗的房間一看,那墻上掛滿了水珠,被褥也好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濕津津的。我倆頓時都后悔起選擇了趕時髦的旅行結(jié)婚。
住宿不如人意,得找一家像樣的照相館,拍一張那時剛剛時興起的婚紗照,來修補修補遮擋了霧霾的心情。排隊、開票、再排隊,兩個小時后該輪到我們了,可得到的消息是,婚紗讓別的照相館給借走了。你說和誰講理去?我生氣地問管事的,這么大的照相館難道就只有一套婚紗嗎?管事的說,不瞞你說,就只有一套,幾家照相館輪著使用。敢情這套婚紗也得像跑場子的演員一樣趕點呢?我算體會到“出門萬事難”的境遇了。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如今走出家門幾乎成為每個中國人的家常便飯。家里好,外面的世界更精彩。這些年,我們夫妻同許許多多的中國家庭一樣,每年都會安排出去旅游,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可無論走到哪里,都會看到人山人海的景象。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下意識地“閑操心”:這么多人甭說別的,就住宿的問題該怎么解決?據(jù)報道,2017年中國國內(nèi)游的人數(shù)就達48.8億人次。可事實上是,無論我們走到中國的哪座城市與鄉(xiāng)村,都能住上比較稱心滿意的旅館:什么假日酒店、公寓酒店、快捷酒店、商務(wù)酒店、農(nóng)家樂;什么單人間、標準間、三人間、大床間、套間;什么鐘點房、網(wǎng)上預(yù)訂、手機付款等等,方便得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一種賓至如歸的體面和尊嚴,讓你感到溫馨、踏實、愜意、舒暢,真可謂每一次旅行都是回家。其實不僅如此,就是你走出了國門,只要能看到五星紅旗的地方,就會有回到自個兒家的感覺和踏實。誰敢說,現(xiàn)在的中國人不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每當此時,我還是會想起幾十年前那個澡堂里的故事,想起河南老趙、想起我們的旅行結(jié)婚,便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