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d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dd>
<small id="yy8yy"><menu id="yy8yy"></menu></small>
<sup id="yy8yy"><delect id="yy8yy"></delect></sup>
  • <noscript id="yy8yy"><pre id="yy8yy"></pre></noscript>
  • <sup id="yy8yy"></sup>
  • <tfoot id="yy8yy"></tfoot>
    <small id="yy8yy"></small>
  • <dd id="yy8yy"><pre id="yy8yy"></pre></dd>
    <sup id="yy8yy"></sup>
    <noscript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noscript>
    <noscript id="yy8yy"><dd id="yy8yy"></dd></noscript>

    亚洲gv永久无码天堂网,成年人夜晚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国产福利片在线观不卡,色噜噜狠狠网站狠狠爱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重新生活》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張平  2018年09月25日15:53

    《重新生活》 張平 著  作家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ISBN:978-7-5212-0126-0 定價:50元

    引子

    延門市委常委會開了不到一個小時,主持會議的市委書記魏宏剛突然接到市委秘書長邵偉遞過來的一個小紙條:

    省領導在會議休息室有要事見你,請你宣布休會十分鐘,然后馬上到會議休息室與省領導見面。

    市委書記魏宏剛接到條子看了一眼,琢磨了半天沒吭聲,此時主管教育衛(wèi)生的副市長錢華濤正在匯報有關工作,看樣子還得十來分鐘才能結(jié)束。他本想問問秘書長邵偉是哪位省委領導來了,但秘書長放下條子已經(jīng)離開了,此時正面無表情地站立在常委會會議室門口等著他。

    會是哪位省領導呢?又有什么要事?竟然要他中止常委會,馬上過去見面。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情況,也不是秘書長一貫的工作風格。秘書長從來不會這樣馬虎,竟至于不告訴他是哪位省領導,并且還是命令似的口吻。

    突然間,像意識到了什么,市委書記魏宏剛的臉色頓時死灰一般。

    他的雙手猛烈地顫抖起來,頭上也冒出了一層細汗。他想站立起來,去一趟廁所,但看了一眼會議室門口,發(fā)現(xiàn)并不是秘書長一個人站在那里,只好作罷。他想把手機里的一些東西刪掉,但兩只手怎么也不聽使喚,手抖得幾乎摁不住手機按鍵。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公文包,想了想里面并沒有什么緊要的東西,也就沒去翻動,他也不想再去翻動了。

    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晚了,沒有任何意義了。

    坐在身旁的副書記、市長鄭永清此時看了看他悄悄地問了一句:“書記怎么了?身體不舒服?”

    “沒事,就是肚子有點難受。你替我主持一下吧,我想去一趟洗手間。等這個議題結(jié)束了,宣布休息十分鐘。”

    “好的。”鄭永清一邊應允著,一邊又看了一眼魏宏剛,他有些不放心地說,“一個人行嗎?要不要找個人幫忙?”

    “沒事。”魏宏剛很費勁兒地站了起來,轉(zhuǎn)身走出了一步,又回身把手機揣進兜里。

    會議室門口除了秘書長邵偉,還有三四個陌生的面孔在等著,魏宏剛看了一眼表情沉重的秘書長邵偉,愈發(fā)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

    魏宏剛一出會議室,身后和一左一右立刻就貼身緊隨了三個人。

    門口沒有看到自己的秘書,自己的預感再次被證實,一定是出大事了!

    休息室就在會議室旁邊,魏宏剛幾乎是被幾個人架著走進休息室。他眼前陣陣發(fā)黑,渾身癱軟,兩腿打戰(zhàn),衣服已被虛汗?jié)裢浮?/p>

    魏宏剛勉強地站在休息室中間,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省紀檢委副書記龔利辛。魏宏剛曾多次在市里接待過龔利辛,此前,龔利辛也曾多次向他征求過有關紀檢工作的建議和意見。

    此時的龔利辛副書記臉上已經(jīng)看不到以往的親切和微笑,只有一臉的嚴肅和冰冷。

    龔利辛默默地看了魏宏剛一眼,然后拿出一紙公文一字一句地宣讀道:

    “魏宏剛,經(jīng)調(diào)查核實,發(fā)現(xiàn)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問題,根據(jù)中國共產(chǎn)黨紀律檢查機關案件檢查工作條例規(guī)定,經(jīng)省紀委研究并報省委批準,對你的問題予以立案并實施雙規(guī)措施,從今日起接受組織審查。要求你在接受審查期間,主動配合,認真對待,不得拒絕、阻撓和對抗,必須如實提供有關情況,實事求是地向組織說明問題。”

    宣讀結(jié)束,龔利辛沉默片刻,輕輕地然而又十分嚴厲地問道:“魏宏剛,聽清楚了嗎?”

    魏宏剛愣了一下,機械而又戰(zhàn)栗地回答:“聽清楚了。”

    “請簽字吧。”龔利辛再次嚴厲地說道。

    魏宏剛被扶著坐下來,汗珠子大顆大顆地滴在桌子上。

    三個字,魏宏剛足足用了差不多一分鐘才寫完。

    寫完了,魏宏剛看著龔利辛像是乞求似的說:“龔書記,我母親快八十歲了,請組織暫時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訴她。”

    龔利辛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還有,我現(xiàn)在能回一趟家嗎?我想拿一些生活用品。”魏宏剛像是喘不過來氣似的說道。

    “不能。”龔利辛沒有任何回旋余地地拒絕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替你準備好了,沒有必要。”

    這時,兩個工作人員走過來,在魏宏剛身上檢查了一番,把手機、打火機和鋼筆等東西一并拿走,然后厲聲對魏宏剛說道:“走吧。”

    魏宏剛再次被架了起來。他已經(jīng)完全虛脫了,根本邁不開步子。

    此刻,延門市委常委會仍在進行之中,副市長錢華濤的匯報還沒有結(jié)束。

    天地之間,自然有時。

    當武祥收回巴掌時,第一個感覺就是下手重了。

    老實說,綿綿長這么大,他還真沒這么打過她。

    確實下手重了。這么長時間了,他的手心一直還在發(fā)燙發(fā)麻。整個胳膊轉(zhuǎn)不過筋來,甚至半個身子都在發(fā)僵、發(fā)顫。

    武祥有些暈眩地坐在那里,感覺眼前像罩著一團灰霧,身邊全是不羈的浮塵,什么也難看透,周遭都是縛不住的混沌。今天是怎么了,干嗎要打她!而且是那么重的一巴掌,劈頭蓋臉地就甩了過去。

    他覺得自己就像瘋了一樣,可當時根本就沒辦法控制自己。

    綿綿木然地坐在那里,沒看他,沒哭,沒哼一聲,她無漪的情緒似乎正讓她進入玄想,她甚至連動也沒動,就那么不出聲地坐在那里。

    大冷的天,皮膚尤為敏感,綿綿臉上的手指印,起棱、凸條,他看得清清楚楚。綿綿的膚色嬌嫩,那些血青色的指印刺眼,鮮亮。

    武祥一時啞然失語,喉頭發(fā)憋,覺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沒想到會這樣。如果她哭起來,嚷起來,或者大喊大鬧,那他還可以繼續(xù)扮演暴跳如雷,憤懣地罵上幾句,也能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但綿綿什么也沒說,什么表示也沒有,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確實沒想到會是這樣。

    綿綿一副消散磨盡的疲態(tài)。

    他竭力掩蓋著自己的失態(tài),拼命地讓自己顯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你倒還能睡!你倒還能睡得著……”

    綿綿是武祥的女兒,今年十七歲。

    武祥今年五十歲,就綿綿這么一個女兒。

    綿綿長這么大,別說挨打了,就是一個指頭他也沒碰過。

    十七年了,今天是第一次。

    離高考沒剩幾個月了,星期天好不容易請來家教姜老師。姜老師有一搭沒一搭地布置完作業(yè),就說家人忘帶鑰匙,進不了門,要回去送鑰匙。武祥記得之前姜老師說他家換了美國ONITY的電子門鎖,勸他們家也換上。武祥一笑,做出請便的手勢。再等武祥送走姜老師到小區(qū)門口,返回,沒想到綿綿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當時,他覺得綿綿的屋子里很靜,想想孩子也夠辛苦的,寒假期間也沒有一刻休息時間。正值高三,寒假時間很短,總共也就半個月左右,過了年初三就返校集中復習了。但即使時間很短,家里還是請了家教,不付出,哪兒來的收獲,想考一個好點兒的大學,不下功夫行嗎。看看周圍的那些孩子,哪個不是這樣。辛苦就辛苦點兒吧。于是就端了一杯柚子水送去,沒想到綿綿居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綿綿睡得很香很沉,甚至還在微微打鼾。

    綿綿竟然睡著了!竟然能睡得著!

    給綿綿請的這個家教姜老師是位有名的數(shù)學押題高手,此前,他是綿綿所在重點班的班主任吳秀清萬里挑一親自選中的,還是托校領導的關系特別請來的。這個家教確實有水平,來了不到四個月,眼見著綿綿的數(shù)學水平在提升,每次測驗分數(shù)都在明顯提高。班主任吳老師說了,只要下點辛苦,把每天布置的這些題都能演算了,如果還能融會貫通,把這類題的做法解法都牢牢記住了,高考提高個三五十分的,應該不成問題。如果再用功點兒勤奮點兒努力點兒,將來的分數(shù)就是再高點兒也不是沒有可能。

    綿綿的成績中等偏下,弱的就是數(shù)學。其實語文也并不怎么樣。只是臨陣磨槍,補語文外語政治沒什么用,只能補數(shù)理化。

    老實說,雖然綿綿上了高中,但武祥從未考慮過女兒的學習,更沒把綿綿的成績當回事。也就時至今日,綿綿的學習成績才突然成為家里的頭等大事。綿綿媽媽在孩子的學習上幫不上任何忙,武祥雖然對高中課程并不陌生,但是要馬上上手給孩子做輔導教師,可絕對是兩碼事。以他的數(shù)學水平,不是有些差,而是差得太遠太遠。現(xiàn)在的一些題,其難度深度看都看不懂,更甭說去輔導了。何況現(xiàn)在高三有好多科目,本來都是大學范圍的學科,鬼曉得怎么就都下放到中學了。武祥聞所未聞,他們那時候壓根兒就沒學過。

    孩子的成績一直就這樣,雖然很用功,狀態(tài)進入到了焚膏繼晷階段,可問題是在一所重點學校的重點班里,水漲船高,想讓孩子的成績短時間內(nèi)趕到前面去,可能性為零。

    這個現(xiàn)實,武祥清楚。

    既然清楚,干嗎還要打她,干嗎要打她!

    他真的鬼附體了,不知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完全失控了。

    武祥對自己剛才的舉止悔恨不已。在孩子身上出氣算什么本事,又能頂個蛋用!瞅瞅你自己的樣子,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整個一個渾蛋,一個孱頭,一個沒用的窩囊廢。

    武祥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出來不是,不出來也不是。他渾身無力、口干舌燥,直覺得心虛身沉、耳熱臉燒。他清楚地知道,從今往后一個人坐在屋子里生悶氣的日子綿長無盡,他對“坐立不安”這個詞有了深刻的體會。

    家不大,他不想再看到綿綿挨打后的模樣。

    想到大街上走走,想想還是不出去好。他害怕街上那些眼神,對那些眼神不敢也不想正視。眼下家里的情況,出去了比在家里更難受。武祥真切地感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睥睨的目光。

    他想緩和眼前這種氣氛,可目前還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看看時間,為時尚早,要等到妻子回來至少還得一兩個小時。一旦妻子回來了,知道了綿綿挨打的事,說不定家里的氣氛會更糟糕。

    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他轉(zhuǎn)過身去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然后又把身子轉(zhuǎn)回來,任憑鈴聲一遍一遍地在這沉寂的屋子里頑強地空響。

    蒼狗白云變幻中。

    煩人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本來不是問題的問題,現(xiàn)在全都成了大問題,甚至全都成了繞不過去的大問題。以前條條都是鋪滿鮮花的陽關大道,現(xiàn)在眨眼間全都變成了無法逾越的汪洋大海、崇山峻嶺。全家人好像從云端突然栽進了無底的深淵,處處都是比刀還要鋒利的坎。

    一如飛來橫禍,巨石一般砸在了全家人頭上。

    就在兩個月前,延門市的市委書記魏宏剛突然被宣布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審查。

    這件事對武祥一家的影響實在太大了,特別是對綿綿來說,幾乎是致命的。

    因為這個被宣布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審查的市委書記魏宏剛,不是別人,正是妻子的弟弟、綿綿的親舅舅。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全家人與此等橫禍正面遭遇,真正是度日如年地把這兩個月一天一天熬過去了,可時至今日,仍然沒有任何有關魏宏剛的消息。

    綿綿的學習成績一直就不怎么好,家人誰都清楚,學校的老師也一樣清楚。

    只是在兩個月前,成績對綿綿來說,似乎根本就不是什么問題。即使綿綿的成績再差一些,上大學甚至上重點大學對綿綿來說也根本不是什么問題。原本綿綿在市十六中上學,一年多前轉(zhuǎn)學到了延門中學。延門中學是整個延門市最好的一所重點高中,綿綿則分派在這個重點中學的重點班讀書。能在這樣的學校和重點班上學,再加上綿綿的背景,上延門市的大學可以說是張飛吃豆芽。光延門市就有四所大學,其中一所還是全國重點大學。特別是這所重點大學,交通便利,離家只有三站地,幾乎就在家門口。綿綿要是上了這所大學,那實在太方便了。至于另外的三所大學,雖然不是重點,但在省里也都是很不錯的大學。綿綿究竟上哪所大學,武祥當時好像連考慮也沒考慮過。按武祥的意思,綿綿愿意上哪所大學,就上哪所大學。因為這幾所大學的領導都曾三番五次托人給武祥說過,幾乎是千叮嚀萬囑咐,希望綿綿一定上他們的大學。這些學校的領導并沒有說假話,他們打心底里都巴不得綿綿能上他們的大學。

    之所以要爭著搶著讓綿綿上他們的大學,并不是因為綿綿有什么特長,更不是因為綿綿學習成績拔尖,或者有見義勇為、發(fā)明創(chuàng)造、文體特長諸類的突出事跡和成績。原因也就這么一個,當然也是人所共知、見怪不怪的公開秘密,就是綿綿的舅舅魏宏剛是這個延門市的市委書記。這些學校的領導誰都清楚,招一個綿綿這樣的學生進來,就等于給學校的下一步發(fā)展拉來了關系,夯實了基礎。這些年,幾乎每一所市屬高校都在迅猛擴招,原有的地盤都大大不夠,捉襟見肘、四下缺錢。如果能同當?shù)氐闹饕I導搞好關系,在城市用地如此緊缺的情況下,有這么一個市委書記的寶貝外甥女在學校讀書,那幾乎就等于擁有了可以輕松對話的經(jīng)濟資源和政治資本。何況非此一項,一所高校同所在地的黨委政府,方方面面都會有著千絲萬縷、盤根錯節(jié)的聯(lián)系。

    延門市是一個近七百萬人口的大市,分管十五個縣區(qū),而且是省里條件最好最大的一個地級市,距離省城只有百十公里。還有至為關鍵的一點:延門市在省里的地位之所以無比重要,因為整個省城幾乎就在延門市區(qū)的包圍圈里。所以,能有這樣一個當市委書記的舅舅,綿綿的升學從一開始就壓根兒不是什么問題。甚至綿綿到省城大學讀書,也不算什么問題。

    其實早就有人在暗地里說了,綿綿根本就用不著參加高考,市里省里的這些大學根本就不在綿綿和綿綿舅舅的視野里。綿綿的舅舅其實也根本用不著親自說話打招呼,早在上一個學期,甚至更早,綿綿將來上什么樣的大學就已經(jīng)有人給安排好了。

    綿綿就魏宏剛這么一個舅舅,綿綿的媽媽魏宏枝又是舅舅唯一的親姐姐。

    綿綿的母親比舅舅魏宏剛大八歲,長姐如母。父親去世得早,魏宏剛幾乎是姐姐一手拉扯大的,大學畢業(yè)后,還和姐姐一家人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也正因為如此,綿綿幾乎就是在舅舅的肩膀上長大的。

    魏宏剛有一個兒子,平時管束頗多,家教很嚴。只有到了姐姐家里,魏宏剛才能發(fā)出陣陣爽朗開懷的笑聲。魏宏剛對綿綿的愛溢于言表,在舅舅跟前,綿綿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月亮,綿綿想要什么舅舅就能給她找來什么。連綿綿的母親也逢人就說,綿綿都是讓舅舅給寵壞的。

    其實誰都看得出來,在魏宏剛眼里,綿綿比親生女兒還親。舅舅疼外甥女,比疼親生兒子還疼。魏宏剛?cè)绱颂蹛弁馍鋵嵤菍憬愕木粗睾突貓蟆?/p>

    綿綿的舅舅很年輕,今年只有四十二歲,是省里最年輕的市委書記。以他的年齡和他目前的位置,前程無可限量。

    有這樣一個舅舅,綿綿的未來也同樣鮮花遍地,前程似錦。

    然而,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就在兩個月前,綿綿的舅舅在一次市委常委會上,突然被中紀委和省紀檢委的四個人帶走了。就像晴空一個炸雷,當人們回過神來再睜開眼時,一個威武莊嚴、頂天立地的市委書記,頃刻之間沒了,真就在延門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個在綿綿眼里和藹可親、威武強大的舅舅,一個說話鏗鏘、做事鏗鏘,在錦繡斑斕的延門市大地上顯示著巨大魄力和超強能力的市委書記——綿綿的舅舅,就像是舞臺上的一場魔術,眨眼間,就這么不可思議地在人間蒸發(fā)了,看不到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

    在魏宏剛被宣布接受審查之前,就有各種各樣有關魏宏剛會出事的傳聞與消息,特別是延門市的社區(qū)網(wǎng)站上,更是帖子滿天飛。罵他的咬牙切齒,恨之入骨,說這個偽君子書記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天生就是地痞無賴、流氓惡霸;說好的斬釘截鐵地認為絕對是一個好書記被一幫小人陷害冤枉了。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魏宏剛幾乎就是當年的岳飛、于謙、袁崇煥。武祥和妻子魏宏枝,魏宏剛的妻子,甚至魏宏剛的司機、秘書,甚至于還有魏宏剛的外甥女綿綿和魏宏剛上了初三的兒子丁丁,每天都有接不完的電話和短信。短信、微信、微信群,還有大大小小的朋友圈,大段大段的也不知哪里來的各種各樣的文章和時評,鋪天蓋地地占滿了手機最醒目的位置。都在強烈維護著延門市的公理和正義,都在顯示著極大的憤怒和關切,或旗幟鮮明,或拐彎抹角,都奮不顧身地表示著堅決的態(tài)度和毫不動搖的意志。有一段時間,大家都以為什么事情也沒有了,這陣風已經(jīng)刮過去了。因為省里下派的巡視組,也在巡視報告中對以魏宏剛為書記的延門市委領導班子進行了正面評價,并且贊揚市委書記魏宏剛“作風正派,嚴于律己,起到了應有的示范作用”等等。從此以后,家里的電話更是響個不停,常常是手機剛接通,座機又響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的電話,鍥而不舍地,頑強果決地從一大清早一直響到漏盡更闌,甚至有很多他們根本記不起來究竟是些什么人,是否真的認識,真的在什么地方見過面,居然也不斷地不停地一次一次地打進電話來。有時候通話很久了,還是想不起打電話的這個人曾在哪里見過,究竟是干什么的。每個電話時間都很長,都有說不完的安慰話,當然其中不乏義正辭嚴的議論和義憤填膺的聲援,也不乏各種各樣的主張主意和絞盡腦汁的出謀劃策。盡管他和妻子總是不斷地提醒對方,這種事情最好不要在電話上講,但電話那頭的聲音好像全然不顧這些警示和提醒,慷慨激昂有之,強烈抨擊有之,忠貞不貳有之,泣不成聲有之……于是武祥和妻子反倒要一遍一遍地寬慰和安撫對方,一遍一遍地給對方解釋:我們也絕不相信魏宏剛會有什么大問題,我們一定要相信政府,相信紀檢委,相信組織和領導。如今已經(jīng)是法制社會了,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決不會像過去那樣隨便冤枉一個好人,現(xiàn)在網(wǎng)上瞎傳的那些東西,其實也沒有多少是真的。宏剛當領導時間長了,哪能不得罪幾個人,這些人在網(wǎng)上發(fā)泄發(fā)泄,咒罵咒罵,都可以理解。至于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謠言和傳聞,我們不信也不看。如今當一把手,也得肚量寬些,想說什么就讓人家說去……等等等等,直說得頭昏腦漲,口干舌燥,好像對方都是魏宏剛的至愛親朋,不好生安慰就不能打消他們的憂慮和悲憤。

    當時正值中秋節(jié),雖然有八項規(guī)定,但借過節(jié)的機會,來家里的人甚至比過年時還多,包括市委市政府各個部門各個單位的人,心往一處想地都借這個機會不斷到家里來問候和看望。武祥夫婦當然明白,好多人都是想讓他們給書記傳話,讓書記明白,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地支持著書記,維護著書記的尊嚴和聲譽。武祥也看得明白,這些人也知道,現(xiàn)在不同過去,往年可以不來,但今年一定得來。往年來是錦上添花,如今來則是雪中送炭:真出了事,當然誰也不來了;萬一沒出事,來不來,那感覺和心態(tài)可謂天壤之別。雖然沒有什么貴重禮品,但水果籃子、土特產(chǎn)還是堆得屋子里哪哪都是。

    武祥和妻子當時見過的各個部門領導就不下幾十個,特別是妻子接待得不堪重負,老用手捂著要打的哈欠。凡是那些年紀大點兒的領導,常常是說了沒幾句,眼圈就紅了。安慰過后,緊接著又憤憤不平,思維敏捷,思考深刻:網(wǎng)絡也是國家的網(wǎng)絡,政府的網(wǎng)絡,就沒個人管管嗎?宏剛是一把手,是書記,自己不好說什么,政府部門難道就看著不管嗎?網(wǎng)上居然還說什么紀檢委的已經(jīng)調(diào)查問詢過好幾次了,宏剛都已經(jīng)被監(jiān)控了,連住所也被監(jiān)視居住了。聽聽,這不明擺著造謠嗎?我們天天跟宏剛書記通電話,他一天到晚還是那樣忙得團團轉(zhuǎn),什么時候被監(jiān)控、被監(jiān)視居住了!

    每逢聽到這些話時,凡在座諸君的共鳴都很一致,也都很堅決,都很氣憤,措辭基本上也都差不多:是啊是啊,確實太不像話了!這個網(wǎng)絡也真該管管了,這讓領導干部們以后還怎么開展工作!我們也查過,也向上面反映過,但至今誰也不清楚,誰也查不出來,這些東西究竟是哪里出來的,我們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情況匯總。我們也不是沒有和魏書記說過這些事情,但魏書記從來也不表態(tài),他有大將之風,既不介意也反對任何人追查這些東西。魏書記不表態(tài),下面的人遲遲不敢妄動。其實,這股疾風從何處刮來,魏書記也不清楚,魏書記是市里的一把手,這樣的事情,魏書記都不清楚不知道,我們怎么能清楚和知道。不過魏姐您放心,那些傳謠的人政府肯定不會任其逍遙法外。我們支持反腐敗,但有些人借反腐敗肆意攻擊黨和政府的領導一把手,那也是決不允許的。

    武祥漸漸地也看出來了,這些人雖然說是這么說,話趕話地這么說,反倒有了此地無銀的意味,并沒有什么底氣。有時候,有些人干脆支支吾吾地避開話題,凈扯一些不酸不咸的淡話,甚至問到汽油還漲不漲價的問題……

    實際上,有關那些沒完沒了的傳聞,對魏宏剛當時的真實情況,武祥和妻子心里也一樣沒譜。妻子雖說隔三差五就往弟弟家里跑,其實也很難見到魏宏剛的面。打電話不是不在,就是沒人接,好容易見著了,或者打通了,魏宏剛?cè)詢烧Z就把話茬轉(zhuǎn)了。有時候妻子問多了,問急了,魏宏剛還會很不客氣,很不耐煩,甚至很生氣地打斷姐姐的話,吼道:你能不能不在電話上扯這些事情!不要添亂了好不好!你還嫌我不麻煩是咋的!有一次妻子好容易在家門口等著他了,沒想到宏剛擺了擺手,什么也沒有說,雙目空洞,表情呆滯地頭一低坐進車里,連車窗也沒打開,一溜煙就讓車開走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妻子的話越來越少了。連武祥也看出來了,妻子的弟弟魏宏剛確有異樣,他的心事全反映在了發(fā)灰發(fā)暗的臉上,與平時的反差太大了。知弟莫如姐,妻子已經(jīng)預料到弟弟說不定真有什么問題。否則作為一個市委書記,對自己的親姐姐,怎么會有這樣漠然的表現(xiàn)。就是裝也應該裝裝樣子,給家里人減減壓力,安慰安慰。難道他會不知道姐姐心里有多擔心多憂慮?

    魏宏剛幾乎是姐姐一手帶大的,為了他,姐姐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對他操不完的心,吃喝拉撒都大包大攬,一手包辦,都二十好幾了還沒嫁人、生孩子。人們說,如果宏剛的姐姐當初上了大學,即使只是上了大專中專,魏宏剛還會有今天的機會和地位嗎?如果魏宏剛也像武祥這個姐夫一樣,只上了個初師中專什么的,那他魏宏剛還能有什么大出息?還能進省城的第一學府?還能當省城第一學府的學生會主席、團委書記?還能當今天的市長、市委書記?長姐如母,對魏宏剛來說,姐姐真正是恩重如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姐姐是擔心你、牽掛你,你怎么能連個安慰話也沒有,給屁股不給臉地鉆進車里就跑了,你這當?shù)艿艿木烤故窃趺戳耍?/p>

    沒有多久,那個越來越讓人提心吊膽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越是怕什么,就越是來什么。最令人膽戰(zhàn)心驚、想也不敢想的擔憂終于變成了事實……

    眼看著就要過年了,一棵枯柳露出了當季的頹敗和破綻。也就是那次常委會上,魏宏剛當著所有市委常委的面被紀檢委的人帶走了。

    緊接著,各種各樣的說法,一個接一個地傳到了武祥家里來。有的說,當紀檢委的人宣布完決定,坐在書記座位上的魏宏剛根本就站不起來,最終是被工作人員拖著架走的。有的說,魏宏剛被帶走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請組織上照顧一下我的母親,她已經(jīng)快八十歲了,身體也不好,最好不要告訴她有關我的情況。還有人說,魏宏剛走的時候,特別講了一句,我愛人什么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與她無關……

    其實,武祥明白妻子最想聽到的是這一切與妻子哪怕只有任何小小關聯(lián)的消息,但一句也沒有。即使到了今天,也沒有任何有關這方面的消息。

    一如蛐蛐喊著,不知道藏在何處,緊接著,魏宏剛的秘書被帶走了、愛人也被帶走了,曾與魏宏剛一起搭過班子的主管教育衛(wèi)生的副市長也被帶走了,連魏宏剛的司機也給帶走了,前前后后足有十幾個人都被帶走了。就在前幾天,連魏宏剛家里的保姆也給帶走了。大蛐蛐和小蛐蛐們都在這個本該藏匿的冬天被翻露出來。

    最忙最焦心的還是妻子。出事后、抄家前,妻子還去了弟弟家里兩次,那時候弟媳還在,感覺弟弟的家?guī)缀跸駛€墓地,倒不是不干凈不整齊,而是那種陰森森的氣氛讓人喘不過氣來。過去顯得擁擠的熱氣騰騰的上下兩層二百八十多平方米的小樓房,現(xiàn)在突然空落落的,好像回到了寂靜最初的樣子,寂靜得活似座鬼宅。后來弟媳也被帶走了,保姆也被帶走了,緊接著又被抄了家,妻子就再沒去過弟弟的家,也不是不想去,而是弟弟魏宏剛的家根本就不讓進去了。

    至于魏宏剛和這些人究竟在什么地方接受審查,天知道。一說就關在省內(nèi),二說這是大案,一般不會在省內(nèi),估計得上北京。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就在某某省某某地方某某樓某某層的一間小黑屋里……

    整整兩個多月過去了,也沒有任何人知道魏宏剛現(xiàn)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魏宏剛關到哪兒了?恐怕成了整個延門市搜索熱度最高的話題。

    妻子剛開始還蒙著,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辦,到了后來,連保姆也被帶走了的時候,妻子像是突然醒悟,發(fā)了瘋似的到處打聽弟弟的下落。最終她上躥下跳竟然找到了巡視組,還找了市紀檢委,打問弟弟的情況。也許是在巡視組和紀檢委那里受了什么刺激,回來后情緒極差,好幾天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碰家務,也沒去上班。有句話叫好奇害死貓,妻子真就成了那只垂死一樣的貓,只是一息尚存的好奇心還未泯滅,竟讓她又想到了什么,接著又去找省委市委,甚至還打算往北京跑。就這么東跑西撞的,每天都被北風吹足了揪心的涼,揪心的寒,一直到了今天,還是沒有任何消息任何結(jié)果。

    在公開宣布魏宏剛接受組織審查之后不久,武祥一家人很快就感到了一種明顯的變化:家里的電話突然少了,越來越少,有時候一整天也接不到一個。再后來,倘若突然一個電話打來時,反倒讓一家人嚇得不輕。

    家里仿佛突然沒了生氣和活力,一下子就沉寂了下來。死靜死靜的,靜得讓人無法呼吸,就像被什么死死壓住窒息了一樣,胸口憋悶得揪心般刺痛,連覺也睡不安生。現(xiàn)在掛鐘的每一聲嘀嗒都無比刺耳,武祥發(fā)現(xiàn)他可以聽到狂風吹破云朵的聲音。而妻子常常是躺著躺著,突然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然后被什么嚇著了似的長時間坐在那里發(fā)愣,發(fā)呆。妻子有一次幽幽地問他:咋辦呀?

    漸漸地,才意識到這件事對他們幾家人來說,都像天塌了一般!宣布魏宏剛被審查的第二天,妻子就準備把魏宏剛已經(jīng)上了初三住校的兒子從學校接回來,但魏宏剛的兒子丁丁竟然在學校宿舍里怎么也叫不出來,手機不接,讓人傳話也沒有回應,妻子這個當姑姑的在學校大門口站了整整兩天,既沒見到丁丁的影子,也沒等到丁丁的任何音訊。后來找到教導處才知道,丁丁壓根兒不在學校里。丁丁早就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打去年就一直住在外面。這些天根本不回家,也從不去學校上課。學校的老師包括班主任也都不知道丁丁的住處和下落,其他的聯(lián)系方式也全都阻斷了。直到今天,妻子幾乎找遍了市區(qū),也沒有打聽到丁丁究竟住在哪里。丁丁的手機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短信、微信、QQ統(tǒng)統(tǒng)不回。妻子甚至到派出所報了案。接待妻子的民警一臉春風迎了上來,但一聽說是魏宏剛的兒子,民警的臉立刻就換成一副漠然的樣子,淡淡地說,一個大男孩,能出什么事?寫個情況,辦個手續(xù)在家等著吧。妻子寫了個報案材料,警察看也沒看就扔到桌子上那一堆報紙文件上了。

    妻子那時候顧頭不顧腚,抓著手機通信錄給這個打,給那個打,就差沒打給電話本身了。妻子那時候足蹬旅游鞋,去東家找西家,去找此前經(jīng)常來往的朋友,請他們也幫幫忙。但往往是應承得很好,卻沒有任何結(jié)果。前后找了不少人,結(jié)果竟然沒有一個再打回電話來。有時候著急了再打電話給這些人,居然都打不通了,甚至有些人鈴聲剛一響就給摁了。

    好久以后,武祥和妻子才漸漸明白,當初有那么多電話,其實都只是試探、只是打問,只是抱著一種押注的心理。其實,他們肯定都知道魏宏剛有事,肯定都知道魏宏剛的情況很嚴重,也肯定知道是哪些人在不屈不撓、不依不饒地在死磕、在舉報揭發(fā)魏宏剛。但萬一沒事呢?萬一魏宏剛不僅無事,而且還繼續(xù)穩(wěn)穩(wěn)地坐在書記位置上以至又被提拔了呢?那這一個電話可就價值萬金,一個問候比平時的多少努力都更有作用、更有效果、更有價值。一俟等到后來確實出了事,等到魏宏剛果真被紀檢委帶走了,等到這些舉報和傳聞都已經(jīng)成為事實了,等到報紙上終于出現(xiàn)了那些大家都明白無誤的用語時,都清楚“嚴重違紀違法”意味著怎么回事時,電話咔嚓一下就沒有了。不僅沒了電話,連涇渭分明的界限也一下子就劃分出來了。對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的家屬親屬,躲都躲不及,還會往上湊?干腳還要往泥里踩?“嚴重違紀違法”,這就意味著這個案子已經(jīng)成了鐵案,死案。不管是什么人,即使有通天的關系,登天的本事,也絕沒有什么辦法再能把它翻過來。紀檢委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確鑿的證據(jù),決不會以這樣的用詞,在市委常委會上把一個市委書記直接帶走。這在延門市史無前例,幾乎就是十惡不赦、罪不容誅的大案要案,當然,立刻也就成了驚天動地、家喻戶曉的爆炸性新聞。紀檢委絕不會隨便在全市幾百萬人面前,把市委書記像犯人一樣帶走!別夢想最終會不了了之,變成冤假錯案,甚至天地翻轉(zhuǎn),平反昭雪,官復原職。中國的現(xiàn)實是,一個領導不管職務多高,一旦被雙規(guī),即使不被判刑,即使處理得很輕,但行政級別、公職工資也絕無可能再保得住了。這也就是說,延門市這個市委書記職務,就算是再選十個百個,即使在現(xiàn)有的干部里挨個選,哪怕選出阿貓阿狗,也絕無任何可能再讓綿綿的舅舅魏宏剛來擔任了。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真的是冤枉的,這個案子真的應該翻過來,那也只能是很久以后,甚至是幾年、十幾年以后的事情了。更何況一個有近七百萬人口城市的市委書記被冤枉了的案例,在現(xiàn)在這種社會條件下的比率和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幾乎是零。

    再退一百萬步講,即便你是被冤枉的,最終你被平反了,宣布你無罪了,但若還想再當這個市委書記,可能性也幾乎為零。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你是一個領導,只要你被卷進一起或者多起重大的腐敗案件,即使最終證明你是無辜的,那也絕對是你的失職瀆職。就算你不違法,那也一樣違紀違規(guī),也一樣是你的問題,也絕對沒有任何可能再讓你峰回路轉(zhuǎn),云破天開,給你徹底平反。

    武祥常常就這么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地想來想去,有時候睡著了,腦子里還全是這些情景和念頭。武祥夢到自己去了一家經(jīng)常去的理發(fā)館,一向熱情招呼熱臉相迎的理發(fā)師拿著一把鋒利的剪刀問:往短里剪?武祥沒好氣地回答:可以往多里剪嗎?武祥氣醒了,理發(fā)師的剪刀還咔嚓咔嚓響著,他分不清究竟是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

    直到現(xiàn)在武祥才算明白過來,綿綿的舅舅魏宏剛,其實從宣布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審查的那一刻起,就極可能已經(jīng)是鐵案如山,罪孽深重,就已經(jīng)沒有任何再翻轉(zhuǎn)過來的余地和希望了。越冷靜越思考才會越理性越清醒,越理性越清醒才意識到越是無路可走無路可逃!一旦被雙規(guī),也就基本上等于被判了極刑,連正常人都不是了,基本上就等于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罪犯。而且絕不是一般的罪犯,而是一個比一般罪犯更令人厭惡、更令人發(fā)指的重犯要犯了。魏宏剛已經(jīng)成了延門市幾百萬人眼里永世無法翻身的寇賊,成了幾百萬延門市人不共戴天的仇敵!還有,魏宏剛從被帶走那一刻起,伴隨而來的罵名和罪惡,就將成為魏家整個家門永遠也抹不掉的奇恥大辱,將會讓魏家?guī)状硕挤贿^身來!這在別人那里早就清楚了的事情,在武祥夫婦這里,似乎很久很久以后才真正明白過來。其實并不是不明白,而是不相信,不能相信,無法相信,死也不愿意相信。在妻子的眼里,在綿綿的心里,魏宏剛就是完美的化身,把他同一個罪犯聯(lián)系在一起,打死她們也不會相信,也不會承認,這怎么可能!魏家祖祖輩輩多少代了,好容易有了這樣一個光宗耀祖的苗子,老天爺何以如此不開眼。魏家哪輩子造孽了,今天遭此報應!

    現(xiàn)實的漸近線在這一刻才清晰。

    家里窒息般的死寂和落寞,連陽臺抽莖的君子蘭,那已經(jīng)藏躲不住的橘紅色的花蕾也全都銹死了。慌張死掉的還有茉莉、米蘭和四季桂花,早已明明白白地在印證著這個事實。在綿綿舅舅被紀檢委帶走后不到一個星期,重要的,有身份的,在武祥夫婦眼里能給他們帶來任何一絲安慰和希望的訪客幾乎絕跡。此前,讓他們聽了感到踏實,感到期待,感到激動,感到想哭,感到想傾訴,感到有分量的電話像刀切了一樣突然沒有了。即使有,也是幾個繞不過去的親戚,電話的內(nèi)容也都大同小異,差不多都是讓他們想開點兒,心寬點兒,反正大家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身體要緊,千萬別那么難過,多為孩子想想,多為老人想想,等等。也就是這些大同小異、不斷重復的安慰話,毫無用處,越聽越難受的套話虛話客氣話讓武祥一家人明白從現(xiàn)在起,他們一家要講述一個傷心的、痛心的故事,一個現(xiàn)實活報劇。

    再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其實都是他們本該想到的,但等這接踵而至的事情真正發(fā)生時,還是讓他們目瞪口呆、心驚肉跳,讓他們驚恐萬分、難以承受。

    在宣布魏宏剛接受組織調(diào)查之后,很快就宣布了撤銷其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的重大決定,伴隨而來的還有延門市四大班子的表態(tài)和新聞媒體言辭猛烈的批判、聲討和鞭撻。特別是一些公共網(wǎng)站、社區(qū)網(wǎng)站和大報、小報,各種各樣的案情披露和內(nèi)幕消息更是猶如狂風暴雨、怒浪巨濤。

    本來武祥夫婦對這個結(jié)果早就應該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但聲勢之大,來勢之猛,波及之廣,還是讓他們覺得無處可躲,無以見人,無從想象。報紙上、電視上、廣播里、網(wǎng)絡上,無不把這件事以最醒目的標題放在最突出的位置。他們幾乎不敢打開報紙,不敢打開電視,不敢上網(wǎng),甚至不敢打開手機。映入眼簾的每一個大標題,都猶如五雷轟頂;手機里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讓他們心驚肉跳。本是意料之中,但仍然讓他們難以相信的是當初那些曾經(jīng)給家里打過電話,曾經(jīng)跑上門來表示安慰和聲援的人,曾信誓旦旦、忠心耿耿的一些部門和機關的領導,此時也一反常態(tài),再次表現(xiàn)出一種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的嚴厲和堅定。他們措辭激烈、聲色俱厲,對魏宏剛的腐敗行為給予了無比激奮的怒斥和大義凜然的譴責討伐,爭相表示對黨中央的反腐敗工作予以堅決支持,不僅要以零容忍的態(tài)度參與反腐敗,并要以此為戒,與一切腐敗分子腐敗行為堅決劃清界限。同時一再申明誰要是敢頂風作案,鋌而走險,甚至暗中串聯(lián),包庇腐敗分子,一經(jīng)查出,一定嚴懲不貸,絕不留情,絕不手軟。神情之激越,態(tài)度之堅定,言辭之果決,讓武祥一家人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以致整日手足無措,不吃不喝,默默地坐在那里發(fā)愣發(fā)呆。

    武祥一家就像突然陷進一場被嚴懲被抨擊被咒罵的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受打擊最大的是綿綿。魏宏剛剛出事時,綿綿的眼睛哭紅了一次又一次,整天茶飯不進,不去學校,也不同任何人聯(lián)系。幸虧不久之后就放寒假了,有這么個緩沖的時間,不至于壓力太大。但因為高三面臨高考,寒假只能放十幾天,過了正月初三就返校復習了,所以武祥和妻子就想抓緊時間把女兒落下的那些課程和研習不足的學科好好補一補。看上去這些日子里綿綿的情緒似乎漸漸平靜了下來,但武祥夫婦都感覺得出來,綿綿的思維卻越來越不集中,學習成績也眼見得往下滑,補課的效果也根本看不出來。武祥夫婦雖然勸過說過無數(shù)次,恩威并舉,剛?cè)嵯酀煜碌膭钪竞迷拵缀醵颊f盡了。有時候甚至止不住厲聲怒斥,大發(fā)雷霆:你能不能振作起來!你這樣荒廢頹廢下去,別人就會同情你嗎?你這樣子就能救得了你舅舅嗎?你這樣,只能讓更多的人恥笑你舅舅,如果這么不努力不長進的,像你這樣的成績還能考上一本二本?只怕三本都沒戲!即便是個好點兒的高職高專,也不一定考得上!要真到了那一天,誰也不會可憐你,更不會幫助你,哭天都沒淚!狠的說完了,又說點兒軟的:綿綿你千萬得振作起來,你舅舅已經(jīng)成那樣了,親朋好友里面我們也沒什么能靠上的人,你爸你媽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咱們啥也指望不上,只能憑自己。這兩天你也看到了,滿世界的人,誰還想看咱一眼,躲都躲不及。現(xiàn)在只有努力用功,發(fā)奮讀書,真正學好了,考好了,才真正是給咱家長臉,給咱自己長臉,也給你舅舅長臉……

    說歸說,武祥和魏宏枝卻感到?jīng)]有什么效果。綿綿越來越沉默寡言,神色也越來越差。常常一個人悶在那里,一整天也一聲不吭,一動不動。課本翻開了,要是不督促,大半天也翻不過那一頁。其實,剛開始做父母的并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等到發(fā)現(xiàn)孩子成績嚴重下降,變得很不正常時,似乎才感到有些晚了。做家長的才明白綿綿的學習是最大的事,家里最不應該忽略的事,恰恰給忽略了。

    債多不知愁,虱多不知癢,人在困局其實什么事情也都麻木了。在這么一場猝不及防,令人心驚肉跳,猶如晴天霹靂般的事件面前,好似被一棍子打悶了似的,好像誰也顧不上誰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真讓武祥體會得刻骨銘心。在這樣的一種環(huán)境里,特別是剛發(fā)生巨變的那幾天,如果有個地縫,他真會一頭扎進去。如果能去國外定居,他肯定毫不猶豫地就去了。雖然不是株連九族的時代了,但依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時代,在這種特殊的氛圍里,作為犯罪嫌疑人的直系親屬,也同樣會像罪犯一樣難受難過,備受煎熬。即使事情發(fā)生已經(jīng)兩個月了,武祥夫婦不論是在單位還是在街上,都常常會莫名其妙、突如其來地招來各種各樣難以形容的目光。

    最讓一家人鬧心的是綿綿的姥姥。

    綿綿的姥姥快八十歲了,盡管身板還算硬朗,但他們還是對她隱瞞了魏宏剛的事情。就在綿綿的舅舅被紀檢部門突然帶走的第二天,他們就著急忙慌地趕緊把綿綿的姥姥送到了鄉(xiāng)下。毫不知情的老太太本來就住不慣城里,嫌城里烏泱泱的亂嫌城里讓她耳朵嗡鳴,盡管只在城里住了還不到半個月,就一直就鬧著要住回鄉(xiāng)下去,恰好要過春節(jié)了,所以當時姥姥就歡天喜地地回到鄉(xiāng)下去了。但就在一個月前,綿綿的姥姥卻連著打了好多次電話,一個勁兒地嚷著說她要到城里來。還說魏宏剛這么久了,為什么一直沒給她來個電話?綿綿姥姥說,這些天老有人給她咬耳根子,說宏剛好像出什么事了。宏剛真的出事了?宏剛能有什么事?說呀,宏剛到底出什么事了?忙,忙,再忙給他媽來個電話也沒工夫?春節(jié)不回來,先是說下鄉(xiāng)訪貧問苦了,后來又說開會了,再后來又說出國了,即使到了天邊,不是還有手機嗎?吃飯的空兒,讓他來個電話哪怕說一句都行,這老家的電話不是宏剛非讓裝的嗎,電話號碼他又不是不知道。不等了,你們馬上把我再接回城里去,這些天心驚肉跳的,晚上噩夢一個接一個,鉆出被窩的蛇都是白色的,你們就是拍死我,我也睡不踏實……

    只要姥姥的電話打過來,兩口子都嚇得好半天也不敢接。

    就在十天前,綿綿的姥姥還在不停地打電話說她一定要來。如果沒人接她,她就自己來,她自己又不是來不了。反正也快死的人了,死在路上也成,死在哪兒也是個死。讓人感到驚恐的是,綿綿的姥姥在電話中竟然再沒提她的兒子一句!

    綿綿的姥姥連兒子都不提了,這可不妙。

    這就是說,有關兒子魏宏剛被雙規(guī)的事情,她極有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武祥目睹著陽臺上一只流浪貓無趣地走掉,他清楚地知道:其實老人家就是再沒文化,再不識字,別人再保密,在如今這樣的社會氛圍里,媒體又這樣連篇累牘地狂轟濫炸,一個村子里突然出了這么一大檔子事,能瞞得了誰,又能瞞得了多久。

    其實,這只是無數(shù)揪心事中的一樁。

    兩個小時前,綿綿的學校突然來電話,一個自稱是教務處的人在電話中用一種嚴厲但還算客氣的話說,綿綿的班主任已經(jīng)給學校匯報了,學校里也已經(jīng)研究過了,本來春節(jié)前學校就有這個意向,因為馬上要放假學校就拖下來了。因為是剛開學,學校領導們都很忙,本來還想再放放的,但鑒于綿綿這些天的表現(xiàn),再加上綿綿的成績一直在下滑,如果再不采取行動,再這么拖下去,由此帶來的在學生中的負面影響肯定會越來越大,所以,此前綿綿在學校擔任的各項學生干部職務,就沒必要再擔任下去了。

    腦袋發(fā)木的武祥聽到這里,本來想說句什么,但還沒等他把話說出來,那個教務主任就不容分辯地繼續(xù)說道,我們已經(jīng)通知綿綿的班主任了,綿綿的班主任還可能會約見你們談談其他一些情況。你們家長明天上午最好能到學校來一趟,有些事情還得當面給你們說說。不過這些事情也不是馬上就要你們?nèi)マk,至于怎么辦,什么時間辦,綿綿班主任見到你們后,會給你們說清楚的。我們的意思,你們就讓綿綿認真詳細地寫一份檢查和辭職書,先把學校和團里班里的職務辭了。這樣對學校也好,對綿綿也好。辭職書我看你們明天來時最好就帶過來,當然了,什么原因你們也清楚,總比我們免職撤職好吧。實話跟你們說,我們現(xiàn)在壓力也很大,你們也要配合我們,越主動越好。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處理方案了,學校仁至義盡,你們也替孩子多著想著想。好了,就這么著吧,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們會提前通知你們,你們有情況有問題,也及時同我們聯(lián)系。說到這里,沒等武祥再說句什么,對方就把電話掛斷了。

    學校這樣做,武祥覺得完全可以理解。但學校的這副口氣,還有這些話的內(nèi)容和頤指氣使的態(tài)度,對武祥來說,卻不啻是五雷轟頂。武祥接完電話,久久站在電話機前,怎么也回不過神來。這之后,他機械地用掃把和簸箕清掃此前他憋屈時摔碎的一個茶杯,他的動作井井有條,仿佛處在自動巡航狀態(tài)……武祥終于長嘆一口氣,這樣勢利眼的學校,這輩子他還是第一次碰到,簡直讓他難以相信。變得太快了,就說世事如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怎么能成了這樣?

    在以前的那些日子里,他們哪個敢這樣說話?就算綿綿的舅舅有十惡不赦的罪行,你們就能這樣對待她嗎?就能這樣對待我們嗎?近兩年來,通過我們的關系,綿綿的舅舅曾為學校辦了多少事情、批了多少資金!那座豪華的辦公大樓,還有那一流的教學設施和寬敞的教學大樓,包括學校教職員工的住宅大樓,如果沒有綿綿舅舅的特別關照和特別批示,能建得起來嗎?想當初,他們的校長、班主任,還有那些副校長、教務主任,包括綿綿的數(shù)學老師、語文老師、物理老師、化學老師、政治老師,甚至體育老師、音樂老師都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地一遍一遍往家里跑。他們自己的事,他們孩子的事,他們老婆丈夫的事,還有他們七大姑八大姨、親戚托親戚、朋友托朋友找上門來的事,什么提拔、調(diào)動、找工作、評職稱、打官司、立項目、批經(jīng)費、承攬工程、借款貸款,幾乎能踢破門檻。什么話也說得出口,卑躬屈膝得讓你哭笑不得;什么禮物也送得進來,不死推硬扛鬧得面紅耳赤、滿頭大汗根本就推辭不掉。這一切幾乎都是剛剛發(fā)生過的事情,怎么眨眼間,就頤指氣使、夾槍帶棒地不認識人了?

    為了讓綿綿當校級干部、校團委干部和班級干部,學校領導幾乎往家里跑了無數(shù)趟,見了武祥夫婦就像見了省委和中央領導。那些客氣得讓你感到無言以對的奉承話,那些真誠得讓你無比感動的表情和口氣,一次一次、鍥而不舍、孜孜不倦、振振有詞地讓你怎么推辭也推辭不了。特別是對綿綿的校干、團干和班干的職務安排,如果你有哪怕一丁點兒的不同意,他們立即就可以找到成百上千個理由來說服你、打動你。

    ——你說孩子成績不太好,讓孩子把功課學好了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他們就說,沒關系,沒關系,根本沒關系嘛,綿綿的成績就包在學校身上了,我們會給她配備最好的老師做輔導,配備最好的學生幫助做作業(yè),保證有充分的時間讓綿綿吃偏飯,這個我們早就考慮過了,放心放心,絕對沒問題,你們完全不需要考慮。

    ——你說綿綿就不是當校干部班干部的料,綿綿從小就沒當過班干部,更沒有當過校干部,她就沒那個能力。

    他們則說,你們當父母的也太謙虛了,綿綿呀,難得的一個好孩子,威信高,脾氣好,模樣也大方,肯定行,沒問題,這個我們也早就了解考查過了,綿綿絕對是棵好苗子,是塊好材料。同別的校干部班干部相比,綿綿要強多了。其實誰又是天生當干部的料呀,再說不論干什么也得鍛煉也得培養(yǎng)呀,為了孩子的將來,從小就讓綿綿歷練歷練也是必要的嘛。

    ——你說孩子的性格也不適合當干部,這樣給孩子的壓力太大,揠苗助長會適得其反。

    他們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說,這你們就多慮了,哪里會那樣呀,有壓力但決不會成為負擔。綿綿的性格?嗨,綿綿的性格還有啥說的,穩(wěn)穩(wěn)當當、文文靜靜的,適合適合肯定適合,綿綿的性格再適合當干部不過了!我們對每一個學生干部也都認真慎重地研究過,讓綿綿當干部也是經(jīng)過了多方面的考慮,再說,不把孩子放在崗位上考驗考驗,咱們又怎么知道孩子適合不適合?

    ——你說現(xiàn)在不比過去了,學生會、團委、班委的選舉都要競選演講,都要投票選舉。綿綿的性格那么內(nèi)向,平時說話動不動都臉紅,在那么多老師學生面前演講,那還不把孩子緊張死了。自己的孩子自己還不清楚,這樣做真的對孩子不好。競選演講不成功,萬一選舉落選了,或者差很多票,她能承受得了嗎?那還不把孩子毀了。我們想想都緊張害怕,何況是綿綿。你們的好意我們都心領了,有什么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只要能辦了的絕不推辭,你們盡管放心就是。你們是孩子的母校,讓我們做什么事都是分內(nèi)的事,我們一定盡力而為。

    他們立刻就說,放心放心,這個我們都替孩子考慮好了,演講稿是現(xiàn)成的,早都寫好了,綿綿背下來就行。都是好文字,好語句,一舉兩得,現(xiàn)在背下來,將來考試肯定也用得著。至于選舉嘛,你們就放一百個心。這個工作我們來做,保證高票,爭取全票,決不會低票,更不會落選。我們?nèi)绻B這個事情都辦不好,怎么再有臉見你們,又怎么給魏書記交代?

    ——就是真讓綿綿當,讓孩子當個一般干部就可以了,用不著又是班干部,又是團干部,又是校干部的,綿綿咱們也不是不清楚,真不是多么出色的學生,這樣做,影響也不好,讓學生們怎么看她呀。

    他們一邊輕輕地笑著,一邊和顏悅色地解釋道,什么呀,看你們都想到哪兒去啦,哪會像你們想的那樣,都什么年代啦,現(xiàn)在的學生什么不清楚呀,讓綿綿當學生干部,那也是為了學校好,為了大家好呀。如今的學生還不清楚這個!咱們學校有綿綿這樣的學生,那還不是學校的福氣,還不是學生們的福氣!班里的學生,做綿綿的同學,那還不是天大的緣分,三輩子的運氣!再說了,我們現(xiàn)在還能在哪里找得到綿綿這樣的學生呀,這樣的家庭,這樣的身份,學生們都說了,從來也沒見過綿綿有什么架子,綿綿也從沒有跟別人顯得不一樣的地方。這些東西要放到別的孩子身上,哪里還放得下呀,早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了。這就是綿綿最出色的地方,綿綿樸實得一塌糊涂,大家都說了,綿綿的舅舅那樣精明能干得人心,綿綿這樣突出優(yōu)秀讓人喜歡,外甥隨舅,一定是塊當干部的好材料……

    綿綿的班里六十八名學生,全校五十四個班級,結(jié)果綿綿班長全票,團支部書記全票,校團委副書記只有一票棄權,學生會主席還是全票!看到這個結(jié)果,武祥和妻子相顧無言,呆了好半天,以至于后來一直都避談這個話題。實在太神奇了,神奇得讓他們自己都臉紅。連綿綿自己也絕口不談這方面的情況,只是說老師和同學們對她都挺好,挺尊重,至于平時都有些什么工作,她從來不講,他們也從來不問。

    其實,最讓武祥難以對付的是綿綿的班主任,那是一個姓吳的四十多歲的女老師。隔三差五地就往家里跑,時間長了,彼此熟悉了,什么話也敢說,什么話也能說。可以說,最終武祥夫婦之所以能答應了學校所有的對綿綿的安排,都是被這位班主任說服的。這個班主任口才好,點子多,又是重點班多年的班主任,社會上的三教九流幾乎都有交往。再難的事,經(jīng)她一點撥,立刻振聾發(fā)聵,醍醐灌頂,讓你大徹大悟,茅塞頓開。當初就是她第一個提議先要培養(yǎng)綿綿當團干部,接下來又多次非要讓綿綿當班長。團干就團干吧,當當也無妨,但讓綿綿當班長,武祥和妻子包括綿綿的舅舅都覺得不妥,綿綿更是一百個不愿意。其實,那會兒綿綿從別的高中轉(zhuǎn)到這個重點高中也才幾個月的時間,班里的人還不熟呢。何況這個班又是這個省重點學校的重點班,班里的學生哪個沒當過班干部?哪個在原來的學校不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校干團干好學生?綿綿的成績本來就不怎么樣,調(diào)到這個班里就更顯得差了,遜得她手心出汗下意識地老低著頭。學習跟不上,成績上不來,班里的情況又不熟悉,就算綿綿性格還算隨和還算沉穩(wěn),但要在這樣的班里當班長,那絕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其實現(xiàn)在的孩子對有些事情不吭聲,并不意味著心里就服你,更不意味著對什么也不清楚不了解。讓這樣的差生進重點班,不就是因為有一個市委書記的舅舅嗎?如今還要讓這樣的差生給我們當班長,是不是有點欺人太甚,太過分了?當然,學生們也都明白這是班主任的意思,班主任要這樣的學生當班長,當然有班主任自己的想法,要什么人當就讓什么人當唄,但還要讓我們對這樣的學生心服口服,說什么就聽什么,想想那有可能嗎?這樣的班長在班里能有什么威望和公信力?所以班主任一開始提到這個話題時,立刻就遭到了武祥夫婦的堅決反對。綿綿能進這個班,就已經(jīng)讓很多人心懷不滿了,想進這個班的人有多少啊。中考時,最低錄取線六百二十分,凡是考進來的學生哪個不是學校的尖子生。不在這個分數(shù)線的,低一分就得多花一萬,分數(shù)差點的,家長出十萬二十萬都在所不惜,眼睛眨也不眨。若是有錢有勢的孩子,就是出再多也有的是人愿意出,搶著出。特別是那些大老板們,為了讓孩子進來,出個百八十萬的毫不在乎,為的就是能讓孩子有一張將來能主宰天下的優(yōu)秀同學關系網(wǎng)。現(xiàn)如今,同學就是最鐵的關系,就是一輩子的硬關系。有這樣的一幫好同學,那是一筆多大的潛力投資,那將會是多么深厚的政治資源和社會資本啊。這樣的一個重點學校,這樣的一個重點班級,那是多少人眼巴巴盯著的地方。而如今你不但一分不掏就進來了,何況還是個差等生,居然還要當一班之長,難道真以為大家的眼睛都瞎了,腦子都煳了?進不來的人,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呢,現(xiàn)在你們竟然還公開這么干,冒天下之大不韙,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公道了?那豈不等于火上澆油、頂風作案?如今八項規(guī)定人人皆知,處處都有巡視組的影子,你這鐵板釘釘?shù)氖虑椋腥四敲匆粰z舉揭發(fā),隨便一封告狀信,鬧出什么事來那還不把綿綿害慘了,弄不好豈不把書記也影響了?

    不行不行,說什么也不行,武祥對班主任多次的勸說,一直堅決表示不同意。說什么也不能眼睜睜地把綿綿往火坑里推,能進這樣的學校已經(jīng)是謝天謝地了,再怎么著也還有個自知之明吧,不至于糊涂到連個底線也沒有了吧。

    綿綿當然也堅決不同意,這可不是小事情,讓我這樣的學生當了這個班的班長,那班里的同學豈不是更要把我看扁了!

    不過,這個班主任并不著急,每次都笑瞇瞇地來,笑瞇瞇地去,從來也不硬說什么,這次說不通就下一次,下一次還不行,就再等下下一次。到后來,武祥終于不再說什么了,連綿綿也不怎么再堅持了。因為慢慢地,他們終于聽明白了班主任的意思。

    班主任讓綿綿當班長的深層用意其實很簡單也很有說服力,而這層用意讓武祥夫婦幾乎是丟盔棄甲,毫無還手之力。班主任說,綿綿現(xiàn)在當了班長,當了團干,當了學生會主席,再加上每年的三好學生,下一步上省重點大學,甚至上全國重點大學,就可以有辦法讓綿綿免于考試直接保送。這樣的保送生年年都有,不顯山不露水,誰也說不出什么。就算有人來調(diào)查,那大家選舉出來的班干團干還能是假的?人家的學生會主席、三好學生還能是假的?這都是一票一票選出來的呀,哪個敢說當初選錯了?敢說有人私下干擾選舉了?就算能干擾了老師,那整個班里的學生都選錯了,都被干擾了?那幾百幾千學生的選舉也都錯了,也被干擾了?再說了,就算查下來,學生們也早都畢了業(yè),上了大學,又到哪里查去?如今的八項規(guī)定、巡視組什么的和咱不沾邊兒。咱違反什么了?誰會為了這些事情去告狀?其實這算個什么事,誰會把這事當個事?高考在即,哪個家長學生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的,誰會在這個關口給自己找麻煩、找罪受?告狀還能比高考更要緊?萬一露了餡、出了啥婁子,影響了孩子的高考,因小失大,這樣的傻事誰會干?再有一年就畢業(yè)了,誰當班長校干部,關你什么事?哪個家長學生會吃飽了撐的操這份閑心?就算綿綿當不了,能輪到自己的孩子當嗎?那個當家長的還想不明白?再說了,如今什么也就是那么一陣風,等這陣子風刮過去了,誰還管得著誰?

    班主任其實還有一層意思沒有說出來,但一家人立馬都聽明白了。按班主任的意思,那就是以綿綿現(xiàn)在的學習成績,將來要是真刀真槍地考起來,甭說考重點大學了,就是能考上一般的大學也還差著一大截子。即使那所大學愿意要你,成績太差,不還得冒風險走關系?班主任的這些話可算是擊中了要害。對這一點,在班主任多次的家訪中,武祥和妻子還有綿綿對此也都十分清楚,綿綿的學習成績確實很一般,要憑綿綿的真成績,綿綿確實很難考上大學,更不用說好大學重點大學了。班主任說了,如今同過去不一樣了,現(xiàn)在你想考個一流大學、重點大學比考個一般的大學和專科,不知比過去要難多少倍。現(xiàn)在上全國重點大學,那可真正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班主任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分析來分析去,現(xiàn)在每年有多少學生考大學啊,七七、七八,包括八十年代那會兒,全國的累積了十幾年的考生,三十多歲的都算上,總?cè)藬?shù)才五百多萬。而如今,一年差不多就是一千萬。只咱們延門市,如今上高中的就七八萬。應屆生加上復讀生,考大學的學生怎么也有十多萬,比過去整個省里的考生還多!如今大學是多了,可真正能算是好大學的又有多少?真正大學里的重點大學又有多少?達到錄取分數(shù)線的,過去一百個里面就有三個五個能上重點大學,如今一千個里面能有三個五個進重點就已經(jīng)算很不錯了。若是全國重點大學,一萬個考生里面能有三個五個都燒高香了。上大學的人是越來越多,但其實這只是一個假象,因為在咱們延門市這十萬多考生中,能上全國一流重點的也就幾十個人。而這幾十個人其實就是我們市、我們省,包括我們國家未來的棟梁之才,真真正正的人尖兒。那些所謂的普通大學,一般大學,還有那些只是湊數(shù)的專科、三本,其實都只是掛掛名而已。說是個大學生,其實在人們眼里也就跟“文革”前那會兒的高中生差不多。有好多好多所謂的大學,都只是大專的牌子,中專的底子。學校里的設施都是急就章,師資力量更是無從談起。臟、亂、差,劣、次、擠,管理混亂,校風敗壞,好學生進去了,用不了多久也都變成壞學生了。如果稍稍有些辦法,誰家舍得把孩子往這樣的大學里送?你想想,全中國上千萬的考生都拼命地想往好大學、一流大學、重點大學里擠。上千萬的考生啊,還不算自考、成考、專升本,你想想,在這里頭父母有錢有勢的子女有多少?父母是領導干部的子女有多少?父母是千萬富翁億萬富翁和重要領導干部的子女又有多少?有這么多這樣的學生要上重點大學,你想想這里面的競爭會有多激烈、多殘酷?說白了,現(xiàn)在就是一考定終身,要是考進了重點大學,就等于是一輩子端穩(wěn)了金飯碗。進了重點大學,就等于碩士博士也一起拿到了手。再想想看,到了那一步,進了重點大學,豈不等于這輩子永遠都是人上人了。當然了,咱家綿綿根本不愁上重點大學,只要舅舅說話,想上哪兒最終就能上哪兒。不過讓我說,既然要上,咱就體體面面地上,正大光明地上,理直氣壯地上,用不著看別人的臉色,讓別人說長道短。咱是重點學校重點班的班長,還是學校的干部,團里的干部,等過了這幾天,再給綿綿評上一個市級的三好學生,這就全齊了。其實全省的三好學生也沒什么問題,這樣的條件十有八九沒問題。這樣的學生,千了百當,眾望所歸,將來保送到哪個學校,都光光彩彩、排排場場、鮮鮮亮亮。據(jù)我所知,綿綿小學初中都被評過三好學生,初中升高中就是保送的,這對下一步保送重點大學已經(jīng)打下了很不錯的基礎。保送生,三好生,還有班長,校干部,團干部,到了五四青年節(jié),咱們再想辦法鬧一個全省青年標兵,這就更沒問題了,等于上了雙層保險。這樣的學生保送大學,還怕別人說閑話!像這樣的學生哪所重點大學不歡迎?有這樣的資本履歷,即使到了重點大學不也還是照樣成為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這些年都講什么小升初難,中考難,再難還難得過上大學?什么高房價,什么看病貴,什么入托難、上學難、工作難,其實咱們中國最貴最難最不容易的就是上大學,頂頂難的就是上重點大學。只要上了大學,尤其是上了重點大學,以往的成績、分數(shù)啊就沒那么重要了。上了大學,尤其是上了重點大學,才等于萬事俱備、一切齊全,咱才會去考慮別的。咱連一個好點兒的大學也上不了,還談什么住房工作,你連考慮的資格也沒有!其實咱們綿綿,房子工作那算什么事?頂頂要緊的還是挑所好大學。所以讓我說,現(xiàn)在當個班長吃點苦也值得,其實班干部也沒那么多事情,更沒那么復雜,現(xiàn)在的那些孩子,什么不明白,什么看不開?根本不會把這些當回事。綿綿當班長,肯定要讓大家選舉,這個我來做工作,再難也得保證順順利利,圓圓滿滿,就是跑斷腿,磨破嘴,也要保證綿綿高票當選。綿綿大家也挺喜歡,端莊高雅,樸實善良,既沒架子,又沒有脾氣,班里的學生都能接受。讓綿綿當班長,正好讓大家有了一個接近綿綿的機會,有綿綿這樣的同學為同學們服務,還不是同學們的榮耀和機遇?其實呀,咱們都老古董了,人家現(xiàn)在的孩子,腦瓜子都好使著哪……

    班主任雖然年齡不大,但老成持重,人也精神,在校領導跟前說話也算數(shù),當然領導也有意讓她來拉關系做工作。還有,學校有個副校長缺額,班主任也在候選之列。班主任雖然沒有明說,但武祥夫婦心知肚明。這樣的事,只需魏宏剛書記一句話,立刻就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沒有多久,一切都成為事實,而且確實都是高票全票當選。當然,校領導們沒少做工作,所有的老師都積極配合,學校的擴建,教學條件的改善,尤其是老師們的福利分房,也都有了指望。讓這樣的學生當班干部校干部,能換來這一切,哪個老師會不同意?

    據(jù)班主任說,班里的孩子都很高興,學校也沒什么人有意見。至于那棄權的一票,班主任說了,大家都知道是誰,這樣的人以后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將來到了哪兒也別想有什么發(fā)展,這不明擺著坑大伙嗎?就算你對校長有意見,也不該這么跟大伙過不去。不過這人還算是有點覺悟,沒投反對票,諒他也沒膽子敢跳出來公開反對。

    綿綿回來后也證實了班主任的話,同學們確實對她很好,她和同學們的關系也確實很融洽,老師們也都很高興,特別是校領導都對此表示相當滿意。

    再后來選三好學生,也一樣高票當選。只是綿綿當時對三好學生的選舉多多少少還有些不滿意,倒不是因為自己丟了票或者有人反對,而是說有些成績很差的學生,竟然也被選成了三好學生,聽學生們私下議論,說有些三好學生都是給學校和班主任送了東西的,反正有兩個三好學生,家里確實都是大款。其中有一個,資產(chǎn)超過幾十億。晚飯時間,武祥問綿綿,學生們就沒意見嗎?綿綿說,現(xiàn)在的學生,有意見誰會當面說出來?其實那個學生也挺不錯的,除了學習差點,別的都挺好,隔三差五的,就把班里的同學請到大飯店里撮一頓。班里到什么地方參觀活動,也都是人家派車接待。豪華大巴,幾天幾夜,一分錢也不要,有時候連飯費住宿費也包了,老師學生都開心得很。人家沒架子,威信也很高,要不是因為有我,說不定班長肯定就是人家的了……

    就在綿綿的舅舅魏宏剛出事的前幾天,綿綿的班主任還在做綿綿的工作,希望綿綿能代表學校和班集體參加全市的優(yōu)秀學生“我愛祖國”普通話演講賽,班主任苦口婆心說如果在市里被選拔上了,就可以參加全省的普通話演講大賽。班主任老師還說了,如果這個獎得上了,那可就錦上添花了,下一步的路子就更寬了。咱就可以提前參加中傳中戲北電和上戲的藝術特長考試,將來當個主持人什么的,不也挺好的嗎……

    ……班主任每次來都忍不住說一句:咱綿綿的小臉蛋真是越看越耐看。

    ……這一幕幕,歷歷在目,仍在眼前晃動,猶如剛剛發(fā)生了一樣,其實也確確實實剛剛過去沒多久,這才多長時間,滿打滿算也就一年多。

    但是,就好像一夜之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世界!

    ……

    剛才那個自稱是教務處的人說,至于別的情況,班主任到時候會告訴你的。

    還有什么別的情況?

    綿綿的校干部已經(jīng)被免了,不是免,而是要讓綿綿主動提出辭職,其實也已經(jīng)等于是被免了。那么,還有什么別的情況?不就是這個班長嗎?不就是那個團干部嗎?要免就一塊兒免了吧,長痛不如短痛。可是聽這個教務處的人的口氣,班主任可能還會帶來什么別的消息。

    還會不讓綿綿在這個學校念書了?

    想到這里,武祥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武祥真的不想在吃驚后再猜中什么。

    他們會不會把當初綿綿從一般高中轉(zhuǎn)到這個重點高中,也當作是綿綿舅舅的一個腐敗問題來處理?

    會嗎?武祥慌了,意識到自己好像在變相地回答這個問題。

    也許真會!

    要真那樣,那豈不更把綿綿害慘了!沒幾個月就要高考了,要真那樣,綿綿這輩子可就徹底完了!

    武祥突然覺得心驚肉跳,魂飛魄散。

    說是班主任要來,今天會來嗎?幾點?晚上會來嗎?

    這個班主任,真會帶來這么一個消息?

    這個學校,真會這么干?

    他竭力在想象著班主任總也是一副彌勒佛笑瞇瞇的樣子,是不是也一下子會變成一個令人膽寒的黑臉婆?

    如果真那樣了,又該怎么辦?

    綿綿如果離開了這個學校,還能去哪里上學?現(xiàn)如今哪個學校還會接受她?

    武祥默默地僵在那里,連呼吸也覺得困難起來。

    綿綿的屋子里靜悄悄的,整個家里依然像窒息一樣的死寂。隱遁的還有撲朔迷離的期待和絕望,隱遁的還有一棵蟹爪蘭的紅,累壞了這株飽滿的植物的紅。武祥豎起耳朵,聽不到任何聲息,連綿綿看書寫字的聲音都聽不到。

    自己是怎么了,今天居然會打孩子一個耳光!而且還是那么重,這會兒綿綿的臉上會是個什么樣子?那幾道手印肯定都還在,說不定那半個臉都已經(jīng)腫了。

    都到這步田地了,為什么還要打她!

    只想自己了,為什么就不想想孩子!

    武祥和衣而臥,淚水潸然。

    …………

    亚洲gv永久无码天堂网
    <dd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dd>
    <small id="yy8yy"><menu id="yy8yy"></menu></small>
    <sup id="yy8yy"><delect id="yy8yy"></delect></sup>
  • <noscript id="yy8yy"><pre id="yy8yy"></pre></noscript>
  • <sup id="yy8yy"></sup>
  • <tfoot id="yy8yy"></tfoot>
    <small id="yy8yy"></small>
  • <dd id="yy8yy"><pre id="yy8yy"></pre></dd>
    <sup id="yy8yy"></sup>
    <noscript id="yy8yy"><optgroup id="yy8yy"></optgroup></noscript>
    <noscript id="yy8yy"><dd id="yy8yy"></dd></no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