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萌:孤獨的關系與物化的個體 ——淺論新世紀家庭文學中的愛情敘事
二十世紀的中國是充滿變革的中國,作為社會最小單位的家庭,也隨之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變遷。從二十世紀初的反家庭書寫和對獨立的愛情、婚姻和家庭的期待,到中期對一切家庭的根本性消解,再到二十世紀末婚姻家庭乃至家族的重新回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家庭書寫深刻而敏感地反映著共時性的社會變革。至二十一世紀初,當動蕩的社會環(huán)境漸漸平靜,而更為深層次的改革正潛流涌動時,當下家庭文學又呈現(xiàn)出另外一種風貌。而愛情作為其中的重要主題,其內涵、外延乃至于敘事角度與表達方式,也產(chǎn)生了許多值得討論的新質。去除愛情的象征意義與理想內涵,重新定義愛情的社會意義,真實地還原當下的兩性關系,并在關系中觀照自我,剖析自我,反思自我,是新千年以來愛情故事的主流。
新世紀文學愛情母題的核心價值觀,已經(jīng)悄然偏離了五四新文學以來一脈相承的道路。在近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愛情觀中,相愛的兩人首先要確認和堅持的,是自身思想和人格的獨立,以及在相互關系中彼此的尊重。無論在現(xiàn)實層面這種愛情準則是如何地受到阻礙與束縛,至少在文學層面,這種對抗式的,彼此勢均力敵的兩性關系始終是一種愛情的理想形式,或者說,以上個世紀整體而言,愛情是具有超越性價值的,是精神性的。但在新千年的愛情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于上世紀初啟蒙主義色彩的新青年的愛情觀,不同于文革文學消滅個人隱秘情感的階級感情觀,不同于新時期文學放飛自我、確認個人價值與自我存在的人道主義愛情觀,新世紀文學中的愛情是復雜的,是現(xiàn)實與浪漫交融的,是盤算與欲望共存的。換言之,這一時期的愛情敘事是日常化的,世俗的。它的時效是短暫的,它的終點是未知的,甚至我們會覺得這種新的愛情是曖昧的,模棱兩可的。這是因為在新世紀愛情母題中的人物是孤獨而物質的,我們已經(jīng)不能在當前的愛情故事中尋得支撐與依靠,每一個處在愛情中的人物似乎都是功利的,自利的。他們已不僅僅將愛情作為一份情感寄托,而更多地看作他們獲得生存資料的砝碼,或是他們寂寞無聊時的消遣,甚至他們早已經(jīng)不愿以這種淺薄而即時的愛情作為自己的遮羞布,而將性愛赤裸裸地搬到臺面上,并由此延伸出新的兩性關系,乃至于更廣泛的人際交往與交換關系。
首先,讓我們從不同于以往的愛情形式開始談起。在新世紀文學中,愛情的時效似乎大大縮短了。快餐式愛情、一夜情、周末愛情等等千奇百怪的短期愛情大大地蓬勃起來。這其中固然有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加快的因素,但作家對這種情愛方式的偏愛,其內涵更多的是通過這一主題,展現(xiàn)當代個人生活的孤獨處境與個人命運無法把握的絕望。齊美爾將現(xiàn)代社會,尤其是城市生活中個人保持安全與掌控的范圍縮至個人,亦即唯有封閉自我,感到孤獨才是安全,這一點我們在新世紀文學顛沛流離的愛情場景中也不難發(fā)現(xiàn)。城市生活的高度個人化,使得愛情不再成為擴展人際關系,乃至擴展親密范圍的手段,相反,新千年后的愛情敘事呈現(xiàn)出一種高度個人化的樣態(tài),愛情為個人服務,當個人不再需要時,愛情便退場,似春夢一般了無痕跡。王安憶的中篇小說《驕傲的皮匠》便是如此,男主人公根海是蘇北來上海討生活的小皮匠,在一處弄堂口擺一個修鞋的小攤,鞋攤背后屋子的女主人根娣同情他的辛苦,便每日與他方便,用自家的微波爐給他熱一頓午飯。根娣的老公小弟是出租司機,常不在家。一來二去,將老婆孩子留在老家孤身一人來上海闖蕩的根海與祖籍同是蘇北,說話做事都耀眼囂張的根娣有了戀情。這戀情有兩處根據(jù)地,一處是弄堂口,是白天兩人粗茶淡飯的相互依偎,晚上在根海城中村的出租屋,是男女情事的熱辣與溫存。然而一次性事后根娣離開出租屋時,被樓下居住的河南打工仔錯認成妓女,根海輾轉一夜,決定將自己的老婆孩子接來上海,以此委婉了斷與根娣的情思,而根娣在聽說此事之后,什么也沒說,便轉身回了家,小說至此戛然而止。王安憶的這篇關于婚外戀情的小說繼承了她一貫的上海敘事風格,但又帶有這個時代的鮮明特征。小皮匠與根娣的愛情起時溫情,濃時熱烈,卻在高潮時戛然而止,人物悄無聲息地各回原位,他們從未想過離開各自的家庭,卻也能夠全心全意地投入到這場戀愛之中,兩者互不干涉,這樣反而令他們感到安全和依靠。根海與根娣之間顯然是有愛情的,但這愛情卻是模棱兩可的。根海需要根娣,是老鄉(xiāng)的親切,是中午熱飯熱菜的恩情,也是妻子不在身邊的異性慰藉。根娣對根海,是彌補小弟常年出車的空虛,是填補無人說話的寂寞,也是遏制自己因為小弟不能人道而無法排遣的性壓抑。總之,對于根海與根娣來說,要說他們之間的關系是愛情,顯然太奢侈了,他們活得艱難,沒有時間、沒有空間,也沒有資格享受,他們只是各取所需,抱團取暖,因此在一方結束時,另一方便即時離開。這種臨時性的、短暫的情愛關系,也構成了葉辛的《世間問情》的敘事主體。但相比王安憶尚且有些許浪漫與得體的克制描寫,葉辛則選擇更為直白和現(xiàn)實。索遠與麻麗是同一間工廠的車間主任與女工,也是廠里人心知肚明的臨時夫婦,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依靠,是慰藉,也同樣是背井離鄉(xiāng)的打工仔對生活成本計算后的無奈選擇。但索遠的家鄉(xiāng)遭受了洪災,一夕之間村莊蕩然無存,他的妻女千里迢迢前來投奔后,索遠與麻麗不穩(wěn)定關系的麻煩開始了。索遠一方面對遭災的,再無依靠的妻女有責任,然而又對朝夕相處了三年的臨時伴侶產(chǎn)生了愛情,他腹背受敵,兩個女人一個近身攻擊,一個遠程冷戰(zhàn),讓他無所適從。在這部小說里,臨時伴侶的強勢入侵使整部作品與《驕傲的皮匠》南轅北轍,如果從現(xiàn)實關系看,索遠、麻麗與但平平似乎糾纏不清,其實,在這場復雜的男女糾葛中,連人物都尚未意識到,愛情已悄然退場。與如果說《驕傲的皮匠》著意刻畫的是底層人內心的底線,那么《世間問情》則展現(xiàn)的是更為真實、也更為殘酷的對生存所需的物質資源與情感資源的爭奪與捍衛(wèi)。兩部作品的相通之處在于愛情主體的高度個人化。根海、根娣、索遠、麻麗,這些人物形象無一不是從自我出發(fā),從自身的需求與寄托出發(fā),不論這需求是性,是安慰,還是生活成本的算計與生存資料的索取,都是當代人孤苦無依的例證。
東紫的《白貓》中,離婚了的單身男人將與自己有曖昧關系的女性根據(jù)他設計的各種“考驗”分類排序,以便挑選出最喜歡他,最能懂他的一個,但其實“我內心一直有點愧疚,我知道自己不喜歡她,只是把她當做了人情冷暖里的一根稻草而已”,但是“一棵稻草的溫暖也比沒有強”。東紫的小說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唯有這幾句借人物之口說出的喟嘆令人深思。這樣的慰藉與短暫的相處究竟算不算愛情呢?根海等人的內心是否也曾發(fā)出過這樣無奈的感慨呢?這便是新世紀愛情母題的復雜之處,這種臨時性的關系看起來既虛偽又敷衍,但卻讓人不能不認同在這短暫關系中的真情實意。這種奇特的愛情關系實際上是源自于中國家庭結構的劇烈變化。社會現(xiàn)代化與高度的城市化使得家庭個人化、原子化不斷推進,城鄉(xiāng)遷徙、異地生活也不斷成為許多中國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馬克思?韋伯認為一個城市的物質基礎結構如果處在持續(xù)改變的狀態(tài),那么“城市的文化情境也概莫能外”,對于個人同樣如此。如果生存的主題是顛沛流離的,那么個人對情感的選擇也一定會是短暫的,世俗的,務實的。比如金宇澄的《繁花》有一半的篇幅講述滬生、阿寶、小毛等人在當下的遭遇。滬生的妻子白萍九十年代初出國留學,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兩人之間無夫妻之實,只有一紙結婚證書維系法律上的關系;阿寶流連女人堆,卻從來不談婚姻與愛情;小毛青年喪偶,之后便鰥居一生,甚至給未婚先孕的X小姐做假丈夫。男女關系的隨意,露水夫妻,單身家庭,包二奶,一夜情,在金宇澄的這些故事里,女性角色來來去去,沒有定數(shù),而男性角色則形容輕佻,內心懦弱,彼此之間都心照不宣,互不負責,每個人實際上都是孑然一身。在《繁花》中,家庭作為社會基本構成單位的職責幾乎消解殆盡。社會結構已徹底原子化,仿佛每個人都是孤獨來去,自己之外,便再無別人。作品看似熱熱鬧鬧,人物繁多,然而卻是最為孤獨,最為冷清的一部小說。在通過務實的快餐情感慰藉漂泊的心之外,對精神戀愛、理想愛情的想象及失落也出現(xiàn)在作家的筆下。在魏微的《鄉(xiāng)村、窮親戚和愛情》中,“我”是個地地道道的城市姑娘,性愛、男人對“我”來說,都是曖昧和游戲,已經(jīng)逐漸失去了趣味。而“我”和窮親戚陳平子一天的愛情,只在兩人的眉目傳情和暗示中交換,沒有表白,沒有擁抱和牽手,說過的話甚至不超過十句。魏微在這一天中用足了筆墨,也無法描繪出他們愛情的輪廓,因為實在是太過縹緲和虛無,又是那么的蒼白和乏善可陳。過了這一天,他們便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上,再也不會有交集。這一天的愛情會讓他們銘記終生嗎?雖然魏微想把它描述成一朵凄婉純美的花朵,但卻無法再增加這曇花在他們生命中的重量——這一天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方方的《樹樹皆秋色》則更為直白地戳穿了這種曖昧的游戲。知識女性、高校教授華蓉中年未嫁,醉心學術,卻因為幾通電話而戀上了一位未曾謀面的男生。然而最后男生不再來電,往日的點滴溫存也灰飛煙滅,華蓉人生的第一次戀愛以她的自作多情與自取其辱而告終。她如此盼望一場精神的戀愛,她的地位與條件足以讓她不在乎對方的物質基礎,然而這一切對于對方來說卻是調笑,是玩樂,做不得真的。金仁順《彼此》中的黎亞非和周祥生是醫(yī)院內的手術搭檔,他們的婚外情是彼此不幸婚姻的慰藉,他們在專業(yè)上勢均力敵,在經(jīng)濟上各自獨立,相互吸引的本該是精神。拋開他們婚姻的束縛,他們的確是合適的靈魂伴侶。故事的最后,兩人各自離婚,并在親友的見證下結為夫妻,但在兩人交換戒指的時候,周祥生的婚戒卻奇異地滾落并失去蹤影,溫馨的結婚典禮變?yōu)闈M地找戒指的狼狽鬧劇。最終戒指找到,可"他們的嘴唇都是冰涼的",這些細節(jié)的象征是明顯的,誰有能說他們對這愛情的結局是充滿期待與希望的呢?他們的愛戀與激情,惺惺相惜與知根知底看上去都是真實的,但就是無法找到精神的證明,無法找到屬于自己的安全感與歸宿感。
相比較愛情的世俗化與務實傾向,性愛在新世紀家庭文學中則反而承擔了遠為復雜的使命。在傳統(tǒng)的家庭觀念中,性愛是愛情和婚姻的結果,只有確定了戀愛關系乃至婚姻關系,性愛才可能發(fā)生,并且連接著下一代的出生和新的代際關系。因此在傳統(tǒng)的主流家庭文學中,性愛是水到渠成、不言自明的,是附屬于戀愛關系與婚姻關系的,因此也是可以省略的,不會大張旗鼓地恣意渲染。但在新世紀家庭文學中,性愛卻作為一種獨立的人際交往被頻頻推到前臺,在愛情變成一種輕質的、淺薄的、靠不住的感情之后,它已無法承載更多的意義,性愛反而變得語義豐富、意味深長。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傳統(tǒng)家庭小說中的愛情負載被打包轉移到了新世紀家庭文學中,毋寧說是作家們將新的語義植入了新世紀家庭文學的性愛之中,因為許多新的個體與社會功能只能由性來承載。而性愛也早已不與愛情和婚姻掛鉤,也早已談不上什么忠誠、貞潔等傳統(tǒng)的性道德,它成了一種新的話語符碼。一方面,一部分作家將性愛行為功能化,他們談論的性只存在于物質和欲望層面,但對于另一部分作家而言,性所能負載的情感需求反而遠遠超出了單純的愛情,它成為了一種隱秘的安慰,但這種安慰是自足的,甚至是自私的。當下文學作品中的性愛,與其說是愛對方,不如說是對自己的愛,對自己的憐惜。在經(jīng)歷了1980年代熱烈的個人解放與1990年代快速的個人物化之后,新世紀的文學似乎已經(jīng)將自我看作客體來描繪、呈現(xiàn)所經(jīng)歷的壓力、無助、絕望和窒息。在個人高度物質化的當代中國,精神戀愛,憑愛情走進婚姻,相敬如賓、白首偕老,這些命題似乎通通已經(jīng)變成奢望。精神層面無法靈犀,個人命運顛沛流離,唯有做愛,也只能做愛。做愛是過程,是結果,是起點,亦是終點,它是快樂,是安慰,也是絕望人生的一劑嗎啡。我們歷經(jīng)百年的新文學,似乎從未以這種角度談論性愛。畢飛宇的短篇小說《相愛的日子》,就是新世紀性愛題材的一個典型。男女主角在酒會上相識,散場后他們便上床了。這段一夜情并沒有隨著白晝的來臨而劃上句號,它成為了兩人之間的小小習俗。他們不談戀愛,只是做愛,他們在性愛中感受彼此,稱贊彼此,在性愛中獲得短暫的自信與自尊。在城市中無業(yè)的,只能干些臨時活計的兩個人,連飯都吃的有一頓沒一頓,自然也無錢約會,戀愛與一起"過日子"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他們互稱兄妹,以兄妹之名,掩蓋著內心對彼此愛情的渴望,再通過性愛,飲鴆止渴般表達對彼此的迷戀與思念。性的慰藉作用,性與愛情、婚姻的脫離,在這篇短短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詮釋。笛安的《圓寂》中,這種慰藉以極端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在八零后的作家中,笛安已經(jīng)非常出色地將這種慰藉深入到人性的層面,使這種時代性的性愛有了更為普遍的價值。作為殘疾人、乞討者袁季來說,普云給予自己的唯一一次性愛,不是憐憫,不是同情,而是對他作為一個人正常需求的尊重,并且是對一個無法自理的人的照拂與關愛;而對普云來說,那一次性事是自己妓女生涯唯一的救贖,是她不為錢,不為生存的唯一一次做愛。在兩個底層人的內心,這一場性事所帶來的,是他們一生都感念和珍惜的溫柔。而在程青的《發(fā)燒》中,小陶作為大齡未婚男青年,接連相親了好幾個女子,他與這些對象沒有進一步發(fā)展的需求和渴望,卻奇異地與她們保持著性愛關系。他們之間沒有愛情,但他傾聽她們的苦惱,撫慰她們的欲望,幫她們解決諸如不孕、墮胎這樣的難言之隱,甚至幫她們照顧小孩。這錯位的,臨時的家庭關系就這樣莫名建立,小陶也因此扮演著男友、丈夫、父親這種錯雜的角色。這可說是單身家庭描寫的典型,男女雙方不需要建立相對穩(wěn)定的伴侶關系,僅通過性愛的隱約牽絆,便可以體驗到家庭生活的全部滋味。
相對來說,小陶承擔的還是太多了,如果換做魏微筆下的郭小海或是盛可以筆下的李喊,可能就會覺得這負累太重了。性愛本就是好時你情我愿,惱時一拍兩散的關系,雙方互惠互利,各自解決需求,只要自己滿意便是達到了目的,如果對方也在性愛中獲得了享受,那便是額外的獎賞。至于感情或是對未來共同生活的承諾,是不在這樣的性愛關系考量之內的,如果有一方提出進一步的要求,倒反而是逾矩了。在魏微的《異鄉(xiāng)》中,文員子慧孤身一人在外地打拼,她與本地人郭小海曾有一段戀情。不過如果真說是愛情,郭小海是不認的,他甚至在上床之后堂而皇之地對子慧表明“他不想結婚,也不想戀愛。她是個好姑娘,他不想傷害她,所以更要把話說清楚,他們地關系是哥們的關系,他們上床,是為了各自取暖。”戀愛不能獨自界定,而取暖也同樣不是一個人說了就算,更何況這“取暖”其實不過是好聽的說辭,安慰的是郭小海生理的空虛,和子慧沒有半毛錢關系。子慧在聽過郭小海的話之后也表明了態(tài)度,大家好聚好散,自己從沒想賴著他。這是被以取暖之名拋棄的女子最后的尊嚴,還是子慧的心底話,我們也無從得知。但從魏微的敘事口吻中,已經(jīng)在這個時代參透了其中的虛偽與悲涼。盛可以的《手術》也同樣如此。李喊對唐曉楠是溫柔的,親昵的,但卻同樣是陌生的,李喊雖然萬花從中過,但卻從不與那些女子上床,因為怕被要求負責,怕與她們走進婚姻。唐曉楠以此認定,李喊與她發(fā)生了關系,便是要與她結為夫妻。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李喊之所以與她發(fā)生關系,只是因為她早年的不婚宣言,因為她方便省事,沒有麻煩。所以李喊在無盡的敷衍塞責中并沒有半分內疚,在他看來,唐曉楠反悔逼婚反而是不地道,不守約。在兩位年輕女作家看來,將性愛說成是相互慰藉,抱團取暖,或者是一閃而過的曖昧情感,不如說是對欺騙和欲望的一種粉飾與遮掩。這種粉飾并不無性別之分,方格子的《像鞋一樣的愛情》就拋開了女性主義的批判,轉而探討在一夜情、萍水相逢的性愛中虛偽的愛意。作者用大部分篇幅講述陳小納對伯年的想象,她與伯年不過是出差時的一面之緣,她所見的不過是伯年的熱情溫柔和一付好皮囊,但在回家之后,陳小納便在自己的腦海中完整了伯年,并寄托了自己不甘于平淡生活的一份隱秘的激情。故事的最后,伯年和小納真的瘋狂了一次,而這唯一的一次也便成了終結,小納終歸還是回到了丈夫徐政的身邊,決定為他生兒育女,好好過日子。這樣的選擇我們在上面已經(jīng)討論過,在新世紀文學所描寫的愛情生活中,究竟還有愛情的幾分地位,人們有愿意為愛情付出什么,犧牲什么,結論是無。不論愛得多么深,無論小納已經(jīng)在想象中將伯年編織得多么完美,無論真實的伯年如何符合她的想象,結果不過是一次交歡,一滴眼淚而已。對于小納的丈夫徐政來說,他從頭到尾都毫不知情,他沒有感應出小納的變心,他只是覺得“好像少了一點什么”,僅此而已。與其說小納與伯年談了一次隱秘而轟然的戀愛,不如說是他們給自己的欲望進行了相當?shù)拿阑屗雌饋砑兇夂蜏厝嵋稽c而已。當然,更為極端的,也只屬于當下這個時代的,是對性愛的虛擬化,比如曹軍慶的《云端之上》。無業(yè)青年焦之葉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無所有,全靠父母供養(yǎng),但他在網(wǎng)絡上的“云中之城”卻是身份高貴的大人物,有七個妻子。他每日忙著編織自己的虛擬生活,還要與七個妻子進行虛擬的性愛。但一旦這些妻子要提出線下見面,他就對她們立刻失去了興趣。直到小說的最后,焦之葉的母親假扮妓女約他去酒店開房他也無動于衷,并最終悄無聲息地死在自己的房間里。如果連性愛也能虛擬,那么說明人類幾乎已經(jīng)到了連欲望都要退化的階段。這無疑已經(jīng)以一種終極方式觸及到了當代性愛的重要問題:它究竟是屬于一個人的感受,還是屬于兩個人的關系?不僅是愛情,可能連性愛人們也懶得經(jīng)驗。
事情就是這樣起了變化。雖然在很多情況下,性愛需要兩個人配合完成,但在當下的文學描寫中,作家顯然更看重性的獨立與個人化,即使雙方存在戀愛關系、婚姻關系,性也只屬于個人。因此在新世紀家庭文學中,家庭關系與性關系并非共存,更多形式的性關系與性體驗存在于家庭關系與家庭經(jīng)驗之外。正如齊美爾所言,當代人注重對自我的關注與消遣,因此對性關系的高度物質化,甚至對性對象的高度物質化,只有將性作為個人感受、個人需求乃至個人娛樂來看待,才能了解此類作品的內在倫理邏輯。蘇童的《香草營》中,梁醫(yī)生與女藥劑師產(chǎn)生了婚外情,為了維持各自家庭和社會地位的穩(wěn)定,梁醫(yī)生在外租了一間出租房,但當他們來到出租屋準備翻云覆雨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房東就住在窗外的鴿棚里,將他們的行為看得一清二楚。梁醫(yī)生與女藥劑師幾乎沒有糾纏,就立刻因為這個潛在的威脅放棄了這段婚外戀情,回歸到了正常的同事關系。劉玉棟《幸福的一天》中,菜農馬全被撞死之后,過上了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而他的“幸福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是去享受一次性服務。他很喜歡為他服務的女孩,覺得她漂亮可愛,但當服務結束之后,他們便再無瓜葛,他沒有任何留戀,他更希望在享受之后,回到自己的家,守著自己的老婆孩子。更直接的如王手的《本命年短信》,婦科中醫(yī)樂蒙遇到的一位病人柯依娜,她去樂醫(yī)生處的看診時間是私密的,一對一的,但這并不直接關乎男女情愛,樂醫(yī)生更多的是一位傾聽者。柯依娜向他傾訴著自己的婚姻與性,但她的談話內容甚至不牽涉他的丈夫,她關注的只是自己個人的感受,她的自慰,她的高潮,她對自己身體的喜愛與欣賞。即使有伴侶,即使有婚姻關系與穩(wěn)定的性對象,性的歡愉、困惑仍然屬于私人,屬于自我。
誠然,在高度物質化和功能化的性愛描寫中,占比相當高的是對女性高度物化的反思和悲憫。潘向黎的《白水青菜》中,把愛情全部刨除,只剩性與占有。毫無疑問,將性作為一種占有,是將性與愛剝離的重要步驟,也是將性物化的證明,男主人公與年輕的女子有了婚外戀情,但人到中年的男主角愛的似乎更是年輕可人的肉體,而他們的精神世界是完全格格不入的。一個守舊懷古,充滿煙火氣息,另一個時尚前衛(wèi),唯我獨尊。他們雖然有種偽婚姻的相處,但不過各取所需,除了性愛時間,他們各自煎熬。葛亮的《過客》中,女主角來到香港密會男友,男友身家富裕,帶她住的是高級酒店,吃的是著名餐廳,甚至在公司上市的發(fā)布會上高調紀念他們相識的日子,然而這一切都是過眼云煙。當黑夜過去,太陽升起,男友又回到了他自己的家庭,而女主角作為情人,獨自搭上離開香港的東鐵。之前奢侈的吃喝玩樂高調表白,可以說是一次占有的價碼和酬勞。畢飛宇的《睡覺》就向我們展示了女性物化的最高境界。主人公小美是一個“二奶”,而她的情人卻沒有與她同居,甚至將她丟在郊外的別墅中不聞不問,如果不是按時打來的生活費,她幾乎就是被丟棄的一個物件。她沒有朋友,沒有工作,她所住的小區(qū)都是與她相同身份的女子。她們被厭棄的理由多種多樣,而小美是因為生不出孩子。在龐大的金屋藏嬌的社區(qū)里,感受不到絲毫愛的存在,她們與情人完全是一種交易,不需要感情。而王手的《自備車之歌》則從男性的角度描繪了這種交易背后的心路歷程。崔子節(jié)有了一輛私家車后,便幻想著能在車上來一次“車震”,在每日進出車庫的過程中,他結識了看車的女子李美鳳,決定以極小的代價,換取與李美鳳的一夜春宵。在付了小費,給她的孩子送了課外書,并決定以解決孩子的幼兒園就讀問題一舉拿下李美鳳時,她卻被崔子節(jié)的情意打動,決定要與他私奔。不出想象,崔子節(jié)被這一舉動震驚了,并當機立斷離開了李美鳳。因為在他看來,李美鳳的舉動是不可思議的,如同妓女怎么會想同嫖客私奔呢?崔子節(jié)認為對來自以“浪蕩女”出名的秦縣的李美鳳來說,花點小錢,不破費,便能做一次皮肉生意。在崔子節(jié)的眼中,李美鳳的“商品”價值之低,甚至還不如一個真正的性工作者。
這樣的描述是否可以見出新世紀的愛情的樣貌?個人生活的去尊嚴化,個人情感的去精神化,即時排遣式的抱團取暖,以及不可避免的物質與功利的考量,構成了如今新的愛情與性愛法則,也成就了新世紀愛情敘事獨特的言說方式。如果稍作深究,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還是將女性作為提供性服務的工具看待,無論是慰藉,還是需求與欲望,背后站立的都是孤獨、怯懦而又警覺的靈魂。在新世紀關于愛情與性的敘事中,我們無處不能覓得這種孤獨、卑怯與防范。家庭結構的簡單化,家庭規(guī)模的縮小,親族關系的疏遠,宗族關系的坍塌,都是形成個人孤獨狀態(tài)的基礎。而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市場經(jīng)濟的急速推進,以世俗生活與日常生活的成功作為個人價值的終極目標,傳統(tǒng)中國人際關系的式微與鄉(xiāng)土中國的不再,新的信仰又難以建塑等等,更是造成個人孤獨化與個體物化的社會動因。所以,孤獨是被動的,又是主動的,這竟然成為個體的選擇,成為一個社會最本質的人的存在方式。當所謂愛情敘事亮出的是這樣的底牌,無疑是值得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