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記》:在明珠與瓦礫之間游移不定
中島敦(1909-1942)是日本著名的作家,雖然英年早逝,作品數(shù)量不多,但由于與眾不同的風(fēng)格而被人所銘記,其中最廣為人知的是發(fā)表于1942年的 《山月記》,曾入選日本高中語文教材。《山月記》被翻譯成中文的時間相當(dāng)早,1943年上海雜志《風(fēng)雨談》第六期就發(fā)表了盧錫熹的譯文,之后又有人翻譯過,相關(guān)學(xué)術(shù)研究也隨之展開。不過,其近年在中國受到普通讀者的熱烈歡迎,則主要是由于2013年中華書局出版了《山月記》一書,其中收錄包括《山月記》在內(nèi)的九篇作品,一時洛陽紙貴,2018年8月又改換裝幀重印。(以下原文均出自此版。)
眾所周知,《山月記》屬于“故事新編”一類的創(chuàng)作,依據(jù)的主要是唐傳奇 《李徵》,收在《太平廣記》卷四二七,末注“出《宣室志》”。《宣室志》是由晚唐張讀編撰的一部志怪小說集,張讀的生平資料留存很少,所幸發(fā)現(xiàn)了徐彥若撰《張讀墓志》,陳尚君先生有專文考釋,從中可知《宣室志》撰寫于作者20歲左右。很多學(xué)者在研究《山月記》時,都說其范本是李景亮的《人虎傳》,明顯是有誤的,錯誤的根源在明代陸楫編的《古今說海》,其中《人虎傳》作者題作李景亮,而魯迅在《唐宋傳奇集·序例》中已指出“此明人妄署”。
對讀《太平廣記·李徵》和《古今說海·人虎傳》,會發(fā)現(xiàn)《人虎傳》是對《李徵》的改寫,但差異還是非常明顯的。首先是篇題。李劍國推測北宋劉斧《青琑摭遺》已改題《人虎傳》,流傳到南宋末被改編為小說話本,依舊沿襲其題。(《唐五代傳奇集》,中華書局,2015年)因為只是題目,難以確定其和《李徵》的關(guān)聯(lián),聊備一說。其次,人名不同。《廣記》中作李徵和袁傪,《說海》則作李微和李儼,徵和微難定正誤,但李儼則確誤,因文中說兩人同登進士第,天寶十五載及第者正是袁傪。更為重要的不同是,《人虎傳》的情節(jié)比《李徵》豐富很多,增加了山下食婦人、贈肉、寫詩、談平生所恨、登嶺見虎等內(nèi)容,這些是何時何人所加,難以確知。李劍國認為《說海》所錄可能是經(jīng)過劉斧改寫的版本。將以上兩種文本與《山月記》對照,就能看出,中島敦創(chuàng)作的藍本是《人虎傳》,只是中島敦選擇了李徵和袁傪的人名。或許出生漢學(xué)世家的他有過考證,或許有其他日本學(xué)者研究過可以供他參考。
《山月記》的故事框架和《人虎傳》大體一樣,敘事的部分基本上是原文的翻譯,但敘述的順序做了部分調(diào)整。中島敦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在原文中插入大量李徵的陳述,正是這些深刻而恰當(dāng)?shù)年愂觯沟谩渡皆掠洝凡辉偈恰度嘶鳌罚蔀橐徊啃碌慕艹鲎髌贰?/p>
作者借李徵之口要探討的核心問題是人的命運。對李徵來說,由人變虎“并非全無頭緒”,而是自己遭遇的命運,即他個人的性情把他變成了猛獸。李徵博學(xué)有詩才,又早年及第,本可大展宏圖,有一番作為,但他“個性狷介,自恃甚高”,不屑于與賤吏為伍,卻又不得不面對生活的困窘,去地方官府任職,自尊心與羞恥心折磨著他,直到他變?yōu)槔匣ⅰA罾钺缂灏镜氖牵谒優(yōu)槔匣⒑螅说男倪€會時常醒來,這時和真的人沒有區(qū)別,可以思考,可以作詩,只是無法表達了,如此使他更為孤獨,擁有老虎身體的李徵只能在山間咆哮,“正如從前作人時,沒有一個人了解我脆弱易傷的內(nèi)心一樣”。李徵自始至終面對的都是他的內(nèi)心,他無法完全接受外在世界,卻不得不身處其中,心中既驕傲又羞愧,對自己的才能時而肯定時而否定,總是處在一種糾結(jié)無解的狀態(tài)中,最終化為了異物。
改編古典小說使其成為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開始的階段就有人嘗試,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是其代表,在《序言》中,他說:“對于歷史小說,則以為博考文獻,言必有據(jù)者,縱使有人譏為‘教授小說’,其實是很難組織之作,至于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倒無需怎樣的手腕。”關(guān)于《故事新編》的寫作,他直言:“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jù),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于古人,不及對于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所以我們看書中所收的八篇小說,對于古代故事的再創(chuàng)作程度很高,如《理水》中還出現(xiàn)了“古貌林”(Good morning)、“好杜有圖”(How do you do)、OK等詞句。
中島敦的《山月記》是和魯迅先生的創(chuàng)作方式完全不同的一種,不以故事的更新和重講為目的,因此也不以故事性取勝,而是試圖在舊故事中讀出新意義,頗有哲學(xué)意味。《李徵》《人虎傳》解釋化虎的原因是:“直以行負神祇,一日化為異獸。”所謂“行負神祇”實則是歸結(jié)于神秘力量,而中島敦則從人的內(nèi)心去尋求答案:“世上每個人都是馴獸師,而那匹猛獸,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對我而言,猛獸就是這自大的羞恥心了。老虎正是它。我折損自己,施苦妻兒,傷害朋友。末了,我就變成了這幅與內(nèi)心一致的模樣。”由此,他在探索心靈的深度上比原作更進了一步。
《山月記》所表現(xiàn)出的命運觀是悲涼的,對于宿命,中島敦感到無可奈何:“連理由都不知道就被強加在身上的事情也只能老實接受,然后再連理由都不知道地活下去,這就是我們這些生物的宿命。”李徵不過是萬千生物中的一個,反之,“我們這些生物”又都有李徵的影子,時常在明珠與瓦礫之間游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