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歷程
鞋是一個人最基礎(chǔ)的裝備。鞋是生活的一部分,它帶我們從故鄉(xiāng)去往遠方,又領(lǐng)我們從遠方回到故鄉(xiāng)。小小的鞋子,與歲月同行,盛裝著我們前進的步伐。
從1976年到1980年,大姐、二姐和我相繼出生,母親都用她的傳統(tǒng)技藝為我們鋪陳最初的人生。農(nóng)活一結(jié)束,放下農(nóng)具,她就拿出另外的工具。大布、小布,新布、舊布,在她手里很快變成各種尺寸的精致布鞋。我們穿著它第一次站在地上,搖搖晃晃奔跑在竹林和地壩。
整個小學(xué),我都穿母親做的布鞋。可下雨天總不能也穿布鞋吧,父親就在鎮(zhèn)上給我買了一雙塑料涼鞋。很多次,我看見一些同學(xué)穿的是另外一種塑料涼鞋,看起來軟綿綿,不像我的穿著硬邦邦的,不太舒服。我覺得他們那種穿起來肯定更舒爽,攀比和虛榮心同時作怪,我嚷著向父親提過幾次要求。一個夏夜,父親用遲緩的語氣對我說:“你攢勁考,考好了我就給你買。”我愈加發(fā)奮,考了一次全班前幾名。父親兌現(xiàn)諾言,給我買了一雙泡沫涼鞋。后來我才知道,那價錢比我先前穿的塑料涼鞋貴一倍。那時家里窮,父親一定是咬著牙買下來的。
父親的三哥當兵退伍后留在內(nèi)蒙古一個鐵路單位工作。逢年過節(jié),我們寄過去香腸,他們就寄過來軍用大衣和帽子等,其中也包括鞋,我們猜想應(yīng)該是他們的福利物品。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三伯給父親寄回一雙大概是軍用皮鞋那樣的鞋子。厚實的鞋底,軟硬適度的鞋面,稍微擦拭一下鞋面就錚亮錚亮。父親舍不得穿,一般只在春節(jié)或家里有重要節(jié)日才拿出來穿。擦一點鞋油或者根本不用擦,走在村子里,都會有羨慕的目光投過來。再加上三伯寄回來的綠色軍大衣和帽子,父親一到春節(jié)就成了居住在村里的“退伍軍人”,好不風(fēng)光。正月十五一過,他又小心翼翼把鞋擦拭干凈,連同軍大衣和帽子整齊放進衣柜,以備來年再穿。我曾好奇地用瘦小的腳試過幾次,鞋的內(nèi)層是柔軟的細皮毛,皮毛包裹著腳,腳心暖暖的,讓人忘記冬天的寒冷。
初中時,我展現(xiàn)出了對體育的濃厚興趣。籃球、乒乓球、羽毛球,每一種運動都積極參與。那時候夢寐以求的是有一雙白色球鞋,能像電視里的運動員那樣,在運動場上揮灑英姿。后來,又是父親讓我夢想成真。我自然格外呵護,每天上學(xué)前,都會往鞋上抹一層白色鞋粉,讓鞋子每一天看起來都是嶄新的。如果不小心在學(xué)校弄臟了鞋面,我就悄悄收集黑板下面的白色粉筆灰涂抹在上面。穿上白色球鞋,我自豪地穿行在學(xué)校的籃球、乒乓球、羽毛球隊伍之中,矮小的身材通過體育鍛煉還得到了提升。
九十年代中期,村里一些姑娘隨打工大潮去了廣東,每年春節(jié)才回家一次。她們是從改革開放的最前沿回來,自然有最時髦的衣著,也包括時尚的高跟鞋。當她們走在村里的石板上,細細的鞋跟就和平整的石板聯(lián)合奉獻出有節(jié)奏的清脆。她們走在鎮(zhèn)里的公路上,把公路也點綴得花枝招展。她們的鞋讓她們和村里其他姑娘們不一樣,其他姑娘們開始蠢蠢欲動,這讓有心的姑娘發(fā)現(xiàn)了商機。第二年春節(jié),在深圳一家鞋廠上班的姑娘帶回一些時尚的高跟鞋在村里賣。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就這樣吹到了我們那個小山村。
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天,我參加工作了。為了紀念一下,我特意去買了一雙一直想要的皮鞋。我穿著自己掙錢買的鞋意氣風(fēng)發(fā)地走在大街上,時不時低頭朝腳下打量自己的新鞋,遇到異樣的眼光會有一點不好意思,但也理直氣壯,自信滿滿。
母親進城后,老屋就空著,但我們也常常回鄉(xiāng)。那天,老屋一雙膠鞋進入我的視線。塌陷的鞋面布滿灰塵,散亂的鞋帶纏繞在鞋口,鞋跟周圍凝結(jié)著斑駁的黃泥。它們安靜地躺著,默默無語。母親嘆嘆氣:“這鞋,那年可是你爸的寶啊……”恍惚中,我看見一位憨厚的老農(nóng)扛起鋤頭擔起糞,穿著沾滿泥土和糞便的膠鞋,在晨曦與落日間穿梭于鄉(xiāng)間田野。父親病逝后,這雙膠鞋讓他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于這個家中。
今年暑假,我們一家人去貴州旅游。母親從沒有去過這么遠的地方,臨行前,她用兩百多元在街上買了一雙老北京布鞋。她說,再加幾十元就能再買一雙。我們都知道那是商家的銷售方法,在她的“鼓動”下,還是添了幾十元多買了一雙。以前,母親親手給我們做布鞋。現(xiàn)在,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但她仍然懷念布鞋,懷念布鞋的好,舒適又貼腳。我相信她沒有遺忘那一門傳統(tǒng)技藝,但我不希望再看到她為了我們能穿上鞋而夜以繼日地熬夜納鞋底。
搬到新房后,一家人的鞋都放在鞋柜里,滿滿兩大柜。皮鞋、運動鞋、高跟鞋、拖鞋……男女老少、春夏秋冬,各種功能、各種款式,琳瑯滿目,增加兩個鞋架也快放不下了。每次清理不合腳的鞋,母親都舍不得扔。她說,以前在農(nóng)村,一家一戶就幾雙鞋,現(xiàn)在鞋多了,也要珍惜。正說著,女兒光著腳朝我們走來。她在家里總喜歡光腳,或許這就是小孩子的天性。此情此景,我忽然大膽猜測,或許未來,我們的鞋已與腳融為一體,讓人看不出腳上是否穿著鞋。
鞋,記錄著一個人的成長,也裝滿了人生的故事。鞋也是一個時代的印跡,它不僅丈量我們腳下的步伐,也丈量著時代的歷程,踏實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