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殊與蘇州:姑蘇臺畔夕陽斜
如果江南缺了蘇州,不知道還算不算江南?吳儂軟語、香糯美食、小橋流水和名園佳苑,還有吳越爭霸流傳下來的千般傳奇萬般故事,再有張繼、白居易、范仲淹、蘇軾、唐伯虎、金圣嘆、龔自珍等無數(shù)遷客騷人和無涯詩文詞曲的渲染升華,蘇州不想做江南的 “代指”恐怕都說不過去吧?而像蘇曼殊這樣一位多情詩僧,若說不愛上風(fēng)致無二的蘇州,恐怕也斷不可能!
蘇曼殊第一次行腳蘇州,是在1903年。早此,蘇曼殊在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高等預(yù)科中國留學(xué)生部讀書,加入青年會,結(jié)識陳仲甫、張繼等,這是其參與革命活動的開端。1903年春,參加 “拒俄義勇隊”,與黃興、陳天華等被編入學(xué)生軍甲區(qū)隊第四分隊,終于惹起經(jīng)濟贊助人的不滿,停止資助。秋季,蘇曼殊不得不棄學(xué)歸國,與出身蘇州名門的吳帙書、吳綰章兄弟同船。他此間寫下傳世的第一首詩作《以詩并畫留別湯國頓》,表達了 “易水蕭蕭人去也”的雄渾氣概。航船先抵上海港,這是蘇曼殊在1898年初春自上海東渡日本橫濱后第一次故地重游,但舉目無親,旋即和吳氏兄弟一起到了蘇州。在蘇州,蘇曼殊接受了他的第一份職業(yè):先是受聘吳中公學(xué)社英文教員,后來又到祝心淵創(chuàng)辦的唐家巷小學(xué)任職。
這次旅居蘇州,對蘇曼殊一生影響深遠,蘇曼殊后來加入南社以及與一眾通俗作家和上海文人群的交游,與此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那時,蘇曼殊還叫蘇子谷,瘦怯怯的,因不懂吳語,沉默寡言。他在吳中公學(xué)社結(jié)識了后來成為著名通俗小說家的蘇州人氏包天笑,初見時二人只能用筆作談,慢慢地蘇曼殊能聽懂方言了。早年在日本大同學(xué)校讀書時,十五六歲的蘇曼殊即在繪畫上顯示出天賦異稟,曾兼教學(xué)校美術(shù)科。據(jù)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所記,在蘇州任教時,繪畫成為蘇曼殊一大嗜好,他常常拿繪稿贈送友人,其中就有 《吳門聞笛圖》和 《兒童撲滿圖》。 《吳門聞笛圖》上曼殊題曰: “癸卯入?yún)情T,道中聞笛,陰深凄楚,因制斯圖。”1950年代,香港收藏家劉均量購得此圖。1971年,96歲高齡的包天笑題詩于 《吳門聞笛圖》: “曼殊騎驢入蘇州,柳色青青笛韻幽。卸卻僧衣拋去笠,偏教遺墨作長留。” “渡海東來是一癯,芒鞋布衲到姑蘇。悠悠六十年前事,憶否兒童撲滿圖。” 《兒童撲滿圖》乃當年蘇曼殊專為包氏所繪,寓意撲滅滿清。
1903年秋末,蘇曼殊還與友人相約吳郡西郊獅子山, “招國魂”以警醒睡獅——他們在幡上畫著猙獰威武的雄獅,希冀 “掃清膻雨腥風(fēng)日,記取當時一片幡”。包天笑的小說《海上蜃樓》詳細記述了他們這些交游經(jīng)歷,他說:“那時的朋友中,有蘇玄曼……等,同在蘇州當教員。”這里的蘇玄曼就是指蘇曼殊。在蘇曼殊受聘上海報館離開蘇州時,包天笑曾賦 《送別蘇子谷》二首,抒寫 “沉沉歌哭叩天閽”的郁悶,發(fā)表于陳仲甫主持的 《國民日日報》。
蘇州這座歷史悠久的名城自此像一粒花種,埋在了蘇曼殊心中,待機緣巧合便發(fā)芽開花。他后來交往的詩朋酒友中有許多蘇州人,例如祝心淵、陳去病、柳亞子、鄭桐蓀、葉楚傖……1907年,蘇曼殊與包天笑于上海國學(xué)保存會再次相聚,連日宴飲。1909年春天,蘇曼殊在東京與調(diào)箏人百助楓子過往甚密,為她拍下不少照片,其中有一幀題有詩詞兩首 “奉寄天笑足下”。1911年12月,正在爪哇任教的蘇曼殊聽到武昌起義的消息后給柳亞子寫信,期待 “遄歸故國,鄧尉山容我力行正照”,與南社諸公 “痛飲十日,然后向千山萬山之外聽風(fēng)望月,亦足以稍慰飄零”。鄧尉山位于蘇州吳中區(qū)光福鎮(zhèn)西南部,因東漢太尉鄧禹曾隱居于此而得名,前瞰太湖,有梅樹成林,素稱 “香雪海”,風(fēng)景秀美,所以鄧尉山成為蘇曼殊的蘇州 “代名詞”。當蘇曼殊 “北旋漢土”,辛亥革命的成果卻已經(jīng)隨風(fēng)飄散,詩人頓覺無趣之極!蘇曼殊加入南社就是在回國初的1912年4月。南社是1909年成立于蘇州的文人社團,發(fā)起人是柳亞子、高旭和陳去病,取 “操南音,不忘本也”之意,鼓吹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提倡民族氣節(jié),反對滿清王朝的腐朽統(tǒng)治,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中國南社紀念館坐落在蘇州山塘街張國維祠內(nèi),上海南社紀念館位于金山區(qū)張堰鎮(zhèn)新華路姚光故居,這兩處如今依然會舉辦南社學(xué)術(shù)交流活動或后裔雅集。
蘇曼殊與南社文人的交往在晚年更為密切。1916年12月,在復(fù)劉半農(nóng)的書札中,蘇曼殊寫道: “朗生兄時相聚首否?彼亦纏綿悱惻之人,見時乞為不慧道念。”蘇曼殊的最后一篇小說 《非夢記》就發(fā)表在包天笑主編的《小說大觀》上。通俗小說家、著名報人葉楚傖即曼殊詩 《南樓寺懷法忍葉葉》中的 “葉葉”,二人亦有深交,有不少合影留世,蘇曼殊也曾為葉氏繪制過著名的 《汾堤吊夢圖》。另一通俗大家姚鵷雛也是蘇曼殊念念不忘的摯友,蘇曼殊在多封信中都提到 “鵷雛時相見否?”、 “鵷雛無恙否?”、 “鵷雛時通音問否?”姚鵷雛也賦有多首贈給蘇曼殊的詩,在其小說 《恨海孤舟記》里,有不少情節(jié)以和蘇曼殊一起吃花酒為素材。程演生等也是蘇曼殊的通俗文學(xué)界朋友,常常詩酒唱答。魯迅在 《上海文藝之一瞥》中曾形象地嘲諷通俗小說家與上海花花世界的關(guān)系,蘇曼殊自然也是 “從別處跑到上海的才子”,也是懷抱 “淚眼更誰愁似我”的多愁善感,也浪跡洋場、冶游花叢。所以,在詩酒風(fēng)流上,蘇曼殊與民初通俗小說家頗有相同處,至于他與新文學(xué)家更深的緣分,倒是另一個話題。
在蘇曼殊現(xiàn)存詩作中,最負盛譽的除了書寫日本故事的 《本事詩》十首,就是寫蘇州的 《吳門》了。1913年上半年,蘇曼殊鑒于國內(nèi)學(xué)子學(xué)英語無門,與鄭桐蓀、沈燕謀等相約在蘇州編寫 《英漢辭典》和 《漢英詞典》,閑暇時常常結(jié)伴出游,領(lǐng)略吳越勝景麗色。但美妙的湖光山色未能慰藉詩人的愁心,倒更觸發(fā)了他懷古傷今之情,于是便有了著名的 《吳門》十一首,首首皆為東風(fēng)客舟中的 “物哀”:感憤 “萬戶千門盡劫灰”,傷懷“故國已隨春日盡”,惆悵 “中原何處托孤蹤”……雖然蘇曼殊也有長歌浩蕩的雄健,如 “海天龍戰(zhàn)血玄黃,披發(fā)長歌覽大荒”,如 “恒河落日千山碧,王舍浩風(fēng)萬木煙”,但詩人慣寫的還是 “暮煙疏雨”、 “春泥細雨”的姑蘇情調(diào),他在輕漫的微雨中寄托個人的細愁纖思或歡欣喜悅,這思緒似乎與生俱來,和他生命的律動如此諧和,只用娓娓道來便自成體制。“白水青山”終不能排遣詩人對于世道的憂思,于是這只倦飛的 “斷鴻零雁”在最后一首詩中再次表達了對清靜之地 “紅泥寺”的無限心歸: “白水青山未盡思,人間天上兩霏微。輕風(fēng)細雨紅泥寺,不見僧歸見燕歸。”吳越一帶美麗的風(fēng)光讓詩人在迷茫中辨不清 “人間天上”,他恍恍惚惚遙想起那泥紅色的寺院,好似看到在細雨黃昏中,寺廟迎回了倦飛的燕子,也在細細默念詩僧的歸來。 “紅泥寺”的佛教意象凸顯,結(jié)句兩個“歸”字,又不言自明地成就文本一種逃離俗世的皈依之意。
關(guān)于 《吳門》,蘇曼殊曾經(jīng)鬧過兩則笑話,從中可以一窺其在蘇州游歷時的行為風(fēng)度。蘇曼殊很欣賞陸游的《劍門道中遇微雨》,品讀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會萌生一種強烈的代入感,在杭州時還曾經(jīng)繪《劍門圖》掛在山寺,后來被香客竊去。 《吳門》組詩的第一首 “獨有傷心驢背客,暮煙疏雨過閶門”句,“驢背客”既是借用陸游 “細雨騎驢”的典故,又是詩人自況:1913年1月,在蘇州閶門附近,蘇曼殊確實從驢背上跌下來, “幾作跛足仙人”,可不就是狼狽不堪、 “惹得吳娃笑語頻”的“驢背客”了!另一則笑談則是1914年5月, 《吳門》組詩發(fā)表于 《南社》第九集,原題 《吳門依易生韻》,易生乃沈燕謀別字,當時沈氏根本未曾作詩,何來 “依易生韻”?友人看到蘇曼殊組詩,就向易生索求原詩,他無以出應(yīng),只能 “相與一笑”了。
賞游蘇州的歷代遷客騷人中,蘇曼殊素愛龔自珍。龔氏也是一位素懷救世心卻又放浪形骸的復(fù)雜人物,他曾受佛學(xué)于紹升,晚受菩薩戒,48歲時認識了蘇州青樓女子靈簫,無限繾綣風(fēng)流。龔自珍的 “三生花草夢蘇州”,我以為是歷來抒寫蘇州的詩作中最富深情的七個字了,大概那 “夢”里香草與美人俱在?蘇曼殊 《東居十九首 (十)》中有 “猛憶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夢蘇州’”,也是據(jù)此而言。同是信受佛學(xué)卻萬慮紛陳的有情人,一個 “歷劫如何報佛恩,塵塵文字以為門” (《己亥雜詩 (八十一)》),一個 “一自美人和淚去,河山終古是天涯” (《吳門 (四)》)——龔自珍和蘇曼殊如若同聚蘇州,該會引為知己、相見恨晚吧?一個藝術(shù)家的生命會困溺于他的時代,卻又會在后來者的故事里相處流傳,文人間這種惺惺相惜,細品起來真是頗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