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家的顏色
什么時候我們的評論變得那么難看?什么時候我們的評論不是兩腳書櫥就是八股腔調(diào)?什么時候我們的評論只是在空氣中張牙舞爪而無人問津?什么時候我們的評論就像小學(xué)生議論文堆砌詞語而干癟無味?什么時候我們的評論還比不上一篇廣告軟文、勵志雞湯?什么時候我們的評論如肥皂劇一般相互替換作者姓名或題目也相安無事?
如果能唱卡拉OK的就是歌唱家,會寫唱詞的就是劇作家,會敲鍵盤的就是評論家,那藝術(shù)家和評論家就未免太廉價。試看國內(nèi)戲劇界,評論家們言之諄諄,創(chuàng)作家們聽之藐藐。凡此奇觀種種,庸“作”與差“評”均接踵依舊。如實講,似乎也不必強捆二者在一起作“鳥之雙翼”,大可龍歸龍、鳳歸鳳,各自翔飛。藝術(shù)家可以不用理睬評論家的說三道四,但這不表明評論家沒有自己的立場。恰恰相反,評論家的存在就是要將“自說自話”的獨立性和獨創(chuàng)性堅持到底。一個合格的評論家須葆有性命“三色”。
首曰“黑色”。如日月星漢,啟于淵深夜幕,黑色意味著公正、深邃。能否像黑老包那樣秉公秉實而斷,是一個正直批評家與一個孱頭評論者的分野,也決定著人這棵挺立天地之樹,或迎風(fēng)搖擺的“蘆葦”,能否榮膺真正的尊嚴(yán)。而勇于洞察人性中的幽暗,剝顯重垢里的虛矯,評論家方可亮出自己的思想光譜。評論家不能顛倒黑白,更不能指鹿為馬。廢黜了真理性這條最高的道德律令,評論人必然無 “家”可歸,終究淪為“磚家”。魯迅的雜文,百年上下,常看常新,沒有橫眉冷對,就沒有俯首為牛。黑色,終極體現(xiàn)的是人本哲學(xué)和價值理性,是一個評論家的根本底色。
所謂“酷評”,不是目的,而是工具。評論家也要有“綠色”的品格。如果說,“黑色”是人為自然立法,那么“綠色”即是自然為人立法。綠色,意味著生命感——敏感、溫感與痛感。有在“高冷”炭灰中深埋熾熱的魯迅,也有在酒神和日神夢境中“高溫”灼痛的尼采。《悲劇的誕生》震古爍今,問尋悲劇藝術(shù)的源泉,千里流觴;《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披瀝自我,洗蕩人性污穢的河川,如詩如歌;尼采的著作憤怒而憂傷,雄奇且悲涼,絕非一般庸姿陋色可比,它是批評與創(chuàng)作的合體,生命與哲學(xué)的交響。
我們又有幾個評論家可以任由眉間心上,風(fēng)卷云舒?可以于冷峻甚至絕望中撥響心底弦音?可以探通與作品、與自然、與自己的另一條未知巷道?尼采說:“荷馬為何比所有詩人都描繪得更活靈活現(xiàn)?因為他凝視得更多。”一個拙劣的評論者,正是對藝術(shù)的直覺、對生命的觸感麻木遲鈍,視而不見。評論家是一個批評家,一個批判家,也是一個“凝視家”——看到,且看見。
評論家的眼睛里,還要看得見 “白色”。常識告訴我們,白色是一種包含光譜中所有色光的顏色,明度最高,無色相。光譜中所有可見光的混合也是白光,稱為全色光。這一“全”一“無”,就是對評論家寫作技巧和修養(yǎng)的基本要求。所謂“全”,評論家對文史哲、宗教及相關(guān)各類科學(xué)、學(xué)科,不拘古今中外,必有所精研或涉獵,否則無從下筆,隔靴搔癢。所謂“無”,我們用漢語寫作,尤其要珍視“漢字六書”的象形會意,領(lǐng)悟“計白當(dāng)黑”的虛實相生,也就是以一當(dāng)十、“無”中生“有”。“全”與“無”的互動,也即“整一”與“歸零”,唯此留“白”,文章境界自出。這是難以道盡的,因為語義易得、語感難求,三分默化、七分造化。
現(xiàn)在的評論文章,有的詞藻富贍卻言之無物,更有一廂情愿者錯把寡淡等同平淡,把簡單視作簡約。其實寫什么并不重要,只看怎么寫。但是,千篇一律的評論中,套路、口水、公文報告式的八股文,敗壞了漢語的美感。獨特的文體、文風(fēng)、文氣,是文章和作者的精神個性。就算理論是灰色的,不也有柏拉圖《理想國》的寓言對話、萊辛《漢堡劇評》的率真隨筆、福柯《瘋癲與文明》的恣肆狂言么?至于中國,近有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開山辟路,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見微知著,遠有曹丕的《論文》典麗深婉,劉勰的《文心雕龍》縝密磅礴,俱為一流學(xué)問、上駟佳篇。當(dāng)下的評論與創(chuàng)作,短于文字者眾,蔽于文心者多,如是何以雕龍?實則,文字文心何得可分?文字是起點,也是歸宿,文字即文心。
評論不是蓋房子,規(guī)矩繩墨,不可隨意造次;評論需要造次,需要“閑筆”,讓文字生煙,讓文章透氣。不要說一篇評論,你去看斯蒂芬·霍金的《時間簡史》、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這類科學(xué)大作都寫得生趣盎然。語言就是言語,不能言語的語言是可憐的、可恥的。自然,沉默也是言語,但未必誰都能寫出“可以”沉默的語言。
“黑色”之思,“綠色”之情,“白色”之詩,這是評論家本真里的本色。難道單單評論家應(yīng)當(dāng)如此?一切躬身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以及理論、科研創(chuàng)建的作者,莫不皆然。《樂記》云:“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所謂“述而不作”,僅僅傳舊而不創(chuàng)造,不過是空信封上多蓋少蓋一個郵戳罷了,算不得作者。作者都是作家么?既然評論家不是一個碼字匠,評論也是一種生命體驗過程中的“自我批評”和自我構(gòu)建,是批評作品后對自己作品的最終完成,這一創(chuàng)造性與其他文藝創(chuàng)作殊途同歸,那么唯有鮮明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個性的作者,才是一個作家。
作家是評論家么?未必。
評論家是作家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