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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伊蕾:浪跡的永生
    來源:《天津文學(xué)》 | 黃桂元  2018年09月14日06:37

    我們的出生純屬偶然

    生命應(yīng)當珍惜還是應(yīng)當揮霍

    應(yīng)當約束還是應(yīng)當放任

    ……這是我一個人的痛苦

    ——伊蕾

    淡出

    我曾經(jīng)對伊蕾承諾,暫時不再寫她。并非這是個乏味的人物,而事出有因。1992年某日,伊蕾私下對我表示,她要隱姓埋名,遠離詩歌,讓人們忘記曾經(jīng)的伊蕾。那時她的命運正墜入幽谷,這個選擇頗有豪賭一把的決絕。她那副執(zhí)拗和自信,又令人無法不對她的未來寄以期許。于是,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朋友們感覺不到伊蕾的存在了。這其實不值得大驚小怪。那些日子,詩界乃至整個文壇都在動蕩,并不是只有她在“消失”。只是一些朋友聚會時,還會聊起她,伊蕾在干什么呢?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消失”一度成了日常生活的流動風(fēng)景。從外部環(huán)境看,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轉(zhuǎn)型,文學(xué)被迅速邊緣化,文壇發(fā)生傾斜,“出國潮”和“下海潮”令人目眩。出國的作家中,隨便就可以列出一串熟悉的名字,諸如高行健、古華、北島、孔捷生、鄭義、張辛欣、哈金、嚴歌苓、多多、楊煉、盧新華等等,正應(yīng)了米蘭?昆德拉的那句話,“生活在別處”。下海的作家、文人更是不計其數(shù),文壇像是潰敗的戰(zhàn)場,還在爬格子的家伙灰頭土臉,寫詩更加羞于示人,成了被世俗奚落的沒出息行為。

    伊蕾去了俄羅斯,那里只有“遠方”,沒有“詩”。她還無法做到羅曼?羅蘭說的那樣,“認識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不過,對于年長些的中國人,俄羅斯畢竟是一個曾經(jīng)粘稠得化不開的情結(jié),那片多雪、厚重、蒼茫的土地,孕育出了普希金、萊蒙托夫的詩歌,托爾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基、契訶夫的小說,列維坦、列賓的繪畫,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并不使人陌生。伊蕾只身獨闖俄羅斯,卻與此無關(guān)。那里暴力叢生,盧布飛漲,欲望橫流,每一處土地都發(fā)散著原始資本積累階段所特有的貪婪、混亂和血腥,一位孤苦伶仃的異國女子,要在那個遠如天邊的地方背水一戰(zhàn),以求絕處逢生,無異于天方夜譚。

    哦,小房子。伊蕾帶著化膿、潰爛的累累創(chuàng)痛逃向俄羅斯,諸多深層原因中,藏著一個卑微的心愿:要賺出一處屬于個人居住的小房子。有了小房子,才可能結(jié)束漂泊;有了小房子,才能擁有歸宿,也才能贏得活著的尊嚴。當年,她18歲就成為知青,在敲鑼打鼓中背井離鄉(xiāng),奔向“廣闊天地”。此后輾轉(zhuǎn)于海興、武安和廊坊等地,換過若干工種和崗位,終于倦鳥歸巢,卻一無所有。當年,按政策規(guī)定,作為長女,她離津下鄉(xiāng),能為弟妹提供留城指標,終于可以回津的時候,卻已年近40,本該奉養(yǎng)年邁多病的父母安享晚年,卻無落腳之處,需要擠占家里本已緊缺的居住空間。弗吉尼亞?伍爾夫認為,女人想做事,“必須有錢,再加一間自己的房間”,伊蕾為自己感到悲哀和恥辱,非破釜沉舟不足以自救。她憧憬不遠的將來,一定能住進綠樹環(huán)繞的屬于自己的美居,并且接來父母一同享受。

    莫斯科,從此多了一位疲于奔命的中國女人。她做過販賣羽絨服的生意,也倒騰過景泰藍工藝飾品,批發(fā)不成,就搞零售,就挨家挨戶上門推銷,最落魄的日子,可用狼狽不堪形容。“我在去俄羅斯前,一輩子都沒有經(jīng)手過錢。而在那卻每天都要數(shù)盧布。賺了些錢,卻又必須面對盧布每天都要貶值的日子,每天要吃飯,每天要交房租……那時嘴唇都是紫的,水泡一層剛好,另一層又生出來,總是有痂兒。”有許多次,她預(yù)算公司將會贏利數(shù)倍,卻總是無法擺脫日日通貨膨脹帶來的重創(chuàng),“贏利”轉(zhuǎn)瞬即成負數(shù)。這時候,久違的詩歌也會于某個暗夜,再次光顧她的筆下,“面對詩歌寫作/讓我再一次裁決——/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

    她抱肩縮成一團,又常常凝神佇立街頭,伴著風(fēng)勁雪猛,從雜然紛亂中體味古歌般深沉、綿長、淳厚的俄羅斯文化傳統(tǒng)與藝術(shù)風(fēng)情。這里雖然被狂虐的商風(fēng)覆蓋,莫斯科的歌劇院卻依然富麗堂皇,高貴典雅,于亂世中標示出不容褻瀆的品位和格調(diào),更有許多普通市民即使節(jié)衣縮食,也要服飾整潔地端坐于此欣賞歌劇,享受藝術(shù)。伊蕾每每被他們的藝術(shù)情懷而感動。她結(jié)識了幾個俄羅斯朋友,其中會說中國話的安德烈先生還被她聘為翻譯和會計。他們一起交流文學(xué),優(yōu)雅地漫步、唱歌、觀劇。

    一千多個日子紛紛搖落。幾度春去秋來,伊蕾已數(shù)次往返于兩國生意場,如同緒西弗斯推滾石上山,一次次沖頂,一次次滑落。

    1996年3月,她在極度困境中寫了一首題為《三月十六日的白日夢》的詩,祈禱自己的命運不為最后一棵稻草而壓垮:“你的姿勢攜著云層下降,/莫斯科的鋪滿玫瑰的云啊,/請做我的含淚的睡衣,/做我最后的婚床——……/荒原的孤獨之魂,繆斯之魂,/食了美洲自由的草葉,/食了東方智慧的堅果,/食了歐洲玫瑰的芳香,/信仰愛!信仰不朽!/在十字架下,/在煉火之上。”

    也是1996年3月,我正在美國探親。這期間,我食言了。從1994年,有家婦女雜志約我開個女性人物的專欄,連續(xù)四年不曾中斷,這些篇什后來以《驛路芳蹤》書名由天津人民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所寫對象包括鄧肯、波伏娃、葉卡特琳娜、居里夫人、喬治·桑、夢露、法拉奇、麥當娜、武則天、張愛玲、蕭紅、鄧麗君等古今中外杰出女性,計50位。伊蕾亦位列其中。我違背了對她的承諾,是因為我覺得這個女性系列中,伊蕾不該缺席。我在《伊蕾:流浪的恒星》的結(jié)尾寫了這樣一段話:“此刻,當她獨自在風(fēng)雪茫茫的俄羅斯推動‘滾石’時,我正在太平洋彼岸洛杉磯的一間寓所伏案凝思。手頭沒有任何資料可供使用,只有片段的記憶,和真誠的默禱。但愿她的小房子不再屬于童話世界。”10年后,這本書由昆侖出版社易名《巔峰女人》重新出版,50個人物中,只有伊蕾被撤掉,增加的是去世不久的特里薩嬤嬤。責(zé)編轉(zhuǎn)達終審意見:伊蕾還活著,寫活著的人容易惹麻煩,扯上官司。我很無語。責(zé)編大姐見狀安慰我,說她也喜歡伊蕾,以后會有機會補上的。

    一語成讖,此是后話。

    伊蕾終于在俄羅斯覓得命運轉(zhuǎn)機,這與她的浪漫根性有直接關(guān)系。她開始留意在記事本里記下一些俄羅斯畫家的名字,她的俄文還沒有過關(guān),那些復(fù)雜難辨的名字只有她自己認得。她既有藝術(shù)鑒賞眼光,也不乏投資遠見,沒有白忙。她把賺到的錢及時用來購買油畫,一幅幅精心收藏,藏品包括安德烈?梅爾尼科夫、尼基塔?法明、特卡喬夫兄弟等著名畫家的作品,而自己甘愿過著囊空如洗的清貧日子。她的夢想被一點點焐熱。她喃喃自語:難熬的日子就要過去,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童話般的小房子也會有的。

    化蝶

    伊蕾使用過三個名字,依次是:孫桂珍,孫桂貞,伊蕾。不同的名字,表征了三段寫作里程,也是生命樂章。

    她最早叫“孫桂珍”。這個質(zhì)樸的名字是父母給起的,伴隨她二十幾年。1976年3月,我剛進《天津文藝》(《天津文學(xué)》前身)當詩歌編輯,只有20歲。一切不摸門,部隊詩友王新弟給我介紹的第一位天津作者,就是孫桂珍。她的詩,雖同樣難以擺脫時代語境的限制,卻透著不俗的才華,她的鋼筆字也漂亮帥氣,可稱之賞心悅目。

    不久,孫桂珍回津探親,我“按圖索驥”,找到位于河北區(qū)的糧店后街。我第一次知道了天津城里還有這么一個迷宮般的偏僻角落。孫桂珍已站在街口等候多時。短辮垂肩,衣著整潔,面容周正,目光略顯滄桑。我斷定就是她了。她帶我七拐八繞穿過一條條胡同,仿佛走了漫長的路,才來到她家的小窄院子。

    我由此走近了一位實力派詩歌作者。看上去,孫桂珍的年齡似乎有些模糊,像是凝固在某個階段,她給我的感覺就是個姐姐,沒有太年輕過,年長之后,反而玉樹臨風(fēng),氣質(zhì)卓然。她的性格偏于內(nèi)向,習(xí)慣于把寂寞心事深藏心底,說話輕聲細語,有時還會發(fā)出微微嘆息。據(jù)她講,小時候她是個愛哭泣的女孩子,別人見慣不怪的事,她常常傷感得無力自拔。她不認為自己擁有過童年,“我好像天生就老了”。其實她很單純,直到26歲,還不明白,女人何以結(jié)了婚會有孩子。

    不知何時,我在報刊上發(fā)現(xiàn),孫桂珍變成了“孫桂貞”。一字之別,果然內(nèi)蘊不同。后來我考入南開中文系七七級,孫桂貞借回津探親的機會找過我,并參加過詩社活動。她在來信中說:“讀詩,追求的就是一種感情上的滿足,你給讀者別的,他不稀罕。我的追求就是讓讀者讀一遍就感動,最好是讀一句就感動。”這段話對我們這些學(xué)寫詩的人很有啟發(fā)。她還寄來過一首厚厚的詩稿,長歌當哭,題目嚇了我一跳——《被拋棄者的宣言》。詩寫的是“老三屆”那一代人滿滿的內(nèi)心壓抑。

    孫桂貞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用時下說法,屬于“底層”生態(tài),你在她家感受不到任何詩書氣息,本人卻是個“異數(shù)”。她說,喜歡文學(xué)是受叔叔的影響,在孫家,她與叔叔最有共同語言。叔叔讀書多,使她很早就接觸了前蘇聯(lián)的詩歌和小說。她8歲時寫出第一首詩,題目是《大煉鋼鐵》,叔叔大為驚異和贊賞,鄭重地告訴周圍人:“她不是個孩子,你們不要把她當孩子”。我在她家見過一次她叔叔,是一個健談的中年男人,那時侄女已小有詩名了,但在他眼里還只是初出茅廬。孫桂貞在一旁微笑不語。從她家出來,我說,你叔叔不簡單,應(yīng)該是你的“伯樂”。她點頭,說叔叔好為人師,也挺可愛。后來我在她的詩集《叛逆的手》里看到了童年時她和叔叔的合影,叔叔留著個小分頭,花格子大圍巾繞著脖子垂下來,像是“五四”時期的青年學(xué)生,也有幾分民國年代的文人“范兒”,這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天津,大約也是個另類。

    孫桂貞內(nèi)心孤高,不肯流俗。艾略特被記者問到曾受過哪些詩人的影響時,這樣回答:“我年輕的時候,對任何一個活著的詩人都沒有特別的興趣。”孫桂貞有相似之處,當我剛剛知道郭小川、公劉、聞捷等中國詩人的名字時,她卻早已熟讀了一批外國經(jīng)典詩人的作品。她對前輩或同輩詩人往往不予置評,卻毫不掩飾對海涅、普希金、萊蒙托夫、惠特曼、普拉斯等詩人的由衷贊美。她回憶,“普希金好像是我的親戚,上小學(xué)時我就讀《普希金詩選》”,而“影響我的作品,大都是我二十幾歲時讀的,那個時候,我讀弗洛伊德,讀薩特……尤其喜歡惠特曼,他的自由影響了我”。她收藏過《草葉集》的多個譯本,并能大段背誦,甚至寫過一首《和惠特曼在一起》的詩,這在那個時代的“詩歌圈”比較罕見。

    畢業(yè)后一段時間,我仍與孫桂貞有書信往來,就一些寫作問題交流看法。我從編輯角度建議她,不要零打碎敲,要以集束方,發(fā)組詩或者長詩,還要發(fā)在《詩刊》或《人民文學(xué)》,才能形成影響。她若有所思,默默點頭。1982年11月15日,她來信說:“還記得嗎?你曾經(jīng)問過我;‘你是否有預(yù)感,感覺你會噴發(fā),寫出很多(詩)來?’我說:‘是的,我有這種預(yù)感。’真的,直到今天,我的這種感覺是更清晰了,那樣自信,那樣堅定,盡管我仍是在緩步前行,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因為我心中無詩,而是一些可詛咒的情緒統(tǒng)治了我。我啊,要想噴發(fā),必得首先自己解放自己。我知道我能寫出真正的詩,盡管那樣顯得十分笨拙,幼稚,單純,但是充滿了激情,蕩漾著人性啊”。對我的寫作優(yōu)劣,她往往也能一語中的。1982年12月11日,她在信中談到:“讀你十一月二十九日信,我認為這是一篇獨有見地的詩評(且不論我的詩好壞),我想鄭重地奉勸你大搞詩評,且看效果如何,我預(yù)想是可以成功的。……×××原來寫詩,后來他清醒地意識到,他所發(fā)現(xiàn)的形象盡是出自他人作品,而無真的‘發(fā)現(xiàn)’,因此毅然擱筆改行。我認為你寫評論會遠比你的詩、小說要好。”此言有如醍醐灌頂,我一直不忘。如此直言不諱的忠告,非諍友難為之。

    至于“伊蕾”取代“孫桂貞”,也是在悄然之間。我查了一下,1983年4月2日,她在來信中談及我正在寫的一篇詩評,特意提到這個名字:“望你能提一下我以筆名伊蕾發(fā)的那幾組詩,以后我可能會更多地用這個筆名了。”我曾不以為然,筆名不過是筆名,關(guān)鍵還要看作品,何況“孫桂貞”那時已在京津冀詩界為人熟知,成了“招牌”,更名易幟,沒有必要。有段時間,一些詩友奇怪怎么不見孫桂貞寫詩了?我跟著打趣,是呀,鬧不明白。孫桂貞,這個名字使我印象深刻,與她早年的一場愛情經(jīng)歷有關(guān)。那是個白色季節(jié)。床單白,窗欞白,墻壁白,醫(yī)護人員的外衣白,而臥于病榻上的那位中年男人,面色更是慘白。他年逾不惑,命途坎坷卻談吐風(fēng)趣,那種笑傲人生的成熟男人魅力,磁石般吸引著28歲的孫桂貞。她俯跪床邊,與身患絕癥的戀人淚眼執(zhí)手,目睹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對她含笑祝福。她為無力將戀人從死神手中奪回而痛不欲生,為了祭奠一段冰清玉潔的生死之戀,她還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了《孔雀石》等詩,用的就是“孫桂貞”。

    逐漸地,我開始意識到,孫桂貞執(zhí)意改名為“伊蕾”,不是換招牌,而意味著洗心革面,如同形式不僅僅是形式,這個名字注定會在中國詩壇攪起小小風(fēng)暴。

    繁華

    1983年,中國作協(xié)文學(xué)講習(xí)所面向全國招錄學(xué)員,伊蕾在全國200多名考生中脫穎而出,名列第三。兩年結(jié)業(yè),又轉(zhuǎn)入北大作家班繼續(xù)深造。伊蕾的詩學(xué)觀念有了破繭化蝶的陣痛,萬事俱備,只差一場火星撞地球般的愛情。可遇不可求的愛情,曾使伊蕾承受了無盡煎熬,一旦磅礴來臨,其奔突的能量會自動尋求一個出口,這是宿命使然。《獨身女人的臥室》石破天驚,塑造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伊蕾。她是尼采和王國維所說的那種“以血書者”,在詩里一反中國女性講究溫柔、注重含蓄、力求婉約的寫作傳統(tǒng),變被動為主動,以殘酷的自虐制造逃避痛苦的詩意化快感。這首詩在1987年《人民文學(xué)》第一、二期合刊一經(jīng)發(fā)表,即引起軒然大波。伊蕾的名字在文壇不脛而走。面對偏見和指責(zé),她用惠特曼的詩句回答:“我比你們想象得還要好,也比你們想象得都要壞。”

    伊蕾只對圣潔的愛情俯首稱臣。愛情容不得雜質(zhì),更拒絕欺騙,這樣的愛情必然千瘡百孔,轟然坍塌為廢墟。這時候,她的詩歌寫作也由巔峰墜入暗谷。伊蕾四顧茫然,曾經(jīng)漫天飛揚的生命激情如退潮般空空蕩蕩,她終于發(fā)出絕望的悲鳴,“歡樂對于我像掠過頭頂?shù)镍B鳴一樣短暫/而悲哀像千年大樹在心中生長”。

    俄羅斯之行拯救了伊蕾的未來。回到天津,她在文廟附近租了房子,并掛上“喀秋莎美術(shù)館”的牌匾,美其名曰,國內(nèi)第一家專門收藏俄羅斯繪畫的私人博物館。那段日子,除了天津的朋友頻頻光顧,她還邀請靳尚誼、王沂東、楊云飛和鐵凝等外地大牌畫家和著名作家專程參觀。不忙的時候,她就一本正經(jīng),有模有樣地畫油畫。她在俄羅斯學(xué)畫油畫,從零開始,樂此不疲,畫花,畫風(fēng)景,畫自畫像。不僅自己身體力行,她還“忽悠”她的家人,她認識的詩人朋友都來畫,她的理論是“詩畫同源,有的詩人轉(zhuǎn)到畫家?guī)缀跤貌涣艘惶欤o她一支筆,她立刻就是畫家”。

    一次,我受邀去看她的寶貝藏品。一番如數(shù)家珍之后,她忽然問:21世紀就要來了,這個世界最大的富翁會是什么人?我一頭霧水,不明白她要說什么。她胸有成竹地說,20世紀的東西到了21世紀,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古董,不是嗎?而古董是無價的,對不對?那么到了新世紀,最大的富翁,將不是企業(yè)家、商人,也不是發(fā)明家、科學(xué)家,一定是收藏家!后來,她承認自己當時有些盲目樂觀,隨之修正了看法,“做收藏的人是很矛盾的,你有可能成為最富有的人,也有可能成為最貧窮的人,因為你所有的錢都用來囤積別人的東西”。

    伊蕾忙畫畫,忙收藏,忙旅游,卻很少提到詩歌,令人生疑。這里需要回顧一下有關(guān)史實。1988年,我曾參與《二十世紀女性文學(xué)史》部分章節(jié)的撰寫,曾把“伊蕾、翟永明、唐亞平與‘新時期女性詩歌’”作為專節(jié)論述,故而有后來的“三劍客”的說法。那時候伊蕾正火,甚至一度聽到“南有舒婷,北有伊蕾”的說法。其實這是不準確的。舒婷雖然比伊蕾還要小兩歲,卻不屬于一個年代,舒婷與北島、顧城同是改變中國新詩流向的“朦朧詩”代表性詩人,伊蕾還只是“小字輩”。此外,我把伊蕾列為所謂“三劍客”之首,其實不排除主觀因素在起作用。事實上,當孫桂貞剛剛成為伊蕾的1983年,比她小四歲的翟永明就已經(jīng)寫出了重要組詩《女人》,共20首,其中的許多句子至今流傳,詩學(xué)界翟永明定位于“中國女性主義詩歌奠基人、開創(chuàng)者”,是有詩學(xué)依據(jù)的。伊蕾與翟永明對于女性意識都很敏感,都受到過美國自白派女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影響,但無論伊蕾還是翟永明,從來都不是真正意義的女權(quán)主義者。翟永明曾反思,對于普拉斯她只是階段性地喜歡過,后來不想以這種傾訴的方式繼續(xù)寫下去。伊蕾則不然,她對普拉斯卻是一見傾心,終生迷戀,且使這種自白式的傾訴方式登峰造極。此后的30多年,翟永明寫了大量詩歌、散文、隨筆,出版了十幾部詩集或散文集,表示,“我并不是只寫跟女性有關(guān)的詩歌,我大量的詩歌與現(xiàn)實有關(guān),與別的主題有關(guān),與當下社會問題有關(guān),甚至與未來有關(guān)”。而同時期的伊蕾,其寫作則似有若無,風(fēng)輕云淡,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以來,她的詩歌寫作寥若晨星,其中最短的詩僅僅五行,寫于“5?12大地震后第5天”的《天地人歌》,也不過12行,漸行漸遠漸無痕,與20年前她的長詩迭出、組詩不斷的“井噴”態(tài)勢,形成巨大落差。

    我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卻必須接受。伊蕾的詩歌寫作,因愛情而榮枯,而盛衰,而生滅,是沒辦法的事。伊蕾說,“我的詩中除了愛情,還是愛情,我并不因此而羞愧。愛情并不比任何偉大的事業(yè)更低賤”,伊蕾與愛情是同一的,相融的,互為養(yǎng)殖,難以剝離。這意味著,愛情的煙消云散,對于一位愛情至上主義者,差不多就是寫作生命的“大限”。

    從俄羅斯回來,伊蕾一度深居簡出,偶爾出現(xiàn)在詩歌活動場面,也是沉靜如舊,并不多言。她平易近人,與人為善,與那些自視甚高、驕矜冷漠的名家大咖形成了鮮明對照。曾經(jīng)滄海,看淡一切,她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伊蕾了。她的名字已經(jīng)成了符號,寫不寫詩,都是伊蕾。

    她把在天津的“喀秋莎美術(shù)館”當成了沙龍。后來她把家安在北京宋莊,工作室干脆就叫“伊蕾家”,接待絡(luò)繹不絕的來客是她的日常生活內(nèi)容。她親自下廚,做俄氏風(fēng)味的西餐,一同享受小資情調(diào)十足的鮮花,燭光,美酒,咖啡,美術(shù),音樂。我看過伊蕾與友人在一起抽煙的照片,如她所說,“男人抽煙更像男人,女人抽煙更像女人”。她期待宴席不散,朋友常來,一再表示,“這里就是你們的家,我就是看家的媽媽,你們隨時過來,我在家里等著你們”,即使僅僅一面之交,甚至剛剛認識,她都會發(fā)出熱情邀請。由此,許多人都有了與她接觸和交往的記憶和談資。

    寫作的繁華與俗世的繁華,從來就不是一回事。

    從早年的喜歡寂寞,到晚年的享受熱鬧和熱衷旅行,伊蕾何以判若兩人,一直是個謎團。王爾德說:“人世間有兩種不幸,即一無所獲的不幸和整個擁有某種東西的不幸,后者更為不幸。”三島由紀夫?qū)Υ说慕忉屖牵斑@更為不幸的后者,就是倦怠”。我不想把倦怠與伊蕾掛鉤,我寧愿認為,由于愛情神話的破滅,伊蕾改變了自己,這種是個被動到主動的過程。她把早年那種尖銳的愛,掙扎的愛,煎熬的愛,飛蛾撲火的愛,化作寬厚的、溫和的、慈祥的、浩瀚無邊的友情播撒開來,把小愛變成大愛,把個愛變成普愛,在世俗中與大家分享著愛的“親和力”。

    我不是喜歡熱鬧的人,對朋友的接納和選擇有自己的堅持。即使有冒犯伊蕾粉絲的可能,我還是要說,我更喜歡寫作中的詩人,而這樣的詩人不應(yīng)該固化為一個符號。這也是許多年過去了,我仍習(xí)慣地叫她孫桂貞的原因。有時候,我會想象這樣一個場景,她回到空曠的夜晚和房間,真的很開心嗎?她是不是在用交友和旅行盡力填滿日子的縫隙,以抵御倦怠的侵擾?

    作為老朋友,我曾對她調(diào)侃:詩壇少了一位一流詩人,而多了一個三流畫家。伊蕾不以為然,一度還有些“耿耿于懷”。其實我很清楚,對于伊蕾這樣的“另類”精靈,切不可用常人常理衡量之。伊蕾的巔峰期可遇不可求,此后多寫還是少寫,寫或者不寫,就沒有那么重要了。伊蕾現(xiàn)象是不可復(fù)制的,不僅他人無法模仿,她本人也很難重復(fù)。如同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過去了,卻并不意味著她的詩歌光芒已經(jīng)熄滅。

    身后

    2010年,《伊蕾詩選》靜悄悄出版,盡管有陳超作序助陣,依然略顯冷清,在這個熱點繚亂、噪音頻仍的市場經(jīng)濟年代,甚至有一種文物出土般的寂寞。作為伊蕾詩歌寫作一路風(fēng)雨走來的見證者,我有些不安。我很想力所能及地搖旗吶喊,引來一些鮮花和掌聲。愿望是美好的,可動起筆,我又不自覺地理性起來,回到批評家的話語和立場,憑著固有印象,在肯定詩選價值的同時,我談到,“人們有理由相信,這本詩選很可能會成為她寫作生涯的句號,至少增添了某些謝幕意味”。我的文章題目《繁華已逝,詩冊猶存》,也不合時宜,既言“繁華”,卻道“已逝”,怎么理解,都不是吉祥的氣象。文章在《文學(xué)報》《中華讀書報》相繼發(fā)表,應(yīng)該是《伊蕾詩選》出版后的唯一“反響”,伊蕾不會不知道,她的反應(yīng)是沒有反應(yīng),我們也沒有再就此議題交換看法。幾乎與此同時,《文學(xué)自由談》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你隔著金色的柵欄》的,作者是遠在甘肅的嚴英秀,她梳理了閱讀伊蕾的心路歷程,坦言年輕時她不喜歡伊蕾帶來的情緒“暴力”,穿過20年的時間塵埃,再次相會伊蕾,發(fā)現(xiàn)“她的詩歌中,充斥著‘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往哪里去?’的終極叩問,這不是給詩歌刻意披上的思想的外套,不是對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風(fēng)行的追逐哲學(xué)思潮的潮流的跟風(fēng),而是源自于生命本體的靈魂的發(fā)問”,那么,“這些詩,僅僅只是愛情詩嗎?或者說,愛情詩寫成這樣,又怎一個‘愛情’了得!”字字有聲,這時候我發(fā)覺自己只是一個膚淺的見證者。我把這期刊物轉(zhuǎn)給了伊蕾,她讀了文章很受觸動,多次表示希望見到這位時空遙遠的知音。

    觸動歸觸動,伊蕾一直沒有停止實施一個既定目標。最初她決定每年要出游四至五個國家,后來提速,要用10年時間游走體驗100個國家。她在大手大腳地散東西,把家里的書籍、家具、電器和各種裝飾品一批批送給朋友,不管誰去她家,都不會空手而歸。她說,“現(xiàn)在旅行成了我的第一要務(wù),一切為它讓路”。

    伊蕾莫名其妙地喜歡夏天,曾在一首題為《夏》的詩中呼喚,“我在夏天重生重死\讓夏天一口一口把我吞食吧\讓我殘破的肢體\腐爛在夏天”。然后到了2018年夏天。令人駭然的是,正是在這個夏天,她奔向了旅游計劃中的第61個國家——冰島,那里成了最后一站。

    有哲人說,死亡和太陽一樣不可直視。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人對死亡的話題都很避諱,任何理性的解釋都不可能使人擺脫對死亡的恐懼。斯賓諾莎轉(zhuǎn)移視線,指出智者要思考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一些詩人卻沒有這么理性,他們就是要直視死亡。具代表性的,就是中國女詩人伊蕾和她獨有情鐘的美國女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普拉斯只活了30歲,卻對生命的厭煩由來已久,她聲稱“向往所有令自我毀滅的方式”,在著名的《拉撒路夫人》一詩中她這樣寫道:“死亡\是一門藝術(shù),和其他事情一樣。\我尤其善于此道。\我做了,于是它猶如地獄。\我做了,于是感覺到它的真實。\我想,你們會這樣說:\我被這個目標召喚著。”在經(jīng)歷過“自我”浴火的傷痕累累之后,她選擇在灰燼中自絕生命,她的丈夫特德?休斯據(jù)此認為,自己的妻子是被寫作害死的。伊蕾對于死亡的書寫更是“肆無忌憚”,口無遮攔,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她的詩里,所有對死亡的避諱都不復(fù)存在,直接寫到“死”的句子比比皆是。她在《三月的永生》里寫道,“我的永生在風(fēng)暴里\鮮紅的眼淚砸傷了我\我終于死、死、死、死了\我的死是永生”,全詩出現(xiàn)了48次“死”的刺目字眼,中外詩人,絕無僅有。那時她37歲,還年輕,活著的時間對于她是奢侈的,更重要的,她正深陷愛情。熱戀中的詩人常常無所畏懼,或輕蔑死亡,或美化死亡,他們向往的是“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天神境界。

    卻怎奈愛情無常,歲月無常,生命無常!

    伊蕾生命的休止符定格在了67歲。如此,“7?13”、“星期五”與寂冥的冰島互為支撐,疊加成了一種詩意蒼茫的黑色隱喻。她呼喚過無數(shù)次的死神,終于潛入冰島,靜悄悄完成了它的使命。死訊傳來,國內(nèi)許多地方的詩人、畫家自發(fā)組織追思活動,悼念詩文從北到南此伏彼起。盡享如此哀榮,伊蕾生前決不會想到。我從最初的恍惚中悟出,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在何時何地,以怎樣的方式告別這個世界,但誰都在乎生命的長度。而這長度無論十位數(shù),抑或百位數(shù),之于宇宙時間也只是瞬間,所以伊蕾才寫出了如下詩句,“生命這樣短啊\短得像一柄劍\與其茍活,不如勇敢的寒光一閃”。

    伊蕾離去已經(jīng)有些日子。悲痛之后,我們還是要回到文學(xué),回到詩歌文本,回到伊蕾的寫作遺產(chǎn)。伊蕾的寫作巔峰期大約只有三四年。這樣的巔峰期可遇不可求,此后,寫得多還是寫得少,寫或者不寫,她沒有那么看重。伊蕾詩歌,由于它已經(jīng)進入歷史,這時候我們會覺出一種異樣和陌生感。我這幾天重讀她的部分詩作,讀出了許多感慨。當人們談?wù)撔聲r期詩歌史,伊蕾無疑是繞不開的話題,中國新詩編年史,缺少《獨身女人的臥室》《流浪的恒星》《三月得永生》等作品,肯定不能說是完整的。

    我還在想,怎樣衡量經(jīng)典作品?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作品有個重要指標,就是經(jīng)得起重讀。據(jù)我長期的閱讀經(jīng)驗,伊蕾的部分詩作是可以重讀。當然,伊蕾詩作是否具有重讀價值,或者說,是否具備了某些經(jīng)典作品元素,最終還有待于歲月的檢驗和裁決。對于伊蕾而言,她在這個神秘而多難的世界,活過,哭過,愛過,寫過,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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