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捷克文學，很多中國讀者會首先想到米蘭·昆德拉，而捷克讀者認為最能代表捷克韻味的作家卻另有其人，那就是赫拉巴爾。他是“捷克文學的悲傷之王” ，曾獲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米蘭·昆德拉稱他為“我們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作家” 。近日，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捷克共和國駐華大使館等先后聯(lián)合主辦“北京遇上布拉格——在小酒館里聽到的赫拉巴爾”“文學咖啡館：赫拉巴爾，生活在此刻”兩場文學交流活動，邀請作家、翻譯家、文學評論家等就赫拉巴爾作品展開深入探討。

赫拉巴爾一生創(chuàng)作實績豐厚，身后結(jié)集成19卷合集，在捷克國內(nèi)暢銷不衰。他的77種書，迄今以27種文字在世界各地的33個國家發(fā)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目前已出版赫拉巴爾的作品8部，包括《過于喧囂的孤獨》 《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 《一縷秀發(fā)》《甜甜的憂傷》 《時光靜止的小城》《婚宴》 《新生活》 《林中小屋》 。其中《過于喧囂的孤獨》帶有自傳性質(zhì)，詩意地敘述了一個廢紙回收站的打包工漢嘉35年間的生活。他把珍貴的圖書從廢紙堆中揀出來，藏在家里，抱在胸口。他狂飲啤酒，“嘬糖果似的嘬著”那些“美麗的詞句” 。這是一個憂傷的故事，作者說，“我為它而活著，并為寫它推遲了我的死亡” 。 《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以一個餐廳服務員蒂迪爾的打工經(jīng)歷，展示了捷克20世紀中期的社會變遷。廣東花城出版社“藍色東歐”譯叢最新引進赫拉巴爾四部作品： 《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 《雪絨花的慶典》 《絕對恐懼：致杜卞卡》 《溫柔的野蠻人》 。這四部作品均為國內(nèi)首次引進出版，為中國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更為豐富的赫拉巴爾文學世界。

米蘭·昆德拉的文章深邃而沉重，赫拉巴爾則像是啤酒館里坐在你桌子旁的熟人，將無數(shù)奇特故事娓娓道來，幽默而富有哲理，每句話都能令人沉醉其中，或開懷大笑，或陷入沉思。詩人、翻譯家、 《世界文學》主編、“藍色東歐”譯叢主編高興指出，酒吧文化對赫拉巴爾和捷克日常生活頗為重要，赫拉巴爾的一生可以說不是在酒吧就是在去酒吧的路上，他稱自己是“啤酒公子” ，和朋友一邊喝啤酒一邊用啤酒泡沫抹頭發(fā)，一杯接一杯，一直抹到他們覺得自己容光煥發(fā)，香飄十里，用以表達他們對啤酒的無比熱愛以及當年正值燃燒的青春激情，甚至他想要“一個誕生在啤酒泡沫中的女兒” ，要用啤酒給她施洗禮，他諸多的作品靈感也來源于他在酒吧聽到的故事逸聞，而他經(jīng)常光顧的金虎酒吧也成為紀念他的重要場所。

他是法學博士，卻選擇了這樣的一生：做推銷員、倉庫管理員、煉鋼工、廢紙回收站打包工、舞臺布景工……從事十多種不同職業(yè)，在各種各樣的艱苦環(huán)境中當一名普通勞動者，并將一切化為文字，書寫日常生活中的英雄。在他看來，“最大的英雄是那個每天上班過著平凡、一般生活的普通人；是我在鋼鐵廠和其他工作地點認識的人；是那些在社會的垃圾堆上而沒有掉進混亂與驚慌的人；是意識到失敗就是勝利的開始的人” 。曾有人問赫拉巴爾寫作的秘訣，他說：生活，生活，生活！他觀察不同的生活，不惜任何代價地參與到不同的生活中去，發(fā)掘普通勞動者心靈深處的美。高興講道，赫拉巴爾特別注重生活的積累，筆下描寫的永遠是最底層、最默默無聞的百姓，是被時代拋棄在“垃圾堆上的人” ，這些人仿佛帶著魔咒，具有怪癖，喜愛神聊，善于幽默，哪怕在艱難困苦中依然會開懷大笑，挖掘出生活和世界的獨特意義，他們就是赫拉巴爾獨造的“巴比代爾” ，“巴比代爾”正是理解赫拉巴爾的一把鑰匙。

將赫拉巴爾與米蘭·昆德拉相比較，學者、傳記隨筆作家止庵指出赫拉巴爾作品的三個特點及對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啟示。其一，赫拉巴爾的大部分作品都來自于他的經(jīng)歷，他不是一個靠想象或虛構(gòu)寫作的人，他靠經(jīng)歷來寫作，所有的生活經(jīng)歷都變成文學；其二，米蘭·昆德拉作品里面有一個我們特別習慣的立場，即知識分子的立場，他是知識分子寫作，而赫拉巴爾作品最有意思的地方是站在小人物的立場，寫特別底層、特別普通的人，這也是捷克的文學傳統(tǒng)；其三，赫拉巴爾作品采用的是低視角的仰視而非高視角的俯視，最典型的體現(xiàn)在《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和《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兩部作品中，他站在全世界最低的坑里面看這個世界，卻能夠俯視整個世界，最后呈現(xiàn)的比這個世界要高，表達關于人類的痛苦、人類的共同感受，這是特別奇特的一個反轉(zhuǎn)。

作家、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邱華棟也強調(diào)赫拉巴爾在眾多杰出作家中有其獨特氣質(zhì)，特別擅長寫小人物，語調(diào)親切、隨意、幽默，第一句就能把讀者帶入他的小說，小說開口很小，進入之后會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世界綿密、細致，寫的是小人物的命運，折射的卻是家國情懷與民族命運，讀者也能從中感受到眾生平等，萬物有靈，感受到帶淚的笑和無可奈何的幽默感。青年評論家、 《十月》雜志編輯部主任季亞婭表示，赫拉巴爾寫的全都是捷克的小人物，我們常常談起他的《底層的珍珠》 ，并拿來和我們的底層寫作、知識分子到民間這些問題相比較，但赫拉巴爾的底層不完全是中國作家語境里的底層，而是中歐思想傳統(tǒng)里長出來的花，是與波西米亞精神相聯(lián)系的底層，一種與藝術創(chuàng)造緊密聯(lián)系，甚至把生活藝術化，并從中尋找能量和爆發(fā)力的底層，“法學博士赫拉巴爾底層游歷的自我設計，與中國作家的到民間去構(gòu)成遙遠的對話與重影” 。

劇作家、導演過士行曾萌生將赫拉巴爾作品改編成話劇的想法，“赫拉巴爾的東西拿到舞臺上一定是不一樣的作品，但也是非常困難的，難在他的敘述速度太快且密度極大，這個需要去仔細斟酌、思考” 。他更看重其作品中的戲劇性，以及神性和自我救贖。赫拉巴爾《小汽車》 （收入《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一書）里有關于貓的故事：赫拉巴爾晚年孤身一人，喂養(yǎng)了一群小貓，不辭辛勞而百般照顧，冬天害怕它們凍死，遠行也因擔心它們而失眠，然而它們過盛繁衍越來越多，最終他不得不選擇消滅了幾只，從而陷入了自責悔恨當中，直到他遭遇車禍才漸漸釋然。過士行認為這些細節(jié)與《過于喧囂的孤獨》最后寫到跳到書里把自己打包的想象一樣，均是自我救贖意識的潛在表現(xiàn)。“他是一位具有救贖精神的偉大作家，這種救贖精神是我們中國作家內(nèi)心所缺少的，如果我們讀一讀赫拉巴爾的話，對我們的人格精神都是一種培養(yǎng)。 ”

“捷克或許是一個地理上的小國，在文學的國際版圖上卻絕對是一等一的大國。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表示，哈謝克、卡夫卡、米蘭·昆德拉、塞弗爾特、伊凡·克里瑪，當然還有赫拉巴爾，這些名字足以讓捷克文學置身于世界文學的高峰地位。赫拉巴爾之所以迷人，不只在于他作品的憂傷而孤傲的抒情氣質(zhì)，不只在于他作品中的那些身居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身上飽經(jīng)患難而快樂純凈的珍珠般的光澤，也不只在于他以藝術與詩的美好、以詼諧嘲戲的姿態(tài)對抗平庸生活的倔強堅韌，他作為一個藝術家的生活方式更是一種迷人的存在，提示我們，一個藝術家，他的生活是如何與他的創(chuàng)作渾然一體，互相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