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別林和他的喜劇不會過時 ——從“查理·卓別林:卓眼視界”大型回顧展說起
按時序看卓別林的作品,從他早期的《尋子遇仙記》和《淘金記》(左圖)開始一直看到晚期的《凡杜爾先生》和《舞臺生涯》(上圖)。可以看到他塑造的流浪漢形象成型、成名,然后這位偉大的創(chuàng)作者又想要擺脫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物,他逐漸潦倒、落寞,甚至不惜在銀幕上消滅那個流浪漢。
正在余德耀美術(shù)館舉行的“查理·卓別林:卓眼視界”大型回顧展,又一次讓人們認識到,少有電影制作人像卓別林一樣,作品能夠直達人類現(xiàn)實處境的核心。坐在美術(shù)館里看著他的作品循環(huán)放映,我們意識到,他留下的經(jīng)典場景濃縮了20世紀的狀態(tài)。他超越了他的時代,不斷被后人召喚,重新思考我們身處的世界。
喜劇是容易過時的。語言受限于時代,很多被稱之為 “梗”的橋段,隔代觀眾就很難感受到了。
但是,偉大的喜劇不會過時,這是我在卓別林身上深刻體會到的。
拍窮人的導(dǎo)演千萬,但真正挨過餓的人只有卓別林。所以,這些笑料背后是徹底的傷感,它們真的很好笑,但是同時又讓人難過。
卓別林在1920年代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人。半個多世紀后,他還以各種形式還魂于我們所看到的電視節(jié)目里面。我是看著各種冒牌卓別林長大的,1980年代的小品演員、魔術(shù)師、以及各種雜耍藝人,都喜歡穿一套不合身的禮服、戴頂禮帽、粘一撮假胡子、拿根拐杖、走八字步上臺。這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有些抗拒看他的電影,因為被電視節(jié)目里拙劣的模仿敗壞了胃口。
直到幾年前的某個晚上,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城市之光》,結(jié)果淚流滿面。很少有人能將喜感和傷感融合得如此巧妙,最后讓偉大的同情心化為詩意。后來,我大概花了一個月時間,從他早期的喜劇短片、從《尋子遇仙記》開始一直看到晚期的《凡杜爾先生》和《舞臺生涯》。按時序看卓別林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塑造的流浪漢形象成型、成名,然后這位偉大的創(chuàng)作者又想要擺脫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物,他逐漸潦倒、落寞,甚至不惜在銀幕上消滅那個流浪漢。
在 《淘金記》里,卓別林塑造的流浪漢還沒有 “夏洛爾”這個名字,他叫 “小不點”,上身穿著緊巴巴的衣服,下身卻穿著寬大得仿佛隨時會脫落的褲子,來到冰天雪地里淘金。卓別林一邊與暴風(fēng)雪、嚴寒、暴力、以及饑餓抗爭,一邊制造笑料。片子里最著名的段落是他餓得將自己的一只皮鞋煮來吃——盛起皮鞋時,不忘淋上湯水;將鞋底與鞋面拆開之后,他開始像吃魚一樣吃帶釘?shù)男祝凰€將鞋帶像意大利面一樣用叉子纏起來。
卓別林的喜劇天賦使他能夠在荒誕的場景中加入細致的動作,從而使這些場景變得現(xiàn)實。法國導(dǎo)演特呂弗曾說,拍窮人的導(dǎo)演千萬,但真正挨過餓的人只有卓別林。所以,這些笑料背后是徹底的傷感,它們真的很好笑,但是同時又讓人難過。
我每次重看 《淘金記》時,都會期待那場經(jīng)典的餐包舞。卓別林把兩個小餐包用叉子叉起,讓它們跳起舞來。餐包的樣子讓人想起被他吃掉的大靴子。為桌邊美女們表演跳舞時,他的臉上流露著溫柔的笑容。可是舞畢,我們知道這也是夢醒時分。
在卓別林的電影里,卑微與甜蜜,殘酷與浪漫,總是雙生雙伴,很難把它們互相剝離開來,就像人生中的悲欣交織同樣難以剝離。卓別林傳遞了這些看似相悖的感受,讓我們發(fā)笑,也讓我們產(chǎn)生深深地憐憫。
似乎任何場合,只要卓別林經(jīng)過,他就能創(chuàng)造精彩的喜劇場景。他能讓我們笑,也能讓我們產(chǎn)生惻隱之心。
有人根據(jù) “荒島書單”,衍生出“荒島影單”。如果你有一天,獨自一人置身大海中的荒島,你希望有哪幾本書來陪伴你度過余生?把書換成電影,其實并不合適,因為在荒島上,沒有電,哪來的電影。但無論如何,假設(shè)這座荒島上有一座電影院,那么我希望看到 《城市之光》。
它不像 《摩登時代》或 《大獨裁者》那樣具有批判性,這是一部在歡樂的時候帶來更多幸福、在失落的時候制造撫慰的了不起的電影。
《城市之光》是默片,卓別林親自為之譜寫了配樂。有很多偉大的電影,會讓人驚嘆、回味,時過境遷以后還記得它們, 《城市之光》就是這樣。每一次重看這部作品,我都能像第一次看到那樣被觸動,尤其是影片的結(jié)尾,有著金子般的良善,也有著春風(fēng)春雨般的詩意。
《城市之光》的開場是在一座城市廣場,一群達官貴人正向大眾揭幕一座雕像,這座雕像象征著 “城市的文明與榮耀”。當(dāng)幕布落下,卓別林扮演的流浪漢正躺在這座雕像上。大眾看到了 “這座城市的文明與榮耀”的反面——卓別林衣帽不整,以至于他的紳士般的禮節(jié)加劇了滑稽感。
這是一個公眾和顯貴不愿意看見的人物,他的貧窮和邋遢,都像是對影片里那座城市光鮮表面的嘲諷。卓別林將大都會和個體之間的反差,用高超的喜劇手法包裹起來,片中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無論看過多少遍,仍然能讓人自然而然笑出來。
這個流浪漢為得到盲眼賣花女的傾心,裝扮成百萬富翁;為給她治眼疾籌錢,去打工、去打拳,最后不惜鋃鐺入獄。中間發(fā)生的故事,充滿了貧富之差而產(chǎn)生的笑料。似乎任何場合,只要卓別林經(jīng)過,他就能創(chuàng)造精彩的喜劇場景。卓別林能讓我們笑,也能讓我們產(chǎn)生惻隱之心。
當(dāng)電影行將結(jié)束,流浪漢變得更落魄了。原先的衣帽不整,變成了衣衫襤褸,連同樣混跡街頭的小子們都嘲笑他、戲弄他。而他所熱戀、不惜為之入獄的賣花女,因他的救助已經(jīng)治好眼疾,眼睛明亮地坐在自己開的漂亮花店里。
這時候攝影機被安排在街上,它替觀眾看著流浪漢被人捉弄,同時讓觀眾看見賣花女坐在櫥窗里、面帶善意的笑看著他被人捉弄——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恩人、這個深愛她的人,在她心里一直以為他應(yīng)該是百萬富翁。接著,這個流浪漢從垃圾里撿起一朵花,就像影片最初他在街頭從賣花女的手上接過來的那朵花,然后他回過了頭,看到了櫥窗里的女孩。
鏡頭切過,攝影機放在了花店里。我們看到流浪漢怔怔望向了賣花女,手里的花朵掉落,臉上卻綻放出溫柔的笑容。女孩以為他要討花,他搖頭,女孩又以為他要討錢,就給他。手掌與手掌相觸碰,賣花女認出了流浪漢。
她問: “是你?
他點點頭, “你現(xiàn)在能看見了?”
她握著他的手, “是的,我現(xiàn)在能看見了。”
字幕卡上就這兩三句話,他們執(zhí)手相望,眼中盡是愛意。在這悲欣交集的瞬間,電影戛然而止,近乎于詩。
影評人羅杰·艾伯特在 《偉大的電影》里提到他親眼見證過,這部電影的迷人與感染人的魅力——
“我在1972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上親眼見證了卓別林的藝術(shù)所具備的普遍號召力,那也是我作為影迷最寶貴的經(jīng)歷之一。那一屆電影節(jié)放映了卓別林的全部作品。一天晚上,圣馬可廣場熄了燈,大銀幕上放映著 《城市之光》。當(dāng)賣花女認出流浪漢時,我聽見周圍響起了一片唏噓之聲,整個廣場人人含淚。隨后屏幕暗了下來,廣場一片漆黑,只見聚光燈打出一條光柱,照亮廣場上方的一座陽臺。查理·卓別林走上陽臺,向人群鞠躬致敬,臺下歡呼聲震耳欲聾,我這輩子都很少見到那樣熱烈的場面。”
這樣的熱烈,是因為 《城市之光》不止于愛情,而是充滿了對人間的愛。
對于這部簡單卻偉大的電影,稱頌的詞語顯得貧乏。像這樣的電影,無論是圣馬可廣場上放映,還是在家里的客廳放映,都能讓人錯覺被放逐于孤島,被溫柔而廣闊的海水包圍,那一浪接著一浪的海水,宛如歡笑和不會黯淡的希望。
(作者為影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