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讀外國文學(xué)雜記
我看外國文學(xué),主要是這么幾個來源,一是老經(jīng)典,以前沒讀過或讀過了想重讀;二是新近得獎的作家;三是媒體廣告誘惑;四是朋友推薦。其中第四最靠譜,第三最不靠譜。
記得2009年我一口氣買了十來本外國文學(xué),比如《我的名字叫紅》《恥》《朗讀者》《追風(fēng)箏的人》《風(fēng)之影》《燦爛千陽》《殯葬人手記:一個陰森行業(yè)的生活研究》《破碎的四月》《河灣》《偷書賊》《三杯茶》等,全是上了排行榜的。但買回來后,我卻有那么幾本沒看完,比如《風(fēng)之影》,比如《燦爛千陽》,比如《三杯茶》。很對不起這些寫書的人。
這其中我最喜歡的是《朗讀者》和《追風(fēng)箏的人》。雖然《我的名字叫紅》和《偷書賊》等,在寫法上更講究,但我就是喜歡《朗讀者》和《追風(fēng)箏的人》這樣的書。我現(xiàn)在讀書,已不像年輕時那么如饑似渴了,可這兩本書都是一口氣看完的。文字很樸實,結(jié)構(gòu)也很傳統(tǒng),卻引人入勝。看后還久久在心里縈繞。我認為這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作家,不玩兒技巧,不炫耀智慧,在不動聲色里傳達出自己的情感和思想。
去年起,我迷上了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的小說。可以這么說,他的小說是這幾年我看過的外國作家里最喜歡的。也許是因為我原本喜歡偵探小說,而他的小說就是情節(jié)復(fù)雜懸疑不斷的作品。我先是看到作家朋友李西閩推薦他的《隱者》,抱著試試的心情買了一本來看,一看就入迷了。讀完后感覺太不過癮,立即去把他的另幾本長篇也買了,《幻影書》《紐約三部曲》《月宮》《黑暗中的人》《巨獸》《神諭之夜》等。讀下來,感覺《隱者》《神諭之夜》《幻影書》最好。其結(jié)構(gòu)和敘述方式,我都超喜歡。真佩服保羅·奧斯特,那么善于講故事,情節(jié)引人入勝,出人意料。結(jié)構(gòu)也很別致。雖然有一種說法,認為靠故事取勝不夠文學(xué),像通俗小說了。但在小說面前我就是個讀者,我不是評論家,我就是喜歡好看的小說,不喜歡那種貌似深刻、可以分析出很多文本意義的作品。
秘魯作家略薩的小說大名鼎鼎,諾貝爾獎都得了。但以前我讀他的《綠房子》卻沒讀進去,不知何故。前不久見有作家感嘆說,讀了略薩的《潘達雷昂上尉和勞軍女郎》,感覺太棒了,自己都沒信心寫小說了。于是又勾起了我的興趣,連忙再去買了他的另幾本,《潘達雷昂上尉和勞軍女郎》《胡利婭姨媽與作家》《酒吧長談》《誰是殺人犯?》等。沒想到最吸引我的,卻是最短的《誰是殺人犯?》。不到十萬字吧,很有意思的故事,很有意思的對話,加上細致有趣的描寫。絕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偵破小說,案情背后蘊藏著特殊的社會背景,人物關(guān)系,各自的秘密,讀來不僅愉悅,而且對我啟發(fā)頗大。
好像國外沒有中篇小說這個門類,要么長篇要么短篇。一般七八萬字的都算長篇了。我們國內(nèi)稱其為小長篇。我喜歡這樣的小長篇,可推薦的有好幾部。
《對鏡成三人》,它是青年作家王棵力薦的,作者是西班牙作家胡安·何塞·米利亞斯。王棵說他看了三遍,我相信他的審美趣味,便買來看。拿到后一口氣看完,果然喜歡。薄薄的一本。只有三個人物,情節(jié)也不復(fù)雜,寫得很節(jié)制,卻引人入勝,在干干凈凈的情節(jié)和對話里,蘊含著復(fù)雜的人性。其寫法很值得借鑒。
另外有兩本外國女作家的小長篇也很不錯,一本是《我母親的自傳》(作者牙買加·琴凱德,美國),一本是《永恒的父親》(作者安娜·科西尼,法國)。這兩本都是女作家孫惠芬推薦給我的,她很贊賞,我就立即買來閱讀。的確是兩本非常好的書,而且都不長,其中《永恒的父親》只有八萬字,另一本也不過十二萬字。但它們一點不輕。這兩本書還有個共同特點,安靜。沒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節(jié),也沒有時尚元素,與浮躁的生活相去甚遠。作者都是在一種回憶的心境里娓娓講述的,故閱讀也需要安靜。我在讀的過程中常常與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相撞,聽到自己心靈的回應(yīng),甚至常常產(chǎn)生表達的沖動。翻譯得也很好。如果說有什么遺憾的話,就是作為小說來講,過于寫實。對于喜歡看故事的讀者來說,可能會失望。
《衣柜里的賊》,這本是看到廣告,說是偵探小說史上最純粹最經(jīng)典最具智慧的作品。作者是勞倫斯·布洛克,被稱為美國硬漢派偵探小說的杰出代表。買來后才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買過他的《八百萬種死法》卻沒看完,心里有點兒打鼓。但這本卻看進去了,并且看完了。也許是因為短(九萬字),更重要的是好看。我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越來越喜歡看第一人稱講述的小說了。不知何故,這一本就是第一人稱。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小長篇我都喜歡。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的《天黑前的夏天》,我是因為廣告買的。這位英國女作家獲得了2007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廣告上是這么介紹的,此書是“最好讀的諾貝爾獎獲獎作品”(也就是說大多諾貝爾獲獎作品都不好讀嘍?)我就是被這句話打動買來的。好讀還是好讀的,但還是沒讀出什么特別的感覺。其實有時候不是書如何,是讀書的人感覺如何。
說起來,我讀的大部分小說,還是經(jīng)朋友推薦的。不過有時候我跟朋友的口味也有差異。比如我在微博上看到我的一個作家朋友力薦英國作家約翰·勒卡雷的《永恒的園丁》,立即上網(wǎng)訂購,同時還買了他的《倫敦口譯員》《謊言定制店》《德國小鎮(zhèn)》。可是先看《倫敦口譯員》,又看《永恒的園丁》,雖然兩本都是我喜歡的案情復(fù)雜的小說,但作者的敘述過于瑣碎繁復(fù),我讀了好幾頁也沒能進入狀態(tài),遠不如保羅·奧斯特的作品吸引我。終于放棄。后來在網(wǎng)上找到《永恒的園丁》同名電影,看了了事。
另一朋友盛贊的《船訊》,是美國女作家安妮·普魯?shù)淖髌贰5拇_很不錯。看完了。不過還不是我最喜歡的類型。我喜歡情節(jié)復(fù)雜一點兒、結(jié)構(gòu)新穎一點的,這個小說就是以人物經(jīng)歷為敘述走向,所以讀起來不是那么過癮。
看來我和這些作家之間尚未鋪上光纜,收不到信號。
《騙局》是丹·布朗的,也就是《達·芬奇密碼》的作者。故上市時廣告鋪天蓋地。他的確會寫故事,而且與時俱進,內(nèi)容都是與當(dāng)下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但我總感覺他的故事像電影。一個鏡頭接一個鏡頭的,缺少小說韻味。沒有看完就放棄了。
《德語課》是德國作家西格弗里德·倫茨的作品。這本書也是被廣告誘惑的,但迄今為止沒讀完。那種疾風(fēng)暴雨式的敘述,讓我反而不易進入,我還是喜歡慢一點的敘述節(jié)奏,有節(jié)制的表達。
被廣告宣傳誘惑而購買的,還有厚厚一大本《自由》,是美國作家喬納森·弗蘭岑的小說新作,它的腰封上寫著“真正好看又偉大的小說”。還說奧巴馬都迫不及待地等著讀。但很不幸,我讀了兩次都沒讀下去,總共看了三十多頁(它有六百多頁),實在費勁兒,決定放棄。也許偉大,但真的談不上好看。每每我看不下去眾人都稱贊的書時,總會找找自身的原因,這本書我也找了原因,它一開篇就有好幾個人物出場,本來外國人的名字就不好記,那么長,它一下子就出來好些個,我常常搞混。這讓我產(chǎn)生了閱讀障礙。另外重要的一點,它沒有明晰的故事,而是把所有人的生活都鋪開來寫,這也是吸引不了我的原因。
說說讀過的外國短篇小說集吧。我因為酷愛寫短篇小說,所以看到有朋友推薦好的短篇小說集總是立即購買。
卡佛的短篇小說被很多作家推崇,我聽到過各種贊美。于是我先后買了兩本來看,一本是《大教堂》,一本是《我在哪里打電話》。看了一多半,感覺還不錯,有點兒讓人捉摸不透的味道。但沒有喜歡到四處推薦的地步。很多人都說卡佛是極簡主義的寫作,我感覺并不如此。后來看到他自己也否認,放心了。
然后是《夏屋,以后》(作者系德國女作家尤迪特·海爾曼)可與之媲美。這本書有個很大的優(yōu)點,開本很小,也很薄,非常適宜旅途閱讀。雖然這兩個作者一個是美國老頭,一個是德國年輕女人,但在講述故事的風(fēng)格上卻有些接近,都是貌似漫不經(jīng)心的講述,都喜歡講小人物的故事。當(dāng)然,德國女作家畢竟是70后,講得比較跳躍,而且喜歡變換講述者的視角,一會兒男一會兒女,相比之下,卡佛更沉穩(wěn),更本色些,或者說,我更能接受些。
《沉溺》是美國作家胡諾特·迪亞斯的短篇小說集。也很相近,也是那種需要安靜下來慢慢讀的小說,故事性不強,但有韻味。由于作者的移民經(jīng)歷,小說中的許多生活場景和感受是我所陌生的,雖然新鮮,卻缺少共鳴。
美國女作家奧康納的短篇小說集《好人難尋》,讀了幾篇,就能感受到這位女作家的生活狀態(tài),有些壓抑,有些陰暗。雖然這樣的小說可讓人思考和警醒。但看多了難受,我每天只看一篇。
美國作家理查德·耶茨的短篇集《十一種孤獨》,是一網(wǎng)友推薦我看的。看了數(shù)篇,談不上喜歡。我覺得我們中國作家短篇小說寫得好的也大有人在啊,不知為何,更多的人迷信西方作家。當(dāng)然,我不是說他寫得不好,只是談不上特別好。
我發(fā)現(xiàn)我讀國外作家的短篇小說都有這個問題,一個集子里讀五六篇就不想讀了。其實不是作家們寫得不好,而是我跟他們無緣。人和書也是講究緣分的。
波蘭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的《鱷魚街》我還比較喜歡。這個也是看到很多作家叫好的,我已經(jīng)看了三篇,還打算看下去。就我看的前三篇,幾乎不能叫小說,像是回憶自己生活的散文,但他的寫法讓我有興趣,大段大段的描寫渲染出一種很特別的氛圍,許多細致的刻畫極為傳神。值得我學(xué)習(xí)。
在這些短篇集里,我最喜歡的,還是美國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短篇小說《俄亥俄·溫斯堡》。這是我近兩年看到的最喜歡的外國作家短篇小說集。他不是寫故事,而是寫人物。給那個小地方的各色人等畫像。照理說用短篇小說來寫人物是很難把握的,但這位作家卻寫得很有味道。(也許是因為我跟俄亥俄有緣?)
讀推理小說一直是我的愛好,從大學(xué)起就愛上了,家里現(xiàn)在存有不少這類書。所以看到有人推薦說,《漫長的告別》既有偵探小說的可讀性,又有描寫人物命運、人物性格的文學(xué)性,便毫不猶豫地買了。其序言還是大名鼎鼎的阿城寫的。可是,看到七分之一處,我還沒有入佳境。是節(jié)奏太慢,還是我變浮躁了?
我感覺,偵探推理小說,還是日本作家的好看。比如東野圭吾,我買了他不少本,比如《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時生》《單戀》《紅手指》《新參者》《美麗的兇器》等。他的小說最大的特點是好讀,情節(jié)清晰。讀起來輕松。情節(jié)復(fù)雜,過程精彩,結(jié)局明確。不過東野圭吾的推理小說比一般的推理小說要豐滿深刻得多,他寫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中折射出來的人性,寫離奇的案情中折射出來的人性。該作者也和我同年,已經(jīng)拿了日本的一大堆獎了。
日本作家渡邊淳一的小說也屬于好讀的,他的《失樂園》很著名,甚至被一些年輕人當(dāng)作性愛教材。后來我又買了他的《紫陽花日記》和《夜?jié)撜摺罚适露碱H有新意:前者寫丈夫有外遇,妻子就在日記里猜疑推測,到最后自己也有了外遇,而這個過程中丈夫一直在偷看妻子的日記……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好像不準(zhǔn)確,我還真形容不來呢。后者寫婚外情的女方有了孩子,男方費盡心機想讓女方打掉,女方不肯,一心一意準(zhǔn)備做母親。但最后卻意外發(fā)現(xiàn),女方是個不孕癥患者,她說自己懷孕,并做出種種孕婦的事情,不是為了威脅男人離婚,僅僅是想滿足一下自己做母親的心理。我覺得后一個故事更精彩,更能揭示那樣一個我們所不熟悉的女人的內(nèi)心世界;不過在我看來,這兩個故事都沒必要寫成長篇,太拖拉了,寫成中篇就完全夠了。
村上春樹的名氣顯然比前兩位都大,但他的《挪威的森林》我并不欣賞,反倒是《1Q84》讓我喜歡。先看了此書的第一本,感覺很不錯,多次向人推薦。有懸念,有人物,有敘述韻味,但讀完第一本讀第二本時,好感開始減弱。至今還停留在第二本的中間的某一頁。作者設(shè)計的懸念并未解開,但已經(jīng)不再誘惑我。這給了我一個啟發(fā),寫東西一定要把握好分寸,不能寫滿,跟養(yǎng)孩子要七分飽一樣,讓讀者感覺不過癮是最好的。
后來我又讀了他的《海邊的卡夫卡》《國境以南太陽以西》,都比較喜歡。但最喜歡的,還是他的短篇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遇到百分之百女孩兒》《神的孩子全跳舞》等,尤其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每篇都好看。非常喜歡。
馬爾克斯的書屬于經(jīng)典重讀。因為看到馬爾克斯將他的作品正式授權(quán)給中國出版了,我便去買了授權(quán)后的《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坦率地說,當(dāng)年讀《百年孤獨》的時候沒有覺得特別喜歡,每每看到其他作家盛贊時,只有默不作聲。拿到新譯本看,還是談不上喜歡。但看《霍亂時期的愛情》,竟然很有滋味,像沒讀過一樣,感到愉悅。這再次證明了我這個人太老實,但凡超現(xiàn)實的魔幻的作品我都很難接受,只習(xí)慣傳統(tǒng)寫法。
讀《霍亂時期的愛情》,兩個人的愛情,歷時五十三年,一個作家用了四百頁的紙來描述,其實寫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那個時代的生活,那個時代的人的氣息。如果僅僅寫愛情經(jīng)歷,也許一個中篇可以裝下。我一邊看一邊想,作為一個作家,必須是個傾訴狂,一點點小事小感覺,都想與人分享,不停地說不停地說,而我,狂得不夠,總是說個大概就不再想說了。但是,如果讀書人正沉浸在愛情中,那是不會嫌長的,多多益善。
這兩年我最喜歡的外國小說,除了前面說到的保羅·奧斯特,還有一位,匈牙利作家馬洛伊·山多爾,他的《燭燼》真讓我喜歡。兩個幾十年未見的老友的一場徹夜長談,構(gòu)架起了一部長篇,真佩服作者的勇氣和冷靜的敘述能力。我已向很多人推薦。
經(jīng)常看到有作家朋友推崇一些外國作家寫的書,說如何棒如何了不起,用詞都很舍得,連忙買來看,卻時常失望。我想是不是自己對不同文化的理解力比較差?曾有人分析說,中國作家寫的小說更關(guān)注現(xiàn)實矛盾、現(xiàn)實沖突,而西方作家關(guān)注的是人內(nèi)心的沖突,所以西方作家比我們深刻。看到此言論我一方面感覺是那么回事,另一方面又覺得郁悶。后來看到作家何立偉說了一段話,一下子釋然了。他說:“中國作家更關(guān)注外在沖突是有現(xiàn)實基礎(chǔ)的,因為現(xiàn)實中國外在的社會沖突跟人性沖突實在強烈,內(nèi)心的響動遠不及外部世界的崩塌聲大。再者,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也是比較忽略內(nèi)心挖掘的。這種差異一直在,很難說好還是不好。”
估計這個因素,也影響了我的閱讀。你想想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每天都在發(fā)生驚心動魄的事,我哪能靜下心來去關(guān)注一個外國女人或者外國男人心里那點兒事兒啊,除非作者寫得無比精彩。不過作為一個寫作者,肯定是應(yīng)該意識到這種差異并盡力彌補的。
201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