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春，南京玄武湖畔，熱戀中的程千帆（左）與沈祖棻。圖片為資料圖片

沈祖棻：易安而后見斯人 骨秀神清自不群

程千帆在《宋詞賞析》（臺灣版）《后記》中稱沈祖棻“首先是一位詩人、作家，其次才是一位學者、教授。她寫短篇小說、寫新詩和舊詩，主要的寫詞，這是她的事業(yè)，而教文學則只是她的職業(yè)。”她的詩詞作品主要有《微波辭》《涉江詞稿》，以及1972年以后寫的《涉江詩稿》。

沈祖棻手定《涉江詞稿》五卷，共收詞408首，其中有400首作于抗日戰(zhàn)爭與解放戰(zhàn)爭時期，從中可見一位愛國知識分子在這兩個時期的心靈史。

作為一位愛國詞人，沈祖棻受到了極高的評價，朱光潛題詩云：“易安而后見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身經(jīng)離亂多憂患，古今一例以詩鳴。”陳永正致函程千帆時甚至說：“時人每謂涉江為易安而后一人。竊以為其才情之富，學養(yǎng)之深，題材之廣，似更凌而上之，謂為千古以來第一女詞人亦無不可。”

沈祖棻寫詞與其所受教育與所處時代密切相關(guān)。1932年春，中央大學文學院院長汪東開詞選課，她在一次習作中寫了首《浣溪沙》——

“芳草年年記勝游，江山依舊豁吟眸。鼓鼙聲里思悠悠。

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

汪東驚嘆，“九一八”事變后的民族危機，在一位少女筆下能有如此委婉深刻的反映，于是約她談話，加以勉勵。此外，吳梅教詞學概論課，要學生練習寫詞。沈祖棻等幾位女生聯(lián)合成立梅社，每兩周聚會一次，學習填詞，并將習作呈吳梅批改。

沈祖棻在《自傳》中說：“在校時，受汪東、吳梅兩位老師的影響較深，決定了我以后努力的詞的方向，在創(chuàng)作中寄托國家興亡之感，不寫吟風弄月的東西，及以后在教學中一貫地宣傳民族意識、愛國主義精神。”

沈祖棻于1940年2月出版詩詞集《微波辭》，第一輯10首均為抗戰(zhàn)詩，《空軍頌》《克復蘭封》《沖鋒》《花圈》等題目就說明了這一點。她對前方戰(zhàn)士浴血奮戰(zhàn)，而國民黨政府卻偏安一隅，貪污腐敗之風盛行，過著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生活給予了無情的揭露與鞭撻。

其中，《浣溪沙三首·客有以渝州近事見告者感成小詞》《虞美人四首·成都秋詞》《鷓鴣天四首·華西壩秋感》等都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如《浣溪沙三首》其二云——

“莫向西川聞杜鵑，繁華爭說小長安。漲波脂水自年年。

箏笛高樓春酒暖，兵戈遠塞鐵衣寒。尊前空唱念家山。”

臺靜農(nóng)嘗書此詞并跋云：“此沈祖棻抗戰(zhàn)時所作，李易安身值南渡，卻未見有此感懷也。”可見該詞感人之深，并仍具現(xiàn)實意義。

趙洛生致函程千帆時云：“夜讀《涉江詞稿》，至‘亂世死生何足道，漢家興廢總難忘’，百感交集，不禁淚下。”

劉白羽在《有斜陽處有春愁》一文中說：“國破家亡之恨，銷魂呻吟之詞，古已有之，惟沈祖棻生于今世，寫于今時，她未停留于傷春悲秋，羈愁離怨，能于綺思麗句中寓天下興亡之志，故爾有追求，而追求得又那般痛苦；于是通過個人心靈，樹立民族魂魄，句句珠璣，字字血淚。”“上舉戊稿諸什，則黃鐘大呂，浩然正氣，豈古人能比，乃一當代愛國詞人也。”

程千帆在《沈祖棻小傳》稱：“1972年以后，她忽然拈起多年不用的筆寫起舊詩來，為自己和親友在十年浩劫中的生活和心靈留下一些真實而生動的記錄。”

“文革”初，程千帆一家被攆到下九區(qū)的簡陋平房中居住，沈祖棻《憶昔七首》描寫了當年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其一云——

“憶昔移居日，山空少四鄰。道路絕燈火，蛇蝮伏荊榛。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中宵歸路遠，只影往來頻。”

詩中所描寫的艱難道路與困苦生活，實乃那個年代廣大知識分子處境的縮影。即便如此，這對伉儷依然對生活充滿著希望。如《歲暮寄閑堂》——

“一燈風雪夜，兩地歲寒時。傷別多因病，傳書每論詩。河清終有待，頭白誓相期。會向龍山見，歸來莫恨遲。”

風雪之夜，程千帆還在安慰與鼓勵老伴兒，和她討論詩，其相濡以沫之情，感人至深。

沈祖棻詩詞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特色，首先表現(xiàn)在真誠而執(zhí)著的情感。她在《上汪方湖、汪寄庵先生書》中說：“受業(yè)向愛文學，甚于生命。”因此她敢于在作品中表達真情實感。如《春日偶成四首》其二云——“波藍石白水淙淙，雨過新陰翠色濃。獨恨繞湖堤畔路，不栽楊柳只栽松。”

在大力提倡松樹風格的年代里，人們不顧客觀條件，在東湖邊也清一色地栽上了松樹，詩人著一“恨”字，極其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不同看法。

其次是優(yōu)美而達觀的審美觀點。正因為沈祖棻對祖國、對生活充滿著希望，充滿著愛，所以她才能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丑陋中看到美好，如《寂寞》一詩——“寂寞清明后，離居惜歲華。殘燈猶把卷，馀火偶煎茶。小枕聽春雨，閑衾夢落花。朝來望庭樹，已覺綠交加。”

此詩寫于1976年的春天，當時“四人幫”還未下臺，程千帆仍在農(nóng)場勞動，寂寞可想而知，但是她已敏銳地覺得春天正在到來。

第三是精粹而典雅的語言風格。沈祖棻在《唐人七絕詩淺釋·前言》中說：“詩是最精粹的語言。它用經(jīng)過反復推敲的最合適的語言來表達其最美好、豐富和微妙的思想感情。”

沈祖棻的詩詞做到了這一點。如《西河》“四山暝色擁高樓，蒼茫愁滿今古”中著一“擁”字，則孤樓被無邊無際的暝色所包圍的景象就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了，以至于蒼茫之感填胸。唯其如此方能與“愁滿今古”相匹配，因為前者為無限的空間，后者為無限的時間。

為增強語言的感染力，沈祖棻善于運用各種修辭手法。運用比喻，如《鷓鴣天四首》其一：“相思恰是楊柳色，一日春風一日深。”運用夸張兼設問，如《得印唐書卻寄十首》其十：“何當夜話巴山雨，剪盡西窗燭萬條。”運用設問兼比喻，如《江南諸友約……四首》其四：“安得真同花外燕，一年一度到江南。”

沈祖棻還善于用典，有時讓人渾然不覺。如《憶蘇州故居三首》其二：“喬木傷心說故家，斷釵零鈿委塵沙。重來燕子驚新主，空認庭前紅杏花。”《詩經(jīng)·周南·漢廣》云：“南有喬木，不可休思。”劉禹錫《金陵五題·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詩人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這些典故來反映日寇入侵所造成的世事巨變。了解這些典故當然有助于理解這首詩，如果不了解這些典故，也不會影響我們對這首詩的理解，因為它寫得通俗易懂。

沈祖棻詩詞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愛用聯(lián)章體的形式。在516首詞中，聯(lián)章體詞共259首，分為55組，約占50%。在402首詩中，聯(lián)章體詩共350首，分為65組，約占87%。她的詩詞篇幅比較短小，采用聯(lián)章體的形式后，就大大擴大了詩詞的容量，從而能更廣泛、更深刻地反映社會生活。如《歲暮懷人四十二首》，其序云：“癸丑（1973）玄冬，閑居屬疾，慨交親之零落，感時序之遷流，偶傍孤槧，聊成小律。續(xù)又賦詠，隨而錄之。”末署“甲寅（1974）九月”可見這組詩的主要部分是1973年冬天寫的，并續(xù)有所作，直到1974年9月編成，共懷念了38位故人，從中略可窺見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

沈祖棻在詩詞賞析方面也成就卓著。著有《唐人七絕詩淺釋》《宋詞賞析》，與程千帆合著有《古詩今選》。劉慶云在《讀沈祖棻〈唐人七絕詩淺釋〉雜記》云：“沈先生的這些著作開創(chuàng)了詩歌接受史的新紀元。”

我國傳統(tǒng)詩詞鑒賞的對象往往是孤立的，沈祖棻的詩詞賞析著作改變了這種狀況，如《唐人七絕詩淺釋》，按照詩歌的內(nèi)容、形式以及創(chuàng)作方法，分為69組，對之進行了專題研究，作者在分析時，往往從文藝理論的高度來討論詩歌鑒賞問題。

《唐人七絕詩淺釋》全書采用了比較研究的方法，《宋詞賞析》中也有不少比較研究的實例。沈祖棻的詩詞鑒賞側(cè)重于藝術(shù)技巧的分析。她在《古典詩歌論叢·后記》中談道她和程千帆“嘗試著一種將批評建立在考證基礎(chǔ)上的方法”，并成功地將這種方法運用于詩詞鑒賞中。

沈祖棻還努力將自己的詩詞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同詩詞鑒賞緊密結(jié)合起來。僅舉一例，李白《早發(fā)白帝城》膾炙人口，沈祖棻分析道：“這首詩顯然襲用了《水經(jīng)注》的描寫，但同時又按照詩人自己的生活切身感受加工改造了它。如酈道元寫猿聲，著重其悲。杜甫《秋興》用這事，也說‘聽猿實下三聲淚’，而此詩卻略去了這一點，因為它與詩人當時的心情是不符合的。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素材的剪裁取舍，必須服從于主題的需要。”

沈祖棻的詩歌鑒賞著作，深受讀者歡迎，出版不久就印了數(shù)十萬冊，現(xiàn)在仍在不斷地重印著。

程千帆：賦陸評鍾聚一堂 新知舊學共論量

程千帆在學科建設、人才培養(yǎng)、學術(shù)研究、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都卓有成就。

學科建設。改革開放之初，南京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yè)陳中凡、胡小石、汪辟疆、羅根澤等名師均已去世或衰老，正缺一個學術(shù)帶頭人。程千帆調(diào)來后，1979年至1981年培養(yǎng)了3名碩士生，1981年建立了古代文學博士點，這是該系第一個博士點，也是恢復研究生招生制度后，全國首批博士點之一。

為了提高教師水平，做到薪盡火傳，后繼有人，程千帆邀請周勛初、吳新雷、郭維森、吳翠芬組成學術(shù)梯隊。1984年，他培養(yǎng)出了全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第一個博士生。同年，卞孝萱調(diào)入南大中文系，南大古代文學專業(yè)實力進一步增強，1987年被國家教委評為第一批全國重點學科，當時享此殊榮的只有北大、南大兩家。

人才培養(yǎng)。程千帆此前在武大中文系就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來南大后又培養(yǎng)了10名博士生、9名碩士生，“程門弟子”成為學術(shù)界廣為流傳的專有名詞。

程千帆一直強調(diào)“把培養(yǎng)學生放在第一位”，這主要表現(xiàn)在將教學工作當作教師的頭等大事，精心準備并上好每一堂課；認真布置與批改作業(yè)，對學生的基本功進行嚴格訓練；再就是對學生不斷施加友善的壓力。學生畢業(yè)后，他還繼續(xù)予以指導，所以其學生中人才濟濟不足為奇。王瑤就稱“程千帆很會帶學生”，可謂名不虛傳。

學術(shù)研究。程千帆在文獻學方面的代表作當推140萬字的《校讎廣義》四編，該書被譽為“校讎學重建的奠基之作”，曾榮獲第四屆國家圖書獎一等獎。

《校讎廣義》對文獻學理論作了全面論述，并將論述的重點放在學科的實際應用方面，因此多年來一直被不少學校用作研究生教材。

程千帆在史學方面的代表作是《史通箋記》。唐代劉知幾所著《史通》是中國史學史上一部經(jīng)典著作，《史通箋記》則是迄今為止在《史通》校勘、注釋、研究方面的集大成之作。文獻學與歷史學的深厚素養(yǎng)為他從事文學研究創(chuàng)造了條件。

研究與講授中國古代文學是程千帆畢生從事的事業(yè)，他在這方面的代表作是《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傅璇琮評價這部著作“是近些年來唐代文學研究和唐代科舉史研究的極有科學價值的著作，它的出版使這些領(lǐng)域的研究得以向前擴展了一大步”。如何推動唐代文學研究的發(fā)展，將唐代文學與社會背景研究結(jié)合起來無疑是一個重要方面，該書對此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范例。

程千帆在《閑堂自述》中云：“在我近六十年的學術(shù)生涯中，以在古典詩歌方面花費的時間最久，用力最專。”對于其代表作《古詩考索》，他更是在《閑堂自述》中談了自己的研究特點：“在詩歌研究方面，我希望能做到資料考證與藝術(shù)分析并重；背景探索與作品本身并重；某一詩人和某篇作品的獨特個性與他或它在某一時代或某一流派的總體中的位置，及其與其他詩人或作品的關(guān)系并重。”

第一個并重即程千帆所說的“文藝學和文獻學兩者的精密結(jié)合。”他在《閑堂自述》中這樣解釋：“文藝學在理論上解決問題，文獻學在史料上、背景上解決問題，我所追求的是文藝學和文獻學的高度結(jié)合。”其代表作為《論唐人邊塞詩中地名的方位、距離及其類似問題》。在大量閱讀唐人邊塞詩的基礎(chǔ)上，程千帆通過考證發(fā)現(xiàn)，“在某些詩篇（其中包括了若干篇邊塞詩的代表作品）里所出現(xiàn)的地名，常常有方位、距離與實際情況不相符的情況”。接下來，他結(jié)合古今中外文藝理論的相關(guān)論述，作了深入細致的分析，并得出如下結(jié)論：“總的說來，唐人邊塞詩中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乃是為了喚起人們對于歷史的復雜的回憶，激發(fā)人們對于地理上的遼闊的想象，讓讀者更加深入地領(lǐng)略邊塞將士的生活和他們的思想感情。而這一點，作者們是做到了。”

程千帆還進一步就細節(jié)的真實性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細節(jié)一般應當是真實的，但它也是可以虛構(gòu)的。在真實的細節(jié)無助于使自己的作品達到更高級、更集中、更富于典型性的情況下，作家們保留虛構(gòu)某些‘反常’的，或者‘錯誤’的細節(jié)的權(quán)利，以便保證它在整體上達到這個目的。”這一結(jié)論對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歌鑒賞均有參考價值。

第二個并重即“背景探索與作品本身并重”。由于數(shù)十年來，人們讀得少，論得多，且側(cè)重于作品的社會背景研究，所以第二個并重的提法實際上強調(diào)了研讀作品的重要性，“從作品中抽象出文學規(guī)律和藝術(shù)方法來”。其代表作為《古典詩歌描寫與結(jié)構(gòu)中的一與多》，程千帆通過對大量詩歌作品的分析與研究得出五點結(jié)論：“其一，作為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的諸表現(xiàn)形態(tài)之一，一多對立（對比、并重）不僅作為哲學范疇而被古典詩人所認識，而且也作為美學范疇、藝術(shù)手段而被他們所認識，所采用。”余不一一。這些結(jié)論對我們從哲學的高度來認識詩歌創(chuàng)作與研究頗具啟發(fā)意義。

第三個“并重”，其代表作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文章指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王、楊、盧、駱之體，即屬于初唐四杰這個流派，所以它在文學史上，也在長時期中與四杰共命運，隨四杰而升沉”，“四杰的地位提高了，而屬于四杰一派的作品也必然被重視起來。這也就是為什么自李攀龍《古今詩刪》以下，眾多的選本中都出現(xiàn)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的理由所在”。從某一時代或某一流派的角度來研究某個詩人或某些作品，自然會更全面、更準確。

再就是程千帆對詩學研究的方法做了全面而自覺的探索，正如沈祖棻《古典詩歌論叢·后記》所說：“他嘗試著從各種不同的角度提出問題，并且企圖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加以解決。”程千帆經(jīng)常使用的有考證、比較研究、文字校勘、詞義訓詁等方法，在《韓詩〈李花贈張十一署〉篇發(fā)微》一文中，他甚至用光學知識來解釋“花不見桃惟見李”現(xiàn)象，從而使楊萬里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得到了合理解釋。

程千帆、沈祖棻夫婦還在編纂選本方面投入了大量精力，并做出了突出成績。詩歌選本實際上是詩學批評的一種方式，當時學術(shù)界否定宋詩的觀點頗為盛行，程千帆對此不以為然，他對宋詩的肯定主要還是通過選本來實現(xiàn)的。他撰《讀宋詩隨筆》目的就在于讓讀者全面了解宋詩，充分肯定宋詩的價值，該書《前言》指出：“在我國詩歌的百花園中，五七言古今體詩是流行最廣、生命力最強的樣式。而唐、宋兩代之作，則面貌各異，成就皆高，有如雙峰并峙。”

宋詩雖然具有以文字、議論、才學為詩的特點，但并不排斥形象性。《讀宋詩隨筆》對此作了具體而深入的分析，而且在品評方法上也作了新的探索。一般的詩歌賞析文字，都按照統(tǒng)一模式，較為全面地介紹作者生平、寫作背景，分析詩篇的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shù)特色。而該書僅就詩作中某個或某些突出之點，談自己的心得體會，既無統(tǒng)一的規(guī)范，也無內(nèi)容的限制，顯得生動活潑，情趣盎然。

程千帆的文學作品收在《閑堂詩文合抄》中。

先談詩歌。《閑堂詩存》錄詩238首，《閑堂詞存》錄詞14首，《新詩少作》錄新詩45首。因為抒情詩的主人翁就是詩人自己，所以從詩中能看出先生的生活遭遇與心路歷程。1979年3月，程千帆赴昆明參加古代文學理論會，并作《昆明雜詩四首》，其四曰：“賦陸評鍾聚一堂，新知舊學共論量。鯫生亦有揮鞭意，未覺蕭蕭白發(fā)長。”讀罷，一位白發(fā)老人，在學術(shù)研究的道路上，躍馬揚鞭奮勇向前的形象，活脫脫地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

再談散文。程千帆散文主要收錄在《閑堂文存》《音旨偶聞》《閑堂書簡》中，《勞生志略》系口述歷史，也可算作散文。下面就對其散文的若干特色談點自己的看法。

一是感情飽滿。程千帆對人生、對師生、對親友，對生活都充滿著愛，這種愛會很自然地流入筆端，如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賤軀尚適，過了一個艱難的夏天，亦一勝利。秋花滿院，絕無奇卉，而各自橫開瘋長，生氣勃勃，亦顧而樂之。”一位身患心臟病的老人，在度過南京炎熱的夏天之后的喜悅之情，可謂溢于言表。

二是語言明快。程千帆對人對事通常都會極其鮮明地表示自己的態(tài)度，毫不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如他在激勵一位老學生時說：“蘇老泉二十七，你可能太老，但高適五十歲才學作詩，你就還小。千里之行，起于跬步，你難道現(xiàn)在不能夠就開始每天堅持學習兩小時嗎？我六十五，每天還干五小時哩。”先生以古人為例，并現(xiàn)身說法，看來那位老學生不求上進也不行了。

三是形象生動。程千帆在同一位老學生談回憶錄的寫作方法說：“不必矜持作‘著書’之狀，但如旅途遇雨難行，忽于茅店中遇到多年不見之老友，一杯濁酒，幾顆茴香豆，信口大侃，即是真實樸素妙文也。”先生的《勞生志略》就做到了這一點。再如他的《圭翁雜記》曾談及唐圭璋先生的一件往事，唐老的《宋詞三百首箋注》新中國成立前在神州出版社出版后“風行海內(nèi)，重版多次，乃該社辦事不周，竟忘致稿酬，抗戰(zhàn)發(fā)生，該社停辦，翁遂一無所獲。在成都時，偶然談及，一笑而已”。讀罷，我們會為唐老的人格之美而感動。

四就是書卷氣。程千帆腹笥豐盈，撰文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且能恰到好處，他患過白內(nèi)障，年邁后目力不濟，曾在信中自嘲：“近數(shù)日來目疾轉(zhuǎn)劇，不能看不能寫，始知陳寅老詩‘杜家花枝連霧影，米家圖畫滿云煙’之妙也。”他有時也用外國典故，在寫給吳志達的信中說：“你看后記去掉一些多余的話，文字就漂亮了。有人問米克朗基渃，什么是雕刻，他回答說：將一塊石頭中你所認為多余的部分去掉就是雕刻。這話真好。”我們在談先生的散文特點時有所側(cè)重，實際上所舉各例，這些特點往往兼而有之。

程千帆的兩句詞“文章知己千秋愿，患難夫妻四十年”實為程千帆、沈祖棻夫婦生活的真實寫照。先生在去世前，指導學生與外甥女編輯了《程千帆全集》《沈祖棻全集》，不僅為他們二老樹立了紀念碑，也為我們留下了許多精神財富。

徐有富，1943年出生于南京，本科與研究生均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退休前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現(xiàn)為江蘇省文史館館員。詩學著作有《唐代婦女生活與詩》《詩學原理》《詩學問津錄》《徐有富詩抄》等，文獻學著作有《校讎廣義》（與程千帆合著）《目錄學與學術(shù)史》《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文獻學管窺》等，另有學術(shù)散文集《南大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