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方成:以善為懷 以真為宗 以美為求
漫畫大師方成先生走了,享年100歲整。他走得安然泰然,可說是功德圓滿,壽終正寢。雖不像英年早逝者給親人朋友帶來錐心的震痛,追憶著,品味著,對這樣一位老人的離去,卻牽起種種沉沉綿綿的悲哀和不舍。
追憶閃回到半個世紀(jì)前。那年初冬,在中央統(tǒng)一部署下,我們共同供職的《人民日報》社派我們一行人組成了“四清”工作隊,去京郊房山縣五侯公社進(jìn)行“四清”。為了發(fā)動群眾,撬動“四不清”干部坦白交代他們“四不清”問題,工作隊本著烏蘭牧騎的方式,抽十幾人組成了一個文藝宣傳隊,其中就有方成和我。分工是,由我寫和導(dǎo),由他繪畫和置景。為了工作方便,我倆還被同時安排在一位貧農(nóng)單身漢的大炕上。以我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與這樣一位當(dāng)時已名滿漫畫界的大家同出同進(jìn)、共睡一鋪大炕,真是時時有種惶悚。他卻不然,在我寫出一個獨幕話劇并為宣傳隊排戲時,他已寫了一段相聲并輔導(dǎo)兩位隊員排練,我不禁問:“您怎么還對相聲感興趣?”他笑笑說:“外行了吧,漫畫和相聲是兄弟,不過一個用手,一個用嘴,一樣地給人們帶來歡笑、思考和褒貶……告訴你個秘密,我最好的朋友是侯寶林。”接著,他給我講了他們多年的交往和情誼。
方成與侯寶林
他的思維十分敏捷,為了跟上形勢需要、宣傳多樣化,他提出因陋就簡,利用我倆的長處,合編幻燈劇:我寫腳本,他畫幻燈片,戲也分場,幻燈片中的人物可上、可下、可交集,情形大體如皮影戲。演出更簡便,背著個幻燈機,可上山,可下村,支上幻燈機后,他操作,我配音,后來還發(fā)展為配樂,不用太多人,我們倆就可勝任。這個設(shè)想立即得到領(lǐng)導(dǎo)認(rèn)可。于是進(jìn)入創(chuàng)作,幾天幾夜的寫作、腳本完成后,我的貪睡來了,每晚到了十來點鐘就睜不開眼,他則仍是神采奕奕,讓我先睡。不知有多少次,我已睡了一覺,睜眼看他時,他正被創(chuàng)作的快樂攪得自言自語著,審視著自己的畫稿。看著他的陶醉與興奮,我一邊被感染,一邊擔(dān)心他的身體,提醒說:“睡吧,都快兩點了。”他歉意地說:“把你吵醒了?”我說:“哪里?是想方便一下。”于是爬起往外跑。他也緊跟其后。我們跑到屋墻后面,他笑笑說:“我們真是老頭放鷹。”我不明其意,問:“敢問何意?”他頑皮地看看我:“出門就撒呀!”剛才的睡意全被他逗醒了,深冬太冷,我又入了被窩,他則在地爐下又添了一撮煤。我問:“還不睡?”他說,“你正年輕,是要睡足。我已這個年紀(jì),每天有4個小時睡眠足夠,何況正在興頭上,你睡你的。”
方成漫畫
那部幻燈劇完成時適逢一場大雪,第二天清晨,雪霽初晴,我倆分別背著幻燈機、幕布等放映設(shè)備,沐著朝陽雪光,踩著厚達(dá)小腿的積雪,朝著半山的天開大隊進(jìn)發(fā)。因為昨晚接到“四清”分團(tuán)通知,為配合天開大隊“四不清”干部的攻堅會,要我們當(dāng)晚在那里演出。山陡雪滑,每邁一步都要用盡全力,他突然一個趔趄,半條腿埋入雪里,我正要扶他,他笑笑說:“壞了,枕頭濕了。”
久在身邊,我已摸索出他的語境、語態(tài)和語式,稍一思索,我不盡哈哈大笑:“枕著濕枕頭,您還不得4點入睡?”
“沒關(guān)系,褲腰在外,褲腿在內(nèi),不就得了!”
“還是您聰明。”這樣的啞謎只有我倆知道,因為為減輕行李重量,我們都沒帶太多臥具,夜里只把棉褲疊起來權(quán)作枕頭,那一夜,因為演出成功,枕著半濕的“枕頭”,尤其睡得安穩(wěn)。
第二天,我們就成了天開的名人。中午吃派飯時,那家貧農(nóng)專門為我們蒸了小米干飯,撤去了為省糧而慣常摻在飯里的白薯塊兒。聊天中得知,這家女主人是一位才滿25歲的婦女,可她炕上炕下的孩子竟有七個。我好奇地問:“這么多個頭差不多的孩子,你數(shù)得過來嗎,要是晚上丟一個怎么辦?”那女人笑笑說:“丟不了,到晚上他們都睡下后,我就數(shù)腦袋。”“要是有人鉆入被窩呢?”我還是好奇。“那就數(shù)炕下的鞋嘛!”方成笑瞇瞇地看著我說。
那女人找到了知音:“還是老方有經(jīng)驗,你家孩兒比我多吧?是不是你就天天晚上數(shù)鞋?”方成躲過這問話,轉(zhuǎn)向我說:“你先問他。”那女人端詳著我問:“老李幾個孩兒?”“四個。”她半信半疑地:“你多大?”為了顯得老成,我們工作隊員大多穿一套土黃色舊棉軍裝,狗皮帽子,胡子很少去刮,我摸了摸滿臉落腮胡子:“才41歲。”女人點點頭:“老方呢?”方成認(rèn)真地說:“我跟他爸同歲。”我看看他:“怎么會?”“你爸不是屬虎嗎?我也是。” 我還有些詫異:“你比我爸樣子年輕多了……”他說:“別忘了,我是廣東人,雖然面皮長得黑,但是黑中透亮,光溜。”
那女人笑著:“城里人就是比鄉(xiāng)下人年輕,連老李也比鄉(xiāng)下40歲的男人年輕多了!”她說的不假,我那年才25歲,與她同齡,可還是個單身漢,哪里來的4個孩子?不過逗逗她。
幽默話家常,不光緩解了天天講階級斗爭的緊張,也增進(jìn)了與農(nóng)民的感情,不幾天,這個村的人們都知道了方成和我爸同歲,于是他們又猜著我們的年齡是真是假。當(dāng)我們回到五侯公社我們的駐地時,單身漢房東的前列腺卻得了病,他不停地起夜尿尿,有時又憋了好久而尿不出……他高高大大,憨厚質(zhì)樸,40已過,既未娶親也無對象,突然得了此病,怎不著急。他著急就更是忽起忽臥地不語,方成著急則是一會兒跑到分團(tuán)辦公室,給報社同事打電話,托他們與協(xié)和醫(yī)院聯(lián)系,一會兒去長途汽車站為房東買去北京的車票,更難的是,我們這位房東既不識字,又從沒走出過這個公社,一說去北京看病,他是既向往又害怕,生怕自己走丟再找不回這個家。此時的方成就像帶孩子一樣,為他裝足錢,畫好路線圖,親自送他坐到長途車上后,又急著給報社同事打電話,囑咐他去長途車站接到后直接送往協(xié)和醫(yī)院,直到陪房東看病的同事來了電話,他才放心下來。
大約20天后,房東春風(fēng)滿面地回來了,說是經(jīng)過詳細(xì)檢查和治療后,已完全康復(fù),不過是些炎癥。這房東去了趟北京,似乎開化多了,雖仍是話語不多,卻天天晚上給我們在地爐上烤白薯吃,吃著那甜香的烤白薯,方成拍了他一下后背說:“老弟,別光知道給我們烤白薯吃,從明天起,就抓緊搞對象去,我們還等著喝你喜酒呢!”房東還是嘻嘻笑著:“誰不想。” 可惜,直到我們離村,也沒聽到他有對象的消息。
1950年,方成在天安門前留影
“四清”未盡,“文革”驟起,我們回到報社不久,我就收到調(diào)往內(nèi)蒙古杭錦后旗的調(diào)令,人事處嚴(yán)正申明,這是中央的統(tǒng)一部署,中央直屬機關(guān)下放三分之一干部去基層,嚴(yán)詞赫赫,必須照章執(zhí)行。這對于時年26歲、事業(yè)愛情之花剛剛綻放的我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天塌地陷,日復(fù)一日,我只感到自己正從云天墜落。此時,方成約我去他家坐坐,當(dāng)我走入他家客廳時,桌上已擺滿酒菜,他笑迎我說:“老婆上班,孩子上學(xué),中午都不回來,就咱倆,好好喝喝。”
頓時, 滿身熱流從全身涌入喉頭,我半晌說不出話,盡管我們已共睡一條炕近一年,盡管我們幾乎無話不說,可論年資,他與家父同庚;論成就,他已是畫界宿將,在我即將“發(fā)配”塞外時,他還為我在家擺酒餞行,此情此義我真是肺腑俱焚。我仍說不出話,只是舉起酒杯,恭敬地與他的杯碰了一下就舉杯而盡,不知是感其深情,還是因第一次喝如此烈性的白蘭地,飲下之后,我就泗淚橫流。
他為我搛了些菜,說:“別急,慢慢喝……酒能助興,酒能談心,你就要走了,我這才請你來家里。”
我又舉起酒杯:我知道您的心意。是啊,就要走了,拖著一些未了的事,帶著一些未了的情……當(dāng)我飲下第二杯白蘭地時,已沒有了開始的辣、嗆,竟是一身的熨帖。
他也呷了一口,說:“其實,人生就像一條河,一條長長的河,你這條河剛剛流出源頭,未來長得很,眼下可能低迴婉轉(zhuǎn),未來或許還會遇到些激流險灘,將來說不定就流成一條奔騰澎湃的大河。”
漫畫《文藝創(chuàng)作》
那天的方成隱去了他慣常的悠然,從語言到神態(tài),流出的全是長者的溫馨、慈愛和詩情,這慈心和詩情溫暖了我?guī)资辍_z憾且歉疚的是,我后來從內(nèi)蒙古回北京又去了美國,始終時空翻轉(zhuǎn)、履痕不定,很少去看望他,屢屢得知他歲月靜好、老境安妥后,也就放下心來。原以為以他的心態(tài)環(huán)境,還要歲月長流,豈知到了100整歲時,他竟謝世西歸了,這或許也是他的處世風(fēng)格?一生以善為懷,以真為宗,以美為求。幽默天,幽默地,幽默人,以他的大智慧大手筆,給人生帶來了那么多的歡笑、警示和教誨。當(dāng)讀到他的簡歷時,我得知,他當(dāng)年還是幽了我一默,他口口聲聲說與家父同庚,其實,他比家父整整小了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