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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謝有順:和往事從容交談
    來源:謝有順說小說(微信公眾號) | 謝有順  2018年09月01日09:13

    一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有一個著名論述,“散文易學(xué)而難工”,這話是和“駢文難學(xué)而易工”對照著說的。確實,散文沒有門檻,像日常說話,誰都可以寫,但要寫得精巧、大氣卻很難。這樣說,并不等于散文天生具有自由主義的氣質(zhì),就一定能表現(xiàn)真實、明心見性,事實上,很多散文家一味求工巧,做作、雕琢的痕跡尤重。因此,在眾多文體的寫作中,散文恐怕是最容易模式化的,之前有楊朔模式,后來風(fēng)行一時的文化大散文也大都寫成了一個套路。在工巧與自由之間如何平衡,這最能見出一個散文家的識見和能力,只是,在這方面,專業(yè)散文家往往規(guī)矩太多,不容易把握好。

    散文應(yīng)該是業(yè)余的藝術(shù)。一個作家若專業(yè)寫散文,除了散文之外他什么文體都不會寫,這樣的作家,散文估計也很難寫好。中國當(dāng)代那些較好的散文,往往不是出自專業(yè)散文家之手,比如,汪曾祺、史鐵生、張承志、韓少功是寫小說的,于堅、王小妮是寫詩的,余秋雨、南帆、李敬澤是做理論研究或文學(xué)批評的,但他們的散文不僅各具特色,還有著專業(yè)散文家所沒有的優(yōu)長。

    把散文當(dāng)作業(yè)余的文體,其實是要張揚散文中的自由主義精神,與其求工巧,不如求自然。為此,我更愿意讀一些業(yè)余散文家的作品,這些散文,有的是詩人、小說家寫的,有的是哲學(xué)家寫的,有的是科學(xué)家寫的,他們不受散文文體的限制,思想自由,筆法靈活,長短不拘,反而更見心性和文采,比如,于堅、趙越勝、劉瑜、刀爾登等人,沒有散文家的頭銜,但他們的文字反而更得散文的神髓。

    讀鐵揚的散文集《母親的大碗》,感覺也是如此。

    他是一個著名畫家,寫散文更多是出于一種興趣,屬于跨界寫作,但他的寫作,反而為我們提供了很多專業(yè)散文家所未必有的寫作啟示。他那種自由、散漫、信手拈來的狀態(tài),如同大水漫溢,又像是與鄰居聊天,不事雕琢,是另一種散文的風(fēng)格。尤其是我讀他近幾年、就是他七十多歲后寫的作品,精神上完全沉潛下來了,文字沒了火氣,散文寫作既是客觀的記述,也是心靈的誠實表達(dá)。

    這是一批有學(xué)養(yǎng)的散文。

    我理解的學(xué)養(yǎng),可能跟慣常說的不太一樣,具體在鐵揚身上,這種學(xué)養(yǎng)主要由三方面構(gòu)成:一是西洋藝術(shù),包括基督教文明對他的影響。這種影響,把他生命中的另一面激發(fā)出來了,這可能是很多中國人所沒有的一種生命覺醒。他對自由、生命的熱愛,對超越性事物的天然敏感,跟藝術(shù)和宗教對他的激發(fā)大有關(guān)系。他讀小學(xué)的時候,就參加過基督教福音堂的唱詩班,還在一些背誦“金句”的卡片上知道了達(dá)·芬奇、拉斐爾的名字,看過很多宗教題材的繪畫,“我對這一切很著迷”。(鐵揚:《我的人生與藝術(shù)》)加上他后來受了專業(yè)的舞臺藝術(shù)、西洋繪畫的訓(xùn)練,養(yǎng)成了自己獨特的觀察世界的眼光。二是他對土地的熱愛。讀《母親的大碗》,你會發(fā)現(xiàn),鐵揚不單愛親人、友人,他還愛故鄉(xiāng),愛物,他對身邊的草、木、花、石、房子、河流,各種日用的器物,以及這片土地上的點點滴滴,都存有一份愛,這使得他的散文有一種質(zhì)樸、有情的底色。他筆下那個笨花村,雖然是自己杜撰出來的,但這個村,其實就是他出生那個村子(停住頭)的鏡像,他說起這個村子里的人和事,如數(shù)家珍,充滿深情。三是他的閱歷非常廣博。這個閱歷,不但包括他自己所遭遇和經(jīng)歷的,也包括他在追憶中所寫到的他爺爺、他父親的閱歷。他們?nèi)耍?jīng)歷上都很坎坷、艱難,但我發(fā)現(xiàn),他在處理這些經(jīng)歷的時候,跟很多人是不一樣的——他內(nèi)心里沒有怨恨的東西。要做到這一點,其實很難。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那么多的挫折、苦難,以及莫名的傷害,莫名的愛恨,一到鐵揚先生筆下,仿佛都釋然了。心里敞亮,沒有怨恨,這是一個很高的境界——他對世界、對人、對經(jīng)歷過的歲月都存著一份寬恕之情,所以,他的內(nèi)心是寬大的,非常放松。

    在《父親的墓碑》一文中,他寫自己想在父親墓地旁的一塊荒地里為父親立塊墓碑,起好了泥稿,擬定了立碑時間,正準(zhǔn)備籌措運作的時候,村領(lǐng)導(dǎo)打電話給他說:“鐵老,不行,壓著腿呢。”原來在距這塊小荒地的正前方百米處,有別人的一座新墳,墳里人的腿正朝著這塊小荒地,在這位地下鄉(xiāng)親腿下“擺石頭”,就要壓著這位鄉(xiāng)親的腿了。努力無果之后,“我決定不再和村人為難。為了尊重村人這個不可顛覆的觀念,為了不使我這塊石頭‘壓’這位地下鄉(xiāng)親的腿,我決定放棄為父親立碑的念頭。”(鐵揚:《父親的墓碑》)從這件小事中,既可見作者面對具體事情的態(tài)度,也可見作者那種仁慈、寬恕的情懷,這些都直接影響著作者的寫作。相比之下,有很多人,尤其是那些被各種經(jīng)歷所傷害的人,要跳脫出怨恨情緒對他的纏繞,是很難的。

    何以當(dāng)代文學(xué)中會有那些多黑暗的寫作,心狠手辣的寫作?就是因為作家的心被一種深深的怨恨抓住了,他無法饒恕,無法放下,也就無法獲得一種超脫、寬大的寫作立場。但在鐵揚筆下,這些東西好像都消失了,他可以很冷靜、平和地看待過去的人與事,于是,這些閱歷就成了他的財富,也成了他的寫作學(xué)養(yǎng)的重要構(gòu)成。

    有學(xué)養(yǎng),才有識見,才會厚積薄發(fā),才能世事洞明。有人稱散文是老年人的藝術(shù),原因也在于此。年輕人寫的散文,許多時候,修辭非常絢麗,對世事的觀察很尖銳,但很多都不耐讀;耐讀的散文,往往是不著痕跡、極為平淡的,但平淡下面,埋藏著很深的東西。

    這種沉潛、厚實的學(xué)養(yǎng),成就了鐵揚散文的第一個重要品質(zhì)。

    鐵揚散文的第二個特點,“是有人物”。“是有人物”這四個字,是汪曾祺對小說家散文的形容。汪曾祺說:“小說家的散文有什么特點?我看沒什么特點。一定要說,是有人物。小說是寫人的,小說家在寫散文的時候也總是想到人。”(汪曾祺:《散文應(yīng)是精品》)用在鐵揚散文上,似乎也很妥帖。《母親的大碗》中的多數(shù)作品,尤其“美的故事”、“母親的大碗”這兩輯,都是以人物為中心的。這些人物中,他寫得最多的,是他的親人,這構(gòu)成了一個系列,像他的奶奶、母親、父親、大哥等;也有其他人物,像丑嬸子、團子姐、胖妮姑等,還包括一些萍水相逢的人物,他寫起來都帶著感情,感覺他是一邊端詳筆下的人物,一邊在和他們對話,有真實的追憶,也有對親人的想象,很多人物寫得不僅生動,身上還洋溢著一種北方鄉(xiāng)村固有的質(zhì)地。

    比如,他寫母親的少言語和奶奶的嘮叨,只用了幾個細(xì)節(jié),就活靈活現(xiàn)了:

    母親是沒有時間和我們說話的。待到說話時,她不得不把內(nèi)容壓縮到最短。“走吧。”這是她催我上學(xué)了。“睡吧。”當(dāng)然這是催我上床。“給。”那是她正把一點吃食交給我,或一塊餅子或一塊山藥。……

    我奶奶卻是一位見過世面說話嘮叨的人,她嫌母親把飯食做得單調(diào)又少于和她交流,常常朝母親沒有人稱地嘮叨著:“給你說事,也不知你記住沒記住。也不知你明白不明白。你說就煎這兩條魚……”她是說我母親煎的魚不合她的口味。當(dāng)然,魚在我們那里是稀罕之稀罕,我娘不會做魚,而我奶奶早年跟我那位在直系從軍的祖父在南方居住過,對魚情有獨鐘。逢這時,我母親面對幾條一拃長的小魚就顯得十分無奈,她不知在一口七印大鍋里怎樣去對待它們。(鐵揚:《母親的大碗》)

    鐵揚對人物的觀察和描寫,可能受益于他的繪畫才能,角度往往是獨特、多面的,有一種層疊的效果,哪怕是著墨不多的人物,也有立體感。他對人物的理解,跟一般人是不一樣的,他切入的地方,經(jīng)常是被人所忽略的方面,有時寥寥幾筆,又顯得格外意味深長,很有回味的余地。他這樣寫姥爺:“我姥爺姓姜,擅長種菜,常住我家。”(鐵揚:《最美的菜蔬》)他這樣寫奶奶:“我奶奶,一個瘦小、白皙的鄉(xiāng)下人,心里卻有一個外部世界。”(鐵揚:《奶奶的世界》)他這樣寫母親:“女人們吃飯不用大碗,我母親卻有一只,這是她的專用,且每年只用一次,那是她的生日。”(鐵揚:《母親的大碗》)他這樣寫夢字兄弟:“夢字輩兄弟五人,三人為獨身。夢江老三,是位大漢,只身一人常住在我家一間閑房子里。此人游手好閑,養(yǎng)一只大黃狗,大黃狗和夢江同睡一條炕。每天整整一個上午狗和人只懶散著睡覺,待到他們蘇醒,已過中午。于是狗和人同時起身,同時出門。”(鐵揚:《夢字兄弟》)簡潔,有角度,也有生活情趣。

    每讀這樣的散文,我就在想,像鐵揚這樣一個家族,像他爺爺、奶奶、父親等人這么傳奇的經(jīng)歷,有一個以文化為志業(yè)的后人為他們立傳,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其實,中國的民間散落了很多有個性、有味道、有故事的人物,由于他們身邊沒有能夠記錄和寫作的人,慢慢的,這些人物也就散掉了,消失了,即便有一些口頭流傳,終歸不如形之文字那么可靠、傳神。鐵揚是有一種情懷的,他要為自己的家族立傳,為自己走過的歲月以及那些無法忘懷的記憶塑形,在他看來,這既是個人的見證,也是一個家族、一個民族的精神傳承。

    鐵揚在回憶、記述這些人物的時候,令我想起張愛玲的一個比喻,散文是讀者的鄰居。好的散文,確實就像是拉家常,閑談,不經(jīng)意的,有一句沒一句的把一些人和事告訴你。這是一種敘事的藝術(shù)。鐵揚是通曉這一藝術(shù)的,他那些值得稱道的語言和細(xì)節(jié),很多都是日常而隨意的,他能很自然地把自己家族的人、自己人生中遇見的人,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些人物不僅面貌清晰,而且個個身上似乎都有一股勁,在揮灑著各自活著的滋味。我喜歡這種“是有人物”的散文。一篇散文,如果把人物立起來了,就不飄,就顯得結(jié)實了,有神采。

    鐵揚散文的第三個特點,是他在寫人物、憶事情時,情感態(tài)度上是節(jié)制的、隱忍的。散文寫作,最怕的就是濫情,只要一過度抒情或盲目升華,就會顯得虛假,哪怕是感傷主義的東西多了,也會有做作的感覺,至少是會失了自然、家常的味道。我注意到,哪怕面對那些對他內(nèi)心震動很大、沖擊很大的事情,鐵揚的筆法也是節(jié)制、節(jié)省的,他不會沉迷在一個場景里不出來,也不會忙于堆砌材料,修辭上更是不飾夸張,他深知節(jié)制也是一種美,適當(dāng)也是一種美。梁實秋在論散文時,就有這個著名的說法,“美在適當(dāng)”,適當(dāng)即度,有度才會有隱忍的美。確實,情感的處理控制到什么程度,控制的藝術(shù)如何,這是散文寫作的要義。鐵揚在這點上,有很自覺的藝術(shù)追求。

    舉一個例子。《母親的大碗》一文是這部散文集中最重要的篇章之一,里面寫到:母親在一九四七年“深挖浮財”的運動中被關(guān)押在一個大牢似的大屋里,我去給母親送飯,母親看到送來的飯是用平時不太用的“大碗”盛的,就問我:“你想出來的?”我說:“是奶奶。”聽了這話后,“母親的嘴在碗邊上停歇片刻,呼呼喝起來。”(鐵揚:《母親的大碗》)這是很精彩的一筆。“停歇片刻”這一描寫極為節(jié)制,里面卻蘊含著母親深沉的感情。平時,母親和奶奶多少有點不和,但在患難時刻,奶奶和母親都以自己的方式敞露出了真實的內(nèi)心。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停歇片刻”,寫出了母親心理活動的復(fù)雜,她肯定感受到了來自親人的關(guān)愛和溫暖,但她不直接說出來,而是用“呼呼喝起來”回答這種無聲的關(guān)愛。母親的感情很隱忍,作者寫母親這段也寫得欲言又止,但個中的情感表現(xiàn)深沉有力、細(xì)膩精微。

    再舉一個例子。在《自己的人生與藝術(shù)》一文中,鐵揚寫到了這么一件事:“聽大人說,我降生后愛哭。一哭就痛不欲生。一次,我真的哭死了自己,家人便把死去的我交給長工去埋。這個長工正在打麻將,便說,等打完一圈再去。我則在院內(nèi)一個什么地方等人埋,當(dāng)這位長工打完一圈,去埋我時發(fā)現(xiàn)我又哭起來。”(鐵揚:《我的人生與藝術(shù)》)這就像小說筆法。這個長工如果不打這一圈麻將,“我”可能就被埋掉了,就沒了,這本來是驚心動魄的事情,也是人生當(dāng)中極為慘烈的事情,但作者用非常冷靜、不動聲色的筆觸來敘述,不僅不影響這件事情在他生命過程中的慘烈感,甚至還更強烈,這就是隱忍所帶來的藝術(shù)效果。

    這令我想起鐵凝在一篇散文中,寫過兩個丹麥親戚見面的場景,“我以為她們會快步跑到一起擁抱、寒暄地?zé)狒[一陣,因為她們不常見面……但是姑嫂二人都沒有奔跑,她們只是彼此微笑著走近,在相距兩米左右站住了。然后她們都抱起胳膊肘,面對面望著,寧靜、從容地交談起來,似乎是上午才碰過面的兩個熟人。”鐵凝接著說:“拉開距離的從容交談,不是比緊抱在一起夸張地呼喊更真實么?拉開了距離彼此才會看清對方的臉,彼此才會精心享受世界的美好。”(鐵凝:《共享好時光》)這正是節(jié)制這一美學(xué)觀的精到詮釋:喜歡“拉開距離的從容交談”,拒絕“夸張地呼喊”。鐵揚的散文寫作,踐行的也是這種美學(xué)觀,他憶起舊人舊事,總是保持一種距離,引而不發(fā),即便他寫自己的母親,寫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的母親那只大碗(在母親葬禮上摔碎在她的棺木上了),也只是說到自己一生酷愛收集瓷片,還把瓷片編成系列,但“我的瓷片里卻沒有我母親那只大碗的一星半點”。(鐵揚:《母親的大碗》)——這淡淡的結(jié)尾,如此隱忍,卻隱藏了作者多少缺憾和痛楚!

    或許,如此節(jié)制地處理內(nèi)心的感情,并非鐵揚有意為之,而是他到了這個年齡,一切都波瀾不驚了,他對生命的感受也已經(jīng)走向了達(dá)觀和平等。一旦他看待這個世界發(fā)生的各種人事,有了平靜、寬容、一視同仁的眼界之后,他的寫作就必然會采取減法,不用那么多修飾詞,不流露那些強烈的感情,他把自己藏得越深,反而越有力量。或者說,他根本無須隱藏什么,因為生命澄澈之后,一切都一目了然了。以簡單寫復(fù)雜,以平靜寫熱烈,這本就是散文寫作極高的藝術(shù)。

    鐵揚的散文是獨特的,厚重的,有些篇章,堪稱精品,他獨異于當(dāng)代散文界,他的聲音,也沒有加入當(dāng)下散文界的合唱,他有自己的角度,自己的生活底子,也有自己特別的經(jīng)歷。他的散文,有一條主線,那就是“我”的觀察、記憶、感受、沉思,他回望自己,講述和自己及自己的親人有關(guān)的故事,他也在這種追憶和講述中為他們加冕。

    梁實秋說,“有一個人便有一種散文”(梁實秋:《論散文》),確實,那些難忘的生命段落,難忘的人物,以及那些生動的細(xì)節(jié),構(gòu)成了鐵揚散文的寫作基礎(chǔ),而他生命的學(xué)養(yǎng)、節(jié)制的筆法,又把他的寫作帶入了一個寬廣的境界,他的文字背后,終歸是站著他這個人,一個視藝術(shù)為生命、對土地?zé)o限深情、并一生守護著記憶的人。

    (根據(jù)會議發(fā)言錄音整理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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