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余良:薯渣兒,父親
知苦者才知福,然而今天有些人在這大福中不知福,更有的將福活成了苦……
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莫過于對童年的回憶。
——題記
經歷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人,絕大部分對薯渣兒的滋味還記憶猶新,當然其中有我。那時我家的人多糧少,且兄弟姐妹五人,統(tǒng)為齊刷刷的上長物。俗話說“孩長的飯,豬長的糠。”在這期間,正需要飯食,可家里的糧食越來越少了。我們的褲帶緊了又緊,可總總緊不出一粒糧食。加上殘酷的政治運動,癲狂的階級斗爭。家里舉步維難。薯渣兒就成了我們的主糧。
那圓嘟嘟的紅薯用機械或人工將紅薯磨成粉糊漿狀后,裝進洗漿袋里,放到缸里擦洗數遍,掏凈漿液。剩下的便是無滋無味的白粉粉的東西,這便是薯渣兒,也叫生薯渣。生薯渣不能忙乎吃,還得將它堆放在坪里或旮旯,用腳踏實高堆,趁濕抹平。然后,便蓋上一些紙或蓆什么的。讓它充分發(fā)酵,腐熟。且長出紅紅綠綠的霉,聞到惡心的臭氣或嘔氣后,便把它抓成牛屎堆大,往沒粉刷的土墻上用力貼去。凹凸不平,易干不掉。貼后,讓其順其自然地長出絨毛毛黑霉,周邊干得完全翹起,便可取下來。
干后的薯渣兒石團般鐵緊鐵緊的。待錘敲碎,放在水里浸上一天一晚,才得拌入飯里或揉成團團,或蒸或煮都得用上足夠的火功。吃時,要趁熱。不然霉餿餿的氣味,真難受。那硬粒粒,粘剌剌間或嚼上顆泥沙什么的,叫牙喉好不自在。落肚后,這東西沉甸甸的夠飽人。不到半晌就要痾著。俗話說“一斤薯渣四斤屎,干凈痾了還不止。”一天大解不少于四次,由于薯渣兒缺乏營養(yǎng),以及長時間的蹲痾,好多人得了腸胃和脫肛癥。待到肚子痾得空空的,周身冷汗暴沁,腸如貓抓般饑,雙腿踉蹌如醉,有時還倒出幾口酸膩膩的黃泡水后,大解就會停下。
我家餐餐要吃薯渣兒。哥姐們擬出順口溜;早上薯渣粥,中午薯渣飯,晚上餐了餐(意思是晚上這餐沒保證有吃)。我總總犯愁著,不想吃這黑糊糊的東西,有時干脆去餓。怎么餓得?胃里總總翻吐黃泡泡的酸水后,眼睛就開始暈眩,冷汗暴沁周身。
后來因父親的問題,哥哥的問題,我的問題,還有多種問題,家里的薯渣兒也就越來越少了,越來越沒有吃了。父親也在為我們兒女們想盡了辦法。
他找來了細篩子,也叫麻篩,便將谷殼舂上;篩下細的,粗的又舂,舂后又篩;如此循環(huán),然后將細糠雜草和著小量的薯渣兒烙后便吃。一天兩天,整整六天了,父親還沒有大解著。他那肚子脹脹鼓鼓的如過半期的娠婦。第七天了,終于要上廁了。整整半晌午,沒屙一點,隔老遠那哎喲聲,撞得我們在發(fā)抖,在碎心。母親將父親攙上床,那聲音頻添不減,如錐在一下下扎我們的心肺,蕩撞著深秋的寒霜,冷涼的空氣。那喘出的粗氣氤氤氳氳地,裊裊娜娜地,繞著他那幽幽黑黑的,淌流著渾濁的淚,而瘦瘦細細如削的臉,久久不能散消開去。他猛地側轉過來,顯得幾多剛毅與頑強,也有幾分孤注一擲的含義。臉貼緊床板,麻桿似的細足蹬牢著地,成一字形叉開;中間的地上就放著個木盆。一只手緊扣著床柱,一只手攥個拳兒往左側的下腹外犁緊著,就這樣連著整個腹部,死死地頂著床舷的橫梭角上,拉鋸式地上下吃力剮動。呼啦呼啦,好一陣后。母親拿來了一把帶勺的小骨挖(一頭是尖尖的白色的硬橡塑扦子,一頭比挖耳朵的勺子還大些)。叫二哥兩手將父親的肛頭用力掰開,露出淡紅淡紅的薄皮,在蠕動地抖。那樣子好似剛出土或剛破殼的孑孓幼蟲在認著脆脆的陽光。那扦子嘴順著大蔥般的黑隧道,慢緩地往里撬動著好一陣后,勺子開始外外耙。“咚”地一聲,“十全大補丸”在盆里跳滾著,上面粘上了暗紅紅的血色,全像江湖郎中售給病人吃上那占有雄黃的跌打丸。盆里就是這樣時不時地掉下一顆,響動一次。再看看父親,那咯咯響動的牙齒,將席子咬了個洞,我們才看得見那床板濕了一大塊。空氣里沒有臭氣,沒有腐氣,撲入鼻孔里偶爾只有一絲淡淡的餿氣或嘔氣……
后來,父親還是這樣地吃下去,還是這樣痛苦的痾著。他告訴我們萬事總是開頭難,這也如此。
我們的心里很難過,于是自覺地吃起薯渣兒。
薯渣兒養(yǎng)育了我的童年,直到少年。
我進了縣一中初中部念書。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吃著一碗碗白白鮮鮮的機子米飯,或與自己一擦而過,或同在一堂念書,那自卑與怨意,自然而然地襲來。我終日寡言少語。把書包扔在草地上,整日望著藍天。有時好幾個禮拜不想回家,胡亂地度日……我決計不再念書了。一天早晨,陽雀子剛叫過,父親便叫我一塊兒去隊里翻稻田。在那里他給我講了許多做人的道理,一次又一次地講著宋代董蒙承的故事。“蒙承自幼家窮,可他念書不舍,自樂無窮,后成大器。寒風吹得他的茅舍嗚嗚直叫,吃的沒有,唯一御寒的只有火塘里的灰屑。可他還是覺得幸福不已,其樂無窮。他常念道,大雪紛飛落,蒙承灰塘讀,可憐無灰者,何得日子過……”講完后,他樂著說上,咱家比蒙承家可好多了,起碼還有薯渣兒吃。
回到家,我們又慣常地吃起薯渣粥來。滾燙的碗里,炎熱的夏晨,羸弱的體質,沒吃上幾口,串串的汗珠嗒嗒地掉著。往往一條干腰帕從我擦到父親為止,兄弟們圍桌擦一次。那腰帕濕得掉水。父親擰干后,見我還不快,趁機講起了,他說清初有個愛拍馬屁的蠢縣令,一天他來到了一戶剛搬來的外地人家,那家三代都是打鐵的單身漢。縣令看著他們父子公孫都在趁熱喝粥,滿身汗淋淋,便問:“卑人何孰?”那爺指著崽孫打著外地腔,說:“趁熱喝粥火又烤,爺汗淋,崽汗淋,父子公孫齊汗淋……”可縣令稀里糊涂地聽著:“京城余家全中考,爺翰林,崽翰林,父子公孫齊翰林……”結果縣令還沒聽完,忙撲嗵一響,頭叩得雞啄米似地說:“卑人有眼不識泰山,請赦……”父親還在哇哇地講著,可我嘩地一笑,薯渣兒從鼻子里噴射出來……
碗一放,我上學了。父親把我送過了一座座山,一條條水。離校不遠了。他快步把我那袋薯渣團遞給我,鄭重地說上:“孩子,多念書!記住,餓了吃上,它是咱們的根。它今天是苦的,它未來是甜的。”他的眼睛泛紅了。我走遠了,他還立著,如尊風景。遠處的山岡傳來了牧牛女的歌聲:“藍藍的天白云飄,白云下馬面兒跑,揮動……”那聲音格外悅耳嘹亮。循聲望去,我看到了藍天白云,看到了新奇而遼遠的世界,看到了美好的未來。頓時,我似乎長大了許多許多,明白了許多許多。淚珠撲簌簌地掉下……
苦去甜來。農村實行了責任制,頭一年,家里獲得了意想不到的豐收。新谷剛打上,父親笑哈哈地忙著碾米,買菜、煮飯……家人圍上吃“新”了。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母親把燜著的一鼎罐飯剛來支棱好在那黑糊糊的三足木架上,我們就一擁地圍了上去,慌神地弄得碗兒嚯啦啦地響。母親擠退我們后,在一邊想來揭開蓋兒,一邊在責怪后笑嘻嘻地說,慌什么慌什么。讓開讓開,別燙了。好了好了,碗里不會讓你們再惦念了。蓋兒一揭開,一股濃濃的香氣誘饞得我們直流口水。等濃濃的白氣冒完后,我們把眼睛齊扎扎地往里盯過去。嗬——呀!滿滿的一鼎罐。我們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景觀!這一鼎罐飯滿得凸起了堆,粒粒白白胖胖,笑笑盈盈,好似頭頭的小白豬仔堆壘著一般,我們把口水吞得嘰嘰叫。
“慢慢!”正當我們動手爭飯羹時,突然聽到父親用喝令般的聲音在喊,等我們一驚地抬起頭看上去,父親從哥哥的手上接去了飯羹在疊說:“讓那個人先吃啊讓那個人先吃啊!”
那個人是誰?父親口里突然冒出的那個人,我們很奇怪地跟著他的聲音去尋思,他第一個裝上滿滿的一碗飯,打轉向門口走去。我們忙著邊盛自己的碗,邊望上父親走出的身影。
那個人是誰?父親恭恭敬敬地立在大門口的正中,臉朝上北方。這時,父親微微勾了點頭,讓碗平舉在額前,那熱氣慢騰騰地升過他的頭頂,飄上天空,映襯著他那帶著淚花的臉。他大聲地念叨:“小平啊!我永遠不會忘記您……”
噢,那個人就是他老人家啊!我們齊在心里會意地點上著頭。
那一餐飯,我們吃得飽飽滾滾,母親看著我們鼓鼓的肚子聽著我們飽飽的嗝聲,笑得那缺齒的門牙久久地露了出來,怎么也合不攏。我們樂了,從此以后就真正知道了白米飯的滋味,也才真正地知道這樣才叫做真正的吃飯。
飯間,父親用濃重的聲音對我們說上,生活是來之不易的啊,要記住好今天,我們要好好地走下去,干下去,活下去。
從此我家永遠地告別了薯渣兒!
一九八五年三月,父親將要與我們永別了!那天,他拖著一口長長的氣,翻著白眼盯上我們,那枯瘦的手掌張開總不合上。他要干什么?等親人?親人都來了;要辦遺囑嗎?要說的話他都說了。最后還是哥哥猜對了,他從箱里將那骨挖放在他手上。剛一落,氣便一鼓,眼睛閉上了,他雙手將骨挖握得緊緊……
從第一次吃上頓飽飯到現在,一晃四十年過去了,父親也離別我們三十余年了,在這短短的時間里,我們家的兄弟姐妹們個個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變化,大家成家立業(yè)后,都從第一頓飽飯那天開始,從此天天吃上了飽飯;從天天吃上飽飯后開始,從此解決了溫飽問題;從解決了溫飽問題后開始,從此完全解決了脫貧問題;從解決了脫貧問題后開始,從此就奔馳在小康的大道上……看看吧,現在在我們兄弟姐妹五人的家庭里,有的有臨街門面大樓,有的有別墅豪宅,有的做上了“老板”,有的有自己的產業(yè),家家都有小車,戶戶都有錢余,生活過得殷殷實實。從這“五步”曲的變化過程中,都能讓大家從中真真實實地見證到,改革開放的每一步都烙下了時代光輝勝利的印痕,它是我們家庭驕傲的源泉。我們不僅是改革開放的參與者,更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一句話,改革開放使我家從貧窩中變成了富窩,從寒窩中變成了暖窩;如果沒有改革開放,也就沒有我們家庭美好幸福的今天。一滴露水能可映出太陽的光輝,一顆小石能可激蕩千頃的波瀾。我們的家庭是祖國改革開放千千萬萬家庭里的一個小小的縮影,從這個縮影里,可以開出一個窺視的窗口,能可看到祖國大地上的每個角落每戶人家在改革開放中所得到的好處與實惠,所發(fā)生翻天覆地巨變的實景實情。
而今,薯渣兒這東西可連豬也不吃了,可是每當我看到安放在餐桌上一碗碗白米飯的滿足,看到卑微塵埃喧嚷的紛爭而叫出的忘卻的苦楚,看到過去雪山的巍峨與未來星空的高遠,我用另一種饑餓去觸摸——拳頭伸過我大半生沁汗的脊背去擊撞在后半世尋覓的無窮,嗬,薯渣兒依然烙在我的心空,閃閃爍爍……
薯渣啊!我生命的根基;父親啊!我精神的明燈;改革啊!我幸福的祥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