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輝:梔子花開漫天雪
一
榆春林對著麥克風(fēng)剛要繼續(xù)宣讀上級對今年村委換屆工作的有關(guān)條文,忽然一個人影在窗前一閃,使他的聲音嘎然而止。他望著這個意外身影的出現(xiàn),有些激動卻又說不出一句合適的話,支吾半天只說了一句:“梔子,是你……?”
眼前的這位女子目光中帶著幾分憂悒:“春林,我來不行……?”
“哪里,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我想讓你明白你目前的處境。”
“這……很重要?”
“那當(dāng)然。你看看這封來自群眾手中的自薦信吧。”
“誰的?”
“王土遠。”
榆春林從梔子手中接過那張粉色的自薦信,剛要看,只聽村委大院里又忽然傳來一陣撲哧撲哧的腳步聲,是村東鐮把腿二蹌一瘸一拐地趕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令榆春林很掃興:“蹌子,大清早你來干啥?”
二蹌?wù)f:“春林兄弟,我有大事稟告”。
“什么,快說——” 榆春林有點很不耐煩。
二蹌子只管說不顧聽,說起話來又有些結(jié)巴還滿嘴噴唾沫星兒:“是、是、是這么回事,王土遠要爭你的村、村主任,現(xiàn)在他在村中老槐槐樹下,拉、拉來了一大、大汽車花……生油,說是一家一桶,還說……下午還要分……分王八,……你去看看吧。”
這話不得不使榆春林的心懸了起來:“真有此事?”
“那……還有假,不不信你去看看,誰誆……你……小狗!”二蹌?wù)f著做了一個小狗的手勢。
牛角村中心大街老槐樹下,果真像二蹌子說的那樣,停著一輛藍色的大頭車,周圍圍聚著許些人,他們嘰嘰喳喳像趕大集一樣熱鬧。站在車上的是王土遠的司機榆長軍,榆長軍一邊為大伙分著花生油,一邊朝下面喊:“大家不要急,不要急,一家一桶,一個一個來,可不能多拿;呆會肉聯(lián)廠的車來了,我們還要分王八,這可是王土遠為大伙發(fā)的福利,人家王土遠富了還想著大家,大家可不要辜負了他的一片好心哪!記住選村主任的時候給他一票。”
王土遠穿著一件油亮的黑皮大衣,站在大頭車的一旁,叼著香煙,嘴里吐著長長的煙霧,他不說話,只是不住地朝大伙不時地笑一笑,笑得樣子也坦然。領(lǐng)到花生油的村民,也朝他微笑,像會心的意思,也像感激的意思。
榆春林站在大街上,隔老遠望著這個景象,心里五味雜陳。這是他才不由地從衣兜里拿出梔子給他的那封自薦信,只見上面寫道:
“諸位父老鄉(xiāng)親:我王土遠這幾年富裕了。我富裕了就想為大家做點好事。現(xiàn)在即將選舉,我相信大家一定想物色一位真正能帶領(lǐng)大家過上好日子的人,我愿承擔(dān)這份重擔(dān)。如果大家信得過我,我將在三年之使牛角村老少爺們老有所養(yǎng)少有所依:一是讓六十歲以上老人每月領(lǐng)上80元生活補助金;二是建設(shè)新村樓區(qū)讓全村人分批搬進新居;三是全部承擔(dān)孩子上學(xué)學(xué)雜費,并對特困學(xué)生定期發(fā)放救濟補助;四是想方設(shè)法新上幾個村辦企業(yè)讓全村閑散勞力都能工作。如果大家覺得我所說得合乎眾人意愿,我將不負眾望,為你神圣的一票盡心竭力……”
榆春林讀著王土遠的這封自薦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一刻他從內(nèi)心禁不住折服起王土遠的煞費心機和用心良苦。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可以想到利用爭奪權(quán)力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真是即智慧又精明。還有什么比這更簡捷呢?過去真是小看他了。金錢不但能使人物質(zhì)富裕,同時也能使人精神扭曲。更重要的是它能讓私欲者得寸進尺。望著不遠處老槐樹下那輛裝滿花生油的大頭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榆春林眼前不知怎么忽然又閃現(xiàn)出梔子那雙憂悒的目光,他仿佛從那雙眸子里,看到了一束幽暗深處的光亮。
二
久違了,仿佛是在昨天。
兩年前的冬天,正是榆春林挑起村委會代理主任的第一年。隆冬時節(jié),大伙兒正在修路的工地上,不知怎么村民孟向財突然得了急癥,病得蹊蹺,只見他就趴在地上捂著肚子直打滾,急得在一旁的梔子搓手頓足。榆春林見孟向財這般情景,二話沒說,推過一輛地排車拉上孟向財一路小跑就往鄉(xiāng)醫(yī)院奔。
梔子的母親孫云花聽說這事后即感激有撒急,感激的是榆春林急人所難;撒急的是梔子和他爸身無分文。這可咋整,沒錢咋看病?孫云花當(dāng)時真是一籌莫展。看看家里的積蓄僅有幾百元,這點錢到了醫(yī)院還不是叫花子趕大集傻瞪眼?想到這,她感到借錢最有把握的就是村北梔子她爸從小的好友王福農(nóng),王福農(nóng)是村里唯一的養(yǎng)鴨大戶,現(xiàn)在梔子他爸遇到難處,去求他,非他莫數(shù)。于是孫云花急匆匆往王福農(nóng)家趕,一進王福農(nóng)的家,王福農(nóng)的兒子王土遠正從一輛三輪摩托車上卸飼料,一見孫云花,笑臉嘻嘻:“孫大媽,你這是……”
孫云花說:“你爸在家?”
王土遠沒說話,搬著飼料用目光向屋里頤指氣使,孫云花明白了。
此刻,王福農(nóng)正在一個鸚鵡籠子旁嘀嘀咕咕:“乖乖,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的伙伴剛走了你不舍,這我懂,過兩天再給你添一個,不用愁,不用愁。”鸚鵡也學(xué)著叫:“不用愁——不用愁——”
孫云花的到來使王福農(nóng)很感意外,他有些驚訝:“大妹子你這是……”
“福農(nóng)大哥,是這樣,你向財兄弟這不在修路的工地上突然得病,剛送醫(yī)院,可是沒……帶錢,可現(xiàn)在我們家里又沒錢,這不就想到你……”
王福農(nóng)說:“哦,拿多少?”
孫云花說:“一千吧。”
王福農(nóng)說:“一千能夠?兩千吧,現(xiàn)在人怕的就是進醫(yī)院,進了醫(yī)院花錢可就沒個數(shù)。”
孫云花接過王福農(nóng)的錢,感動的眼圈有些潮濕,說:“謝福農(nóng)大哥了,你可救了俺的急……”
王福農(nóng)說:“大妹子,啥也甭說,快去醫(yī)院,咱們誰跟誰,不夠再來拿。”
榆春林那天身上也身無分文。等他和梔子趕到鄉(xiāng)醫(yī)院時,他才感到事情的難堪。無奈之際,他只好硬著頭皮走進了院長辦公室,在他的再三要求和解釋下,院長才算勉強同意了先為病人看病的請求。就從這天,梔子在心中暗暗喜歡上了榆春林。
一天的傍晚,修路工地放工了,梔子在村頭與榆春林相遇,梔子說:“春林哥,今晚我媽想請你到我家吃飯。”
榆春林說:“那咋成,我還是不去的好……”
梔子見榆春林過于執(zhí)拗,只好說:“春林哥,我是有話要跟你說。”
榆春林說:“有話你現(xiàn)在就可以說嘛,我聽著。”
梔子說:“我現(xiàn)在不能說。”
榆春林說:“怎不能說?”
“你真笨,我不跟你說了。”梔子說著突然嗔怪地拂袖而去。走出不遠,她卻禁不住回頭喊,“今晚你在小橋上等我。”
榆春林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可又感覺什么也未明白。
那夜,榆春林不知怎么突然感覺勞累了一天竟一點也不覺得累,甚至也不餓。他來到村北月牙橋,這時梔子也來到了橋東頭,她修長的倩影被月光映照在水面,像一棵柳,特別那被輕風(fēng)吹得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的情景特別迷人。等榆春林走近,她面對幽幽的水面說:“春林哥,你對著她說句心里話……”
榆春林望著波光瀲滟的水面,仿佛聽到一種悠遠而縹緲的聲音,那是來自冥冥之中的天籟之聲,傳說中誰要在此感悟到此聲,誰的姻緣就將得到上蒼月老的呵護……
“你聽,那是什么聲音……”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榆春林望著月光下梔子那張圓圓的笑臉,發(fā)現(xiàn)此時的她笑得比月兒還圓。
三
牛角村的修路工程只進行到一半,村民們就不見蹤影了。榆春林這會些坐臥不安了。這使他大失所望。他沒想到村民的心竟會那么渙散,難道牛角村的村民就沒有一點長遠打算?憂慮之際,父親含著煙袋想出了一個主意:不行你還是去鄉(xiāng)里求援,鄉(xiāng)里有石料廠,讓鄉(xiāng)干部說句話,借用鄉(xiāng)里的鏟車、推土機省得求爺爺告奶奶的受這般難為。榆春林的心豁然一亮,是啊,我怎么就忘了這一著呢!父親不愧是擔(dān)任過生產(chǎn)隊的老隊長,辦法就是多。
誰也不會想到,就在榆春林去鄉(xiāng)里求援的時候,王福農(nóng)來到了榆春林的家,不過他今天不是來找榆春林的,而是來找榆春林的父親榆耿田的。他與榆耿田同齡人,生產(chǎn)隊那年月他一直是榆耿田的助手——生產(chǎn)隊副隊長。他的到來使榆耿田感到他來的蹊蹺,“福農(nóng),今天這是啥風(fēng)?”
王福農(nóng)說:“啥風(fēng)不是,我今天是來求你辦件事。”
“啥事,——說。”
“我想承包山場,上山開石頭。”
“開山采石?你?”
“咋,我不行,這幾天我到外面考察好了,這山我非包不可。只求你和春林好好通融通融,該照顧的要照顧。”
“好,福農(nóng),你帶了個好頭,咱們這山里的老百姓都像一群羊,只要有一個打前陣的,大家才會隨風(fēng)而上。等春林回來我跟他說,他一定會看顧。不過你這頭一炮,可要打得響響的!”春林媽在一旁聽著榆耿田的話,心里卻直犯嘀咕,等榆耿田將王福農(nóng)送走的時候,她才將方才窩在心里的話說出口:“他爸,我看這王福農(nóng)葫蘆里不知要賣什么藥,他可是個小心眼過多的人,你可得提防著他,你忘了生產(chǎn)隊那些年,他哪年不是偷著往自己的工分本上加分;土地承包他又變著法子給自己多分半畝地。你再看他家那養(yǎng)鴨場,占地不經(jīng)過村里批準,自己就圈起那么大一片……這種人你還夸下口讓兒子照顧他,你這不是成心引進麻煩給兒子添亂?”
“添亂,你懂啥,開山采石那是按合同辦事,他再亂能亂到哪去!”榆耿田對老伴的話不屑一顧。
孟向財出院那天,第一個被牽動的就是王福農(nóng)。王福農(nóng)聽說后,提著一只大公雞和兩瓶純糧白干來到了孟向財家,一進門,梔子的母親孫云花迎出了房門笑成了一朵花:“福農(nóng)大哥,你這是干啥,向財看病花了你的錢,你還這么破費,這叫俺很是過意不去嘛……”
孟向財站在房門前沒有說話,望著王福農(nóng)一張笑臉早已變成了雞冠花。
孫云花接過王福農(nóng)手中的禮物,感激之情到了嘴邊卻是:“今中午福農(nóng)大哥你就好好喝幾盅……”
孟向財這才忙接話茬:“對對,俺兄弟好長時間沒坐了,特別是住院這些天,我特想念……”
“向財兄弟,你這是咋的啦,怎么會突然生病呢?”
孟向財說:“急性闌尾炎,要不是去醫(yī)院及時,我真難大看了。”
一會兒,孫云花把酒菜端上桌,孟向財不多時就喝的面紅耳赤,王福農(nóng)也喝得臉紅脖子粗。
最終,王福農(nóng)說了兩句心里話:“向財老弟,咱是從小的一把連,有些話我不想背你,今天我來的目的,有二,一是看望你,二是想談一件私人之間的重要之事……”說到這里,王福農(nóng)話就噎回去了。
孟向財見王福農(nóng)支支吾吾,覺得他話里有話,急忙問:“老兄你有啥事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的,決不含糊。”
經(jīng)孟向財這么一說,王富農(nóng)更不好意思了,最后只得敷衍了事,說:“過后我托個人和你們好好商議商議,不急、不急。”
王福農(nóng)想托的這個人,就是村西頭的花鳳娥。花鳳娥受王福農(nóng)之托,第二
天就來到了孟向財家,她一進門二話沒說,就將王福農(nóng)的心思一一細說:“孟大哥……今天俺是來向你道喜來了,人家王福農(nóng)可是一片好心哪!咱那閨女要是進了他家,那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蜜罐子。”
花鳳娥這么一說,孟向財和孫云花這才突然明白昨天王福農(nóng)的那番話。原來王福農(nóng)心里裝的竟是這。這可真是天作巧合,其實以往他們心里不知多少次打過這樣的撥浪鼓,可作為女方父母他們哪敢輕舉妄動,聽到這,孫云花立時心花怒放,趕忙說:“謝謝你,大妹子,這門親事俺做定了!”
梔子的父母怎么也沒想到,女兒對這門親事卻是極力反對,中午吃飯時,梔子聽母親剛把事情說到一半,她放下飯碗,臉一拉就回到了她的閨房。這個舉動讓孟向財很納悶,使孫云花更是納悶。他們都被梔子的這個舉動弄糊涂了,孫云花心思半天終于琢磨出了端倪:“她爸,我看這閨女興許是……有了? 要不她哪會掄風(fēng)掃雪。”
孟向財不解地問:“有了,你說是誰?”
孫云花訥言了許久,才說:“這陣子她和榆春林來往密切……一定是他。”
“榆春林,那怎么成,雖然他是咱村的父母官,可他眼下卻是個叫花子司令,你想想我們要是把閨女嫁給這么個叫花子司令有啥出息?”
“他爸,話可不能這么說,人家榆春林也是剛救過你的人。”
“他再救過我,也不至于就因為感激他再把閨女許給他。”
“其實人家春林也不錯,參過軍素質(zhì)高,不就是家境貧困 。”
“我們要的是過日子,是有吃有喝有錢花,咱一輩子就拉巴這么一個閨女,可不能稀里糊涂。”
“其實女兒的事咱不能強求,強扭的瓜不甜,現(xiàn)都是啥年代了,不能再做那傻事。”
“不行,我就是要做這個主!你看人家王福農(nóng)家啥光景,閨女嫁這樣的人家,那才是真正的享福!”
“她爸,我看榆春林將來也不會差,你看他平時那股子干勁,說不定咱這村子將來要真變樣呢。”
“我不研究這,我只要女兒嫁個好人家,人家王福農(nóng)的兒子王土遠,那才是真正的理財能手,進這個家門不會有錯。”
四
牛角村的修路工程多虧鄉(xiāng)里董書記的支持,那天榆春林來到鄉(xiāng)里求援,董書記聽完榆春林的匯報后,當(dāng)即摸起電話就通知了鄉(xiāng)石料廠,要求鄉(xiāng)石料廠派兩輛推土機支援牛角村,這會榆春林總算松了一口氣。只要牛角村上山的路基開出來,就保證了牛角村山場的正常開采,那些天,鄉(xiāng)石料廠的兩輛推土機晝夜施工,四位司機輪流作業(yè),不到一周,就將一條盤山路推出了路基,這可真為牛角村解決了大難題。如果全靠人工修整,這段山路還不知要修到啥時候呢。揚帆恰是長風(fēng)時,榆春林趁熱打鐵便在大街十字路口張貼出了號召全村壯勞力上山承包石窩的布告,可是,他怎么也沒想到,牛角村人眼下對開山采石并不感興趣。三天竟沒有一個報名的,只有王土遠自報奮勇。牛角村人到底是怎了?明明財神爺就在山上,他們?yōu)槭裁淳筒恢辣ё∝斏駹數(shù)耐龋控毟F,他們怎么就那樣心安理得!他不理解。他沒想到牛角村的人給他送到眼前的肥肉卻不知吃。那就讓王土遠開這個頭吧,等王土遠大把的票子裝進腰包的時候,你們才知道眼紅是個啥滋味。
王土遠可以說以搶字為先,不僅在山上占領(lǐng)了有利地形,而且還得到了村里的特殊優(yōu)惠。他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全占了。因此他的石窩一開始就開得紅紅火火,不出半年他就購買了打眼機、鏟車和運輸車,這時村里的人開始眼紅了。尤其那些青壯年,他們不甘心示弱,紛紛來找榆春林要求承包山場,可是他們那里知道這開石窩也是有很多講究的,比如說石垛子的高矮和地形都是決定你開山財運的關(guān)鍵,于是有很多志愿者,在經(jīng)過三番五次的權(quán)衡后,寧愿甘當(dāng)王土遠的雇工,也不愿獨立門戶了。王土遠就這樣石窩越開越大,勢力越來越壯,現(xiàn)在他已是名副其實的闊老板了。
牛角村的月牙河靠近山埡口有一個像月牙的轉(zhuǎn)圈,這個不大不小的轉(zhuǎn)圈一半是生長著碧綠疊蕩的蘆葦;一半是裸露著青沙與鵝卵石淤積而成的河灘。由于地形的特殊,這里理所當(dāng)然地便成為了女人們夏日納涼的天然浴池。有多少浴女賽過出水芙蓉的美傳,就是從那些毛頭小子們偷看女人浴體而傳為男爺們的解饞佳話,然而這次的這個“佳話”可是與梔子有關(guān)的。
麥收后的夏日,正值三伏天,老天實在是太熱了,太陽掛在頭頂,熱的人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大地像個大蒸籠,好像太陽的熱量不是從天上而來而是從地下蒸發(fā)而出。梔子在山坡玉米田里鋤了半天的草,臨近中午的時候,天熱得她不想立即回家,而是順著溝邊的小道,直奔月牙灘。在月牙灘蘆葦密集的地方,她放下了鋤頭,來不及多想,脫衣就走進了水中。河水溫暖而清爽的感覺立刻使她迷戀起這個地方。她干脆危坐在水中,把水一次次地撩向自己的頭和臉,這時她才感到河水從頭到腳的涼爽。不一會,她突然發(fā)現(xiàn)幾十條小魚正自由自在地向她游來,并沒有怕她的膽怯,而是像迎接客人那樣,向她頻頻致意,可當(dāng)她伸出雙手正準備與它們接觸時,小魚兒們反而搖頭擺尾地離她遠去了。這點令她很失望。她多羨慕這些幼小的精靈,在它們的心靈之處它們哪兒懂得生活的煩惱,它們每一天一定都是在美好的憧憬中度過,只要人類不給它們打擾,它們永遠都是悠哉游哉。人要是能像魚兒那樣能在水中自由的倘佯,那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光景。這些天王土遠三番五次地糾纏她,都被她一次次地拒絕。昨日晌午,她正在玉米地里除草,王土遠就站在她的身后,一個攔腰就把她嚇了一跳,這樣的舉動,她不喜歡,心煩得要命,這是什么事,簡直是無賴嘛,她把鋤頭一豎:
“土遠,你以后規(guī)矩點,我不希望你這樣。”
王土遠說:“梔子,我哪點做得不好?我實在想不通,我到底哪點障你的眼!”
“你哪點也不障我的眼,也不應(yīng)該障我眼。你好好做你的事,我也好好做我的事,這樣就很好!”
“梔子,花鳳娥到你們家不是都說好了嗎,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 只要你愿意,我掙得錢全由你管……”
“我不愿意為你當(dāng)這個管家,你呀還是令請高人吧。路邊的野花哪朵不是任你挑任你選?”
“你這是說的啥話,我不就是那次喝昏了頭,犯了那點小錯誤,你也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呀,男人嘛,哪個不愛沾花惹草的,這不足為怪,真的不足為怪,只、只要他過日子的心不偏,那就是好男人。我現(xiàn)在就對你發(fā)誓,發(fā)誓還不行?我給你跪下變王八,不信你看,我還真變了我……”
王土遠說變真變,趴下身子就開始爬,他用胳膊肘撐地,兩只手和后腿真得學(xué)開了王八走路,這讓梔子哭笑不得。
梔子說:“土遠,你小心爬了我的玉米!”
王土遠說:“我不爬玉米,我爬地,爬地……”
梔子一氣之下,只好提起鋤頭走出了玉米地。這時王土遠還在地里爬,等梔子走出老遠,還聽王土遠在喊:“梔子,這王八你不喜歡,我就給你變只老虎,不信我還真變不成老虎了我!”
夏日的河水,涼爽得真有點讓人只要下去就不想再離開的依戀。怪不得那些調(diào)皮孩子們,一天到晚泡在河里,最終都將耳朵泡出了毛病。山村的小河,其實就是兒童和年輕人夏日的樂園。梔子一般情況下是不輕易下河的,因為她不會游泳。即時下河,也是在水淺的地方。幼年時她本來是想學(xué)會游泳的,可她學(xué)了幾次每次都是掃興而歸。有次她一連喝了好幾口水,嗆得連打幾個噴嚏,以后干脆不學(xué)了。其實女孩子不學(xué)游泳反倒顯諳練。總不像有的女孩子那樣天天在水里“撲通撲通”沒個完,賺個假小子的名聲。女孩子要想混個好口碑,從小做起其實是至關(guān)重要。梔子深深體會到了這些。
夏天的河水中午是溫暖的,人在水中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表層和底層明顯的溫差,這叫暖中有涼,涼中有暖。人在水中一撩撥,溫涼適宜才真正使人感到爽快。這就是山里人的福氣。水中的感覺真好!梔子不由地想起那些愛在傍晚來洗浴的女人們,她們?yōu)楹尾辉谥形鐏恚形绲母杏X比傍晚好多了,真的比傍晚好多了。想到這,她又一次把頭半埋在水中,可就在這時,她突然看到水中游來了一只怪怪的東西,細一看原來只賴蛤蟆。這下可把她嚇壞了,她從小最討厭的就是這玩藝,每逢見到它,她的渾身總要倏地發(fā)麻,起一身雞皮疙瘩。現(xiàn)在這個玩意竟然來到她的身旁,怎能不使她驚慌失措。可就在她倏然驚慌之際,她猛然又看到了蘆葦蕩里有個若隱若現(xiàn)的腦袋,定情一看,她看清了,是王土遠。她霍地不知怎么就慌了手腳,呼拉就倒在了河水里,這一慌亂不要緊,要緊的是她一倒下就滑向河水的深處,她越掙扎越下沉,越下沉就越驚慌,越驚慌就越喝水,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覺失去了知覺……
五
梔子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王土遠的懷里,眼淚禁不住倏然而下。
原來王土遠昨天沮喪的回到家,內(nèi)心對梔子往日的追求漸漸變成了一股怨恨,得不到的東西最珍貴,得不到的東西最不甘。他相信功到自然成,滴水能穿石,你梔子不是天仙;也不是西施。你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家女。你就是月亮我也要非把你摘下來,你還以為你有什么了不起了你!今天中午,他從山上下來,剛好見梔子走出山坡玉米地往溝崖下走,他心想,難道梔子這大熱天的要下河不成?于是他就在她身后悄悄地跟隨,果不然,梔子走下溝崖就在長滿蘆葦蕩的月牙灘住足了,他心中一熱,趕緊躲在了蘆葦叢中,他要看梔子怎樣下河,看梔子怎樣蟬殼脫殼亮出她那彎月般的秀體,等她下到河水中,然后他再呼之躍出給她個措手不及,和她一起下水,我看你能把我怎樣,你不是不希望我套近乎嗎,今回我偏要和你來個如膠似漆!正這樣想著,他突然聽到一聲尖叫,他以為梔子發(fā)現(xiàn)了他,剛一露頭梔子就倒在了水中。他眼看著梔子在水中掙扎的樣子,知道事情麻煩了。于是趕緊和衣跳下河水,他在水中打撈了幾個回合,才打撈到梔子的下落,當(dāng)他把梔子抱上岸,梔子已經(jīng)不省人事。他干脆把她抗在了肩上,來回的顛簸,這下正好,梔子大口地開始吐水了,最終“哇”地哭出了聲音。
恰巧,這時村里一群要來下河的婦女正說說笑笑地走下月牙灘,她們一眼就被王土遠肩抗梔子的情景驚呆了,王土遠的那動作就像在戰(zhàn)場上抗傷員,不同的是傷員沒穿衣服,只穿了一件短褲衩和戴了一副乳罩。婦女們像見了新大陸,三三兩兩地圍攏過來,都感到王土遠和梔子這事出的曖昧,出的莫名其妙。
玉米長到半人高的時候,鄉(xiāng)里組織召開了一個駐地企業(yè)聯(lián)誼座談會,這個座談會召開的非常及時也非常特別,請來了駐地十幾家企業(yè)老板,目的在于促使部分駐地企業(yè)根據(jù)山區(qū)貧困村的實際情況結(jié)緣幫扶。鄉(xiāng)黨委書記董方亮這樣在座談會上作動員:
“各位企業(yè)家們,多年來我們九山鄉(xiāng),一直是個貧窮落后的欠發(fā)達地區(qū),雖處于落后,但從實際情況看,卻有特殊的發(fā)展優(yōu)勢,優(yōu)勢在于轄區(qū)內(nèi)有你們這十多家駐地企業(yè),這些企業(yè)包括建材、化工、食品等行業(yè),今天我把你們請來,就是想動員你們,為我們九山鄉(xiāng)出謀劃策,幫助我們尋求更適合于發(fā)展的新途徑……”
榆長林感到這個座談會召開的非常有意義,這是他參加鄉(xiāng)里多次會議感到最有分量的一次,牛角村如果能尋求一個企業(yè)合作,那才是夜航的行船,尋找到了引向彼岸的燈塔。
一個富有特殊意義的座談會在融洽友好中進行,一場愉快的午餐在歡樂的氣氛中結(jié)束。榆春林在回村的路上,他望著路兩旁的樹木和越來越走近的牛角山,心中比路兩旁樹梢上嘰嘰喳喳嬉鬧的鳥兒們都喜悅,他在想象著牛角村的前景,他在憧憬著牛角村的明天。那位姜廠長的音容笑貌和縣乳制品廠吳廠長的坦誠和爽快,在他的腦海里已形成了定格的畫面。牛角山的北面是大面積的荒山野嶺,那可是建造水泥廠的風(fēng)水寶地,另外牛角山的南面也是大面積的荒灘,將來在那里不妨與縣乳制品廠合作建設(shè)養(yǎng)牛場,有了這兩個項目,牛角村的將來會怎樣!想到這,他渾身不由地產(chǎn)生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他蹬得車子飛一般感到心情無比暢快。這愉悅使他禁不住哼起了小曲,沙沙的車輪聲也像歡快的吟唱。不知怎的在他路過村前的那片榆樹林時,他的車子“喀”的一聲剎住了。他趕忙下車查看,原來是自行車鏈條被卡住了。這可卡得太不是時候了。就在他蹲下身子侍弄鏈條的時候,梔子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這是他怎么也不能想不到的。梔子,現(xiàn)在的梔子在她的面前已不再是過去的梔子了,自從他聽說梔子在月牙河灘被王土遠抗在肩上的傳言后,他的梔子從此就沒有了過去。現(xiàn)在她的出現(xiàn),又一次使他那顆心灰意冷的心感到說不出的尷尬。這會又是梔子先說話:“春林,我想……”
榆春林說:“你覺得還有這個必要嗎?我很忙……真得很忙。”榆春林的話很淡,輕得像煙,也重得像石頭。
梔子的眼睛模糊了,淚水從眼角淌下來,掉在地上,碎了。梔子仿佛聽到了自己那淚珠落地的響聲。
榆春林望著梔子,站立了片刻,最終還是頭也不回地離她而去。梔子一直目送著他,很久很久,和傍晚一樣長。
榆春林痛定思痛決定與梔子當(dāng)機立斷,他認為這是他最明智的選擇,梔子曾多次找過他,可他不想聽她的任何解釋。
榆春林就是這樣義無反顧地繼續(xù)走他的路,可當(dāng)他來到村口時,怎么也沒想到在橋頭他又遇見了這兩年越來越使他不愿見到的王土遠。今天王土遠的裝扮非同一般,一身藏藍色的西服,很霸氣也很挺適;一頭梳理得油光的濃發(fā),被夕陽照耀得特別地鮮亮,不相識的猛一看還真以為是天上來的一位闊少爺。榆春林剛到橋頭就被他嘻笑著攔住了去路:“春林,我剛到你家……大媽說你到鄉(xiāng)里開會一整天了,我琢磨著這會就該回來了。”
“你有什么事?”榆春林說。
“春林…… 今晚我請你到我家坐坐,沒別的意思,山場承包費我不是超過了期限嘛,我想今晚請你到我家咱好好嘮嘮,我剛又購置了粉碎機和挖掘機,眼下手頭上確實緊……”
“王土遠,山場承包費你已經(jīng)拖欠快半年了,這是牽扯到集體利益的大事,難道你還想讓我遷就你到年底?”
“我繳,我肯定要繳,不就是那點承包費么,其實我眼下手頭不是緊,是許多賬在外面催不上來,我不是有我的難處嘛……”
“你有難處是你的事,集體總不至于讓你牽著鼻子走吧,你想想你外面有欠帳,集體就該為你受牽連?這是什么邏輯!”
“春林,你放心,我一分錢都不會欠集體的,并且我還要向你表示特別的意思……”
“你的意思我不需要,我只需要的是集體的承包費!我再向你叫一個實底,明年的山場對外承包不承包還是兩面。”
“兩面,咋個兩面法?你知道我這幾年連續(xù)投資有多大,掐指一算上百萬哪,你想掐我的脖子?告訴你,沒那么容易!你以為你是村主任,就能說咋就咋?不一定!我要是想當(dāng)這個鳥村官,也能當(dāng)?shù)蒙希阈挪恍牛俊?/p>
“我信。但有一條,只要我當(dāng)一天當(dāng)這個村主任,我就要履行好自己的職責(zé)。我現(xiàn)在告訴你最后一句:從明天起,在半月之內(nèi)你若再繳納不上承包費,我就要讓你的山場停止開采!”
王土遠這會又突然變得嬉皮笑臉了:“春林,你生什么氣,我這是在跟你開玩笑嘛,好,半月之內(nèi),我保準繳清,咱莊里相親的,哪有說不過去的事,算我口出狂言不識好歹滿嘴噴糞還不行嗎,你這大領(lǐng)導(dǎo)咋能和一般村民一般見識嘛……”
六
臨秋拂曉的牛角村,是一派清馨的世界。人們還依戀在懵懵懂懂的睡夢中,麻雀就已在樹梢上嘰嘰喳喳的歡叫了。房前屋后蓊蓊郁郁的樹木,像剛剛水洗過的綠姑娘,茁壯而鮮靚,它把一身的清香播向大地,也播向小河,讓小河的歡唱成為每天啟明的情歌。今天榆春林的心情和牛角村的早晨一樣蓬勃,這一夜,榆春林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難眠,想想將來的牛角村,他決定今天就去見姜廠長。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早一天爭取就有早一天成功的希望。只是在他騎上自行車路過村前小橋和那片蔭郁的榆樹林時,梔子的身影又一次閃現(xiàn)在他的面前,特別是梔子那雙瀲滟模糊的雙眼,幽怨中帶著渴望,現(xiàn)在他的面前不知為什么竟是那樣清晰…… 他是在那個繁星點點的盛夏之夜,提出了與她分手的,梔子仿佛有說不盡的憂悒和無奈,榆春林也同樣有說不盡的憂悒和無奈。因為在他看來他們之間的愛情之塔已經(jīng)徹底坍塌了。這是能僅靠一番詮釋能挽回的嗎?
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一切將從頭開始。榆春林在腦海里開始竭力驅(qū)趕著往事,又開始奮力蹬車,他順著牛角河西岸的青沙路向山南方向飛奔而去。
縣水泥廠離牛角村彎彎曲曲十來里,榆春林這還是走了一條近道,當(dāng)他來到縣水泥廠的時候,太陽已是兩桿高了。他在廠傳達室里作了登記,就登上了廠部辦公樓,可沒承想在二樓他在尋找姜廠長辦公室的時候,廠部辦公室一位姓趙的主任告訴他姜廠長去縣經(jīng)委開會去了。榆春林問姜廠長啥時能回來,趙主任說三天以后。三天以后,榆春林真是有些急不可待。趙主任說,像你這樣來征求項目的村已是第三個,最后定位他們還得考察論證。榆春林聽到這,心里直犯嘀咕:三個,我必須搶先爭取第一才成,否則,再好的條件也會打一場被動仗。
榆春林是在走出縣水泥廠門口時,他突然決定要到縣經(jīng)委找姜廠長。這個舉動看起來似乎有點可笑,可榆春林就認準了這個念頭。只有盡快見到姜廠長取得姜廠長的信任,事情才會有眉目,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不信這個姜廠長會辜負了他的一片苦心。
又是十多里的奔波,當(dāng)他趕到縣城的時候,他卻感到自己的這一舉動真的有些可笑了,偌大一座縣城,上哪去找縣經(jīng)委呢?猶豫片刻,他決定只有靠鼻子下面的這張嘴了。不知道就問,再大的縣城還有找不到的地方!他騎著自行車問了五次路,終于在縣城的東北角找到了縣經(jīng)委的處所,當(dāng)他望著縣經(jīng)濟委員會那個長長的大牌子,心中才總算松了一口氣。他推著自行車剛要往里進,看大門的老頭卻把他喊住了。老人告訴他非會議人員禁止入內(nèi)。要找人只有等到會議結(jié)束。榆春林這下可為難了。思忖半天,只好為老人遞上一支香煙,香煙這東西可真是好東西,就那么幾口噴云吐霧,竟然能噴出理解和同情。老人接過香煙,主動友好地問長道短,當(dāng)他了解到他是從山區(qū)趕來找姜廠長的時候,他開始顯得特別地?zé)崆椋骸斑@樣吧,我找人給姜廠長遞個條,要不就是會議散了,你也不一定能見上。”
老人的想法真是不錯,不一會,姜廠長真的從樓上下來了,不過這會見到榆春林卻沒有昨天那副和言樂色的尊容,倒是顯得特別的矜持。他不再是昨天的大方和客氣了,完全是一副公共場所上的道貌岸然:“你是哪個村的……?”當(dāng)他了解榆春林是為找他洽談項目專程而來時,滿臉的莊重倒是有了些許微笑:“你的這種誠懇很令我敬佩,不過我們得再作仔細調(diào)查,放心吧,你先回去……”
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榆春林本想能盡快得到姜廠長的圓滿答復(fù),沒想到還讓他抱了個熱罐子。榆春林想來想去,覺得放心不下,最終又選擇了去找鄉(xiāng)里的董書記,座談會是董書記組織的,這個媒介理所當(dāng)然就應(yīng)讓他來做,只有利用董書記才能把這件事情做到盡善盡美,想別的那都是舍近求遠。果然,榆春林一進董書記辦公室,董書記就發(fā)表了高談闊論:“小榆,牛角村的山北麓上個水泥廠,還真是蠻可以的,這些天我也正在琢磨這件事,那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呀,你得抓住這個有利時機,鍥而不舍!我們山區(qū)目前的發(fā)展就得走靠山吃山的路子,這一步走好了,我們的發(fā)展才能有廣闊的前景……”
牛角村的深秋是迷人的。金燦燦的秋玉米進了農(nóng)家院,褐色的田野又生長出綠油油的冬麥時,山野才真正呈現(xiàn)出它本能的粗獷。峭壁與峭壁、溝壑與溝壑像男人的骨骼,荒灘與荒灘又像男人寬闊而坦蕩的胸膛,它張開雙臂像時時都在迎接著向它他奔來的每一位的赤子,足足等了一千年,不一萬年。
是董書記帶領(lǐng)縣水泥廠的姜廠長一行登上了牛角村的山坡,他們俯視牛角村的地形,指指點點讓縣規(guī)劃局的工作人員在一張藍色的圖紙上畫了一個紅色的三角號。這個三角號就是牛角村的明天,這個三角號就是牛角村的未來。牛角村人喜出望外了。這是幾代人想都不敢想的夢啊!人們奔走相告歡欣鼓舞,此時那些喜歡躲在墻角曬太陽的老人們,這會可有了嶄新的話題,我們活了這么些年,臨到土埋脖子的時候,財神爺開眼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牛角村最敏感的應(yīng)該是王土遠,那天王土遠在他的石料廠和幾位客戶正交涉著石子的價格,他驀地望見了站在山崗上那幾位察看牛角村地形的特殊人物。第一感官就意識到這一定是上面來的領(lǐng)導(dǎo),再就是這一定是要在牛角村想干什么大事的人物,要不他們是不會拿圖紙來指指畫畫的,看來牛角村要有大的舉動了。
果不然,當(dāng)他傍晚回到家的時候,父親的話首先證實了這一點。父親說:“聽說,我們村要在村北建水泥廠,這太好了,喜事啊。往后我們開山可有大財發(fā)了。可有一點,榆春林不一定讓我們發(fā)這個財呀…… 要是能把他拿下,我們才會真正財路亨通。水泥廠這一建設(shè),我琢磨著他不一定讓我們再承包山場,當(dāng)初我說過,承包費你要按時繳,給自己留條后路,不要干那打不住黃鼬惹一腚臊的蠢事,咋著來,結(jié)果還是惹一身不利索……”
王土遠說:“爸我已經(jīng)想好了,今年村委換屆我要競爭村主任,我一旦競爭上村主任,我們承包的山,就有了更進一步的保障,那榆春林就可以讓我們慢慢駕空……”
王福農(nóng)驚訝地說:“兒,你想……當(dāng)村主任?這事能成?”
“怎么不成,我們拿出個十萬二十萬,賭他一把,我就不信我當(dāng)不上這個村主任!一個破村主任有什么稀奇的,只要我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shù)蒙希∧菚r牛角村得聽咱的,榆春林也得乖乖聽咱的,有這樣的前程咱為啥不干!”
“兒啊,你想過沒有,榆春林即時不當(dāng)村主任了,可人家還是村支書啊。”
“村支書怎么了,那就讓他管黨務(wù),讓他有事找那幾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黨員,把握好黨的方向路線;行政事是我的,我是村主任,我就和他來個黨政分開,前幾年上級不就是提倡黨政分開嗎,只要我抓住了行政大權(quán),那榆春林不出半年就蔫了,不信咱試試。”
“好。兒子,你有這想法,我當(dāng)老子的堅決支持!花多少錢,我們花,決不反悔!到你當(dāng)上村主任的那天,我們家就來個雙喜臨門!”
“咋個雙喜臨門?”
“傻兒,你的親事可以在那天訂,這不叫喜上加喜?”
……
七
換屆選舉真是來得太快了。 榆春林回首往事自己都說不清這兩年都是作了些什么,天天在忙,修山路,建學(xué)校,再就是前一趟后一趟地招商引項目,眼下項目還沒落實好,馬上就要開始換屆選舉了,時間真是個可憎可恨的東西,無論你再怎么可恨它,它也不會和你講什么情面。榆春林坐在窗臺下的沙發(fā)上徑自想著心事,他想到了他剛上任修山路的那些艱辛的日子;他想到了山場承包后王土遠怎樣一次次的胡攪蠻纏;他想到了他辛辛苦苦前一趟后一趟地終于把姜廠長請進了牛角村;他還想到為了建學(xué)校,把自己家父母為他準備翻蓋新房的檁條扛到了學(xué)校工地…… 那是他上任第二年的秋天,不知為什么老天咋就下起那么多的雨,秋雨綿綿,一下就是七八天,村小學(xué)的房子在一天的夜里突然坍塌,幸虧不是在白天,要是在白天,那上學(xué)的孩子們不知會出現(xiàn)啥樣的險情。老學(xué)校長一大早就哭哭咧咧地來敲他的門,榆春林二話沒說,雨衣沒迭的穿就跑到了學(xué)校,他一連察看了三個教室,發(fā)現(xiàn)三個教室都有不同程度的隱患,當(dāng)即拍板重新建校舍,可話說出口,錢呢?錢的問題使他木呆呆地站立在了雨幕中。他首先想到的是山場承包費的兌現(xiàn),可當(dāng)他來到王土遠家,卻碰了一鼻子灰,王土遠一口咬定眼下雨水多,山路滑石料銷路受阻,錢的問題一時半霎也沒辦法解決。沒法子,他只好到磚瓦廠求援,好在磚瓦廠的兩位老板通情達理,聽說是建學(xué)校,他們才勉強同意賒。雖然磚瓦有了,可房頂?shù)臋_條又成了大問題,無奈之際,榆春林把自己家蓋新房的檁條扛到了學(xué)校……
中午,榆春林午飯沒來得及吃,就接到鄉(xiāng)黨委的電話,鄉(xiāng)黨委董書記要親自帶隊來查看王土遠以物品賄賂群眾的行為,他要在牛角村樹立反面典型,以儆效尤。榆春林聽到這個消息很振奮,放下電話,剛要出門,二蹌子突然提著一個大王八,急急火火地闖進了他家門,只見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春林,春林,王土遠讓我給你送、送這來了,說是村干、干部要大、大的,群眾要小的,這、這是你的……”
榆春林望著二蹌子手里提著的王八,遲疑了。只見那只縮著頭的大王八蓋上貼著一張紅紙條,紅紙條上用毛筆寫上了“榆春林”三個字,這下可把榆春林驀地氣懵了。他接過王八,聚積起全身的力氣,猛地將王八扔進了茅側(cè),二蹌子愣了。他不知榆春林的這股氣是從何而來,他原意以為榆春林會感謝他義務(wù)送貨上門,可沒想到榆春林會動這么大肝火,他趕忙說:“春林,你這是生、生得哪門子氣,他送、送給你、你、你就收,這、這有啥?那可是個幾斤重的大、大王八,多可惜……要不你給我……”
榆春林走上街頭,鄉(xiāng)里的董書記正好與幾位鄉(xiāng)干部向村中大槐樹下走去,榆春林本想緊趕幾步跟在幾位鄉(xiāng)干部的身后,可一琢磨,還是在不遠處站住了。不多時他就聽到王土遠與幾位鄉(xiāng)干部在爭吵:“我王土遠這幾年掙了錢,是多虧眾鄉(xiāng)親的支持,說白了,沒有眾鄉(xiāng)親的支持哪有我王土遠的今天;為了表現(xiàn)我的一份心意,在小年到來之際,我向大伙發(fā)一點福利,你們說,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這過分不過分!你們也是鄉(xiāng)干部,你們能不能拿出自己的一份心意發(fā)給大家?讓眼下還處在貧困的群眾過一個歡樂的春節(jié)?不行你們也比試比試,我這是做好事,怎么就受到你們的阻擾,真是怪了!你們不是提倡有錢的人要為群眾做點好事么,怎么我做好事了,你們反而看著不順眼了……”
鄉(xiāng)干部們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了個大難堪。一下子全被王土遠的演說弄得目瞪口呆,就連鄉(xiāng)黨委董書記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答對了,他只好拍著王土遠的肩膀自我解嘲地說:“好,小伙子,你的做法很好,我希望你以后繼續(xù)為大伙做這樣的好事,下一步鄉(xiāng)里要樹立你為典型,向你學(xué)習(xí),你是我們鄉(xiāng)的驕傲、榜樣!”說到這,董書記揮揮手與鄉(xiāng)干部們打道回府。
王土遠望著鄉(xiāng)干部們遠去的背影,嘴里的煙巴呸地吐了出去,他笑了,笑得詭秘也燦爛。
在王土遠開始向全村村民分發(fā)“福利”的時候,王福農(nóng)開始籌備起了王土遠訂親的事。這也是王福農(nóng)經(jīng)過反復(fù)斟酌通過花鳳娥與孟向財秘密協(xié)商的結(jié)果。一大早他就開始忙活起來,忙來忙去,其實最主要還是心忙。王土遠一時間也忙得像單條腿騎著雙頭驢,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一會兒在家轉(zhuǎn)一遭,一會兒又在大街上走一圈,他生怕哪里有個閃失壞了他的大事。他覺得競選重要,訂親同樣也重要。二者缺一不可,哪點都馬虎不得。
孟向財在大街上第一個領(lǐng)上王土遠頒發(fā)的福利,嘴上雖沒說什么,但心里卻早已樂開了花,從今往后有了這樣一個女婿,日子還愁沒福享?如果這次他再競爭上村主任,那不是樂上添樂,福上添福!本來他早就希望把這門親事定下來,可作為女方的老人他不好提這個要求,那樣不體面。那樣就等于端著簟子賣閨女了。誰家的閨女如果到了那份上,那可就丟人現(xiàn)眼身價劇跌了。不僅二老被村里人指脊梁骨,更重要的是女兒遭人的唾沫星兒。現(xiàn)在孟向財終于盼來來了這一天,他真想對著上蒼燒上三炷香,謝天謝地,老天保佑。
梔子對這一天的到來,卻是茫然不知所措。春林的絕情讓她不知流過多少眼淚,可傷心的淚水怎么也挽救不了以往的過失,她開始怨恨起自己,漸漸對榆春林也有了許些怨恨。你榆春林有什么了不起,離開你俺照樣會生活得很好,你是兩條胳膊兩條腿,別人也不照樣是兩條胳膊兩條腿?俺總不能抱著你的佛腳敬你一輩子不成!可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就在她一家三口來到王土遠家準備入席的時候,村南的寡婦扁豆花帶著女兒馮雯嬌闖進了王福農(nóng)的家,這個突然闖進門的母女不是來道喜的,而是來大鬧天宮的。只見扁豆花的女兒馮雯嬌腆著個足有懷孕六個月的大肚子,一進門就像這個家的主人一樣無羞無臊理直氣壯,又像給王土遠完成了一項重大工程,她往沙發(fā)上一蹲,榮耀的很,霸氣得很。泰然自若還目中無人。這可讓王福農(nóng)慌了手腳,趕忙問:“你們娘倆這是做什么……”
扁豆花說:“怎么,你去問你兒子!”
這一句,所有的人都聽見了,不用問,誰也明白了這話的意味。
八
冬天的雪突然來臨了,像潔白的羽毛,無拘無束,揚揚灑灑。不一會,山頂與峭壁,溝壑與小河,村莊與樹木都在白雪的覆蓋下變得豐腴起來。只有小河未封凍的影子最明晰,她像一個黛色的月牙,多情地環(huán)抱著村莊,于是村莊這才顯得更加古色古香,這時你才真正體會到村莊的空曠。唯獨那時常來去無蹤的東北風(fēng),吵鬧著不僅為這冬季注入了寒冷也注入了蕭瑟。
這一夜,也許是牛角村多年來最不平靜的一夜。空氣特別的寒冷,天氣特別的沉悶。只有那此起彼伏的狗叫聲,顯得村莊有點像鬼子進村一樣的危機四伏。人們多想趁著這寒冷之夜,裹緊被窩安安靜靜地享受一番冬夜的天倫之樂,可一陣陣的狗咬聲不讓他們安寧。很多人都知道這是王土遠指使他的幾個隨從開始在村里挨家挨戶送錢了,每張選票二百元,全村六百個選民就是十二萬,無本難求利,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看來王土遠這回可真是下大本錢善待全村父老鄉(xiāng)親了。
清晨,街道上的積雪很厚,榆春林一出家門就望見街道上的積雪布滿一串串凌亂的腳印,榆春林頓時恍然大悟,他已經(jīng)意識到今天選舉將意味著什么。有句話是怎么說的來:這東西只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白,丑的變美;錯的變對,卑賤的變成尊貴……
牛角村的選舉按預(yù)定時間進行。這天正是臘月二十三,也正是莊稼人的小年。一大早,人們不到八點就已陸續(xù)匯集到村委大院,鄉(xiāng)黨委董書記和幾位鄉(xiāng)干部在經(jīng)過一番商議后,他第一個代表鄉(xiāng)黨委政府作選舉前的動員宣講,他站在宣講臺上這樣說:
“各位父老鄉(xiāng)親,今天是牛角村選舉的日子,今天的日可非同尋常;今天是讓大家決定牛角村前途命運的日子。因此,我對這次選舉提兩點要求:一是希望大家在選舉前再次認真權(quán)衡這次選舉的利害性和重要性,決不可麻痹大意和掉以輕心;二是希望大家要瞻前顧后,顧全大局,以公正的態(tài)度對待這次選舉,認真掂對好這次選舉的中意人 ……
董書記的動員講話結(jié)束后,牛角村的選舉宣告開始。人們自覺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各自首先領(lǐng)取到自己的選票又開始各自到一張投票桌前填寫自己的中意候選人。接近中午投票結(jié)束。這時有兩名鄉(xiāng)干部開始主持唱票,在唱票的黑板前,人們聽到的幾乎全是王土遠和榆春林的較量,一會兒是王土遠占了上風(fēng);一會兒又是榆春林占了上風(fēng)。直到唱票結(jié)束,人們才發(fā)現(xiàn)王土遠和榆春林的得票數(shù)各得一半。每人都是四百二十票,這可難為大家了,牛角村不能兩個村主任,也不能把牛角村一分為二各自為政,這事怎么就那么玄乎!鄉(xiāng)黨委董書記看到這個結(jié)果,也犯了躊躇,經(jīng)過一番與鄉(xiāng)干部們的商議,他提議重新選舉。于是他站在宣講臺上第二次開始動員:“牛角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今天的選舉我們選出了兩個村主任,而實際我們只需要一個,因此我們必須重新填寫選票……大家可要記住了,我們選的是一個,而不是選兩個……”
董書記的話音剛落,人群中突然傳來一個姑娘的喊話:“等一等……”人們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原來是梔子剛剛跑來參加投選,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其實也緊了一口氣。梔子的這一票會給誰呢?大家拭目以待。只見梔子領(lǐng)上選票,在認真填寫后,直接遞到了唱票人的手中,唱票人以最高昂的聲音開始宣讀:
“榆春林——”
榆春林站在人群中,望著黑板上他名字后面的最后一道白杠,眼睛猛然潮濕了。
梔子——他在心底長長地呼喚。不知怎的這時天空突然又飄起了雪花,大朵大朵的雪花,紛紛揚揚,時急時緩。榆春林望著天空,忽然感到那紛紛揚揚的雪花,竟欻然變成了一朵朵的梔子花,梔子花是那樣的潔白那樣的鮮艷,雪花漫天梔子花也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