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和太陽神鳥串起的神秘古蜀
眼形青銅器 三星堆遺址出土
“笄發(fā)”頭像
“辮發(fā)”頭像
青銅巨像 三星堆遺址出土
青銅鳥首 三星堆遺址出土
金面具 金沙遺址出土
“太陽神鳥”金箔片 此次未展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太陽輪形青銅器 三星堆遺址出土
玉琮 金沙遺址出土
眼形青銅器 金沙遺址出土
展覽:古蜀華章——四川古代文物菁華
展期:2018年7月19日 至 9月19日
地點:國家博物館北9展廳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李白善用夸張的修辭,但卻精確點出了“天府之國”的時空特色:道路艱險,空間相對封閉;歷史悠久,但記載漫漶不清。面對寥若晨星的文獻,歷史學者愁上眉頭,考古工作者卻正好可以大展身手。自考古學引入中國以來,有關蜀地身世的考古發(fā)現(xiàn)層出不窮,材料累積至今,線索已若隱若現(xiàn)。
古蜀歷史究竟如何展開?古蜀文明到底有何特色?國家博物館近期舉辦的“古蜀華章——四川古代文物菁華”大展,或能給出答案。
“外星人”發(fā)型的秘密
一入展廳,便可見到縱目巨耳的三星堆青銅巨像,雖聞名已久,但得睹真顏仍不免震驚。所驚者有二:一驚其面像詭異,二驚其體量巨大。此縱目面像雖在眾多圖錄中屢屢得見,但實物本身的登場,仍能給觀者帶來視覺與智識的雙重沖擊。先秦時期如此珍貴的“吉金”青銅,居然大量耗費在這樣一件雙目凸出的面像上。這面像究竟代表了誰?又有何功用?鑄造這樣一件青銅巨像技術難度到底有多大?伴隨著內(nèi)心升騰的種種疑問,對古蜀文明的敬重也油然而生。
三星堆名為“堆”,讓它成名的卻是兩個大坑。1986年7月,四川廣漢某磚瓦廠取土燒磚之時,意外挖到了玉器,引發(fā)哄搶。幸而附近的考古隊及時趕到,連哄帶嚇,才把被先行挖出瓜分掉的文物收回。此后考古隊迅速開展工作,發(fā)現(xiàn)了三星堆1號坑。此后不久,在1號坑附近,2號坑也被發(fā)現(xiàn)。展覽開頭的大青銅面像,便出土在2號坑中。
這兩個坑出土青銅器900多件、玉器200多件、金器60多件,還有無數(shù)其他文物,轟動一時。而轟動原因,不只在于文物材質珍貴,更因為種種器形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特別是幾十件大眼高鼻面如外星人的青銅面像,讓三星堆成名之時,便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眾多“外星人”為何只有面像?它們的身體去哪兒了?根據(jù)發(fā)掘現(xiàn)場的遺痕可知,這些青銅面像原本應當有木質的身體,只是它們在入坑之前,都曾被有意焚燒,因此木質身體未能保留至今。三星堆器物坑出土了大量青銅器,會給人留下當時當?shù)罔T銅手工業(yè)發(fā)達的印象,但其實青銅器鮮見于三星堆文化的其他遺址中。這說明青銅實際是非常珍貴的資源。結合這一背景,有頭無身的青銅面像或許透露出三星堆人的某種觀念:材質代表了等級,頭部是身體中最重要的部分,所以要用青銅制備。而黃金要比青銅更加貴重,所以在數(shù)十個青銅人像中,4件帶著黃金面具的青銅面像應當代表了三星堆社會的高層領導。
這些“外星人”到底該如何解讀?幾十年來,眾說紛紜。三星堆人最讓人魅惑的是眼睛,特別是開頭青銅巨像的縱目凸眼。實際上,三星堆人對眼睛的鐘愛,不僅讓他們在人像上刻畫出非同一般的眼睛,還讓他們制作出了巨大的眼睛形青銅器。不少學者據(jù)文獻對蜀人祖先蠶叢“目縱”的記載,推測青銅巨像可能正代表了蠶叢或其他蜀人祖先的形象。而蜀人對眼睛的重視,后來可能與其他地區(qū)的類似傳統(tǒng)一起,匯入了中華民族的集體意識,成就了史書中“非凡之人有非凡之眼”的歷史書寫——如帝舜、項羽,便皆是重瞳。
別樣的眼神,叫人難忘記,但卻不足以揭開“外星人”的全部秘密。此次展覽另辟蹊徑,用前后可見的獨立展柜群,對參展的眾多青銅人像進行了全方位展示,不僅讓觀眾有與“外星人”對視的機會,還意在突出外星人們的“背景”——后腦勺。為什么要特意展示三星堆青銅像的后腦勺呢?根據(jù)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孫華教授的最新研究成果,揭開三星堆青銅面像奧妙的關鍵,不在于千篇一律的容貌,而在于后腦勺上的發(fā)型。根據(jù)青銅面像的發(fā)型,可以把這些“三星堆人”分為兩類,一類人梳辮子,有點像后來的滿人,另外一類人則用笄把頭發(fā)挽起來,有點像漢人。孫華教授認為,發(fā)型是區(qū)分族群的重要標志,兩種發(fā)式可能正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族群。三星堆的器物坑只有兩個,而在兩個器物坑中,各出一根權杖,一根為龍首杖,一根為鳥首杖。這些情況可能都與三星堆兩個族群的情況相對應。
假如“辮發(fā)”“笄發(fā)”人群確實屬于三星堆社會中的不同人群,那么從遺物上來看,能否看出他們各自的一些特點呢?從數(shù)量上來看,兩個器物坑共有57個人像,其中“笄發(fā)”人只有10個,剩下的都扎小辮子。假如青銅人像的數(shù)量可被視作抽樣統(tǒng)計的結果,那么“辮發(fā)”人群似應是社會中的主流人群。除了青銅頭像外,坑中還出土了一些整個身體全部以青銅制造的情況。這些全軀銅人全部使用“笄發(fā)”。由于這些人的身體至今仍能被我們看到,所以我們可以根據(jù)他們的身姿判斷他們的職業(yè)特色。這些銅人有的站立在神獸捧著的座上,有的手捧圭璋等禮器,有的將酒尊高高舉上頭頂,宛如獻祭。這些動作絕非日常生活或勞動所應有,更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這一切表明,“笄發(fā)”人群似乎是一個專門從事巫術、宗教活動的人群。這一特征將他們與普通的“辮發(fā)”人群區(qū)別開來。既然事神活動由“笄發(fā)”人群專享,那么“辮發(fā)”人群的職業(yè)或許便應該是普通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吧。
不同的人群在社會地位上是否存在差別呢?從佩戴黃金面具的4個面像的發(fā)型來看,“辮發(fā)”“笄發(fā)”各占其二,似乎表明在最高等級的權力結構中,兩類人群平分秋色。但從銅面像數(shù)量來看,“辮發(fā)”人群遠比“笄發(fā)”人群多,假定青銅頭像能代表上層社會人群,那說明社會貴族階層中,“辮發(fā)”人群當屬主流。除此之外,在三星堆文化乃至緊接其后的十二橋文化遺址中,卻出土有眾多辮發(fā)的“奴隸”造型——雙手被綁在身后,跪在地上,可見陰刻發(fā)辮垂腰,這說明下層社會中“辮發(fā)”人群也占據(jù)了主要地位。由此三星堆社會的基本結構便大致可以被勾勒出來:這是一個“辮發(fā)”人群占據(jù)主體的社會,“辮發(fā)”人群充盈了上層和下層社會,但在最高權力的掌控上,“辮發(fā)”和“笄發(fā)”人群勢均力敵,且“笄發(fā)”人群更有可能掌控的是神權。
孫華教授綜合三星堆器物坑出土器物的科學測年結果和類型學分析判斷,三星堆兩個器物坑的年代大體與三星堆古城的廢棄同時,而從器物坑呈現(xiàn)的種種特征來看,這是幾千年前一次有計劃有預謀的掩埋。將這兩坑器物稱之為三星堆人最后的輝煌,亦不為過。那么三星堆后,蜀地文明的薪火又將傳遞至何方?2001年,成都金沙遺址亮起了新一輪太陽的光芒。
天上有個太陽,我家有只鳳凰
2005年8月,“中國文化遺產(chǎn)標志”塵埃落定,出土于成都金沙遺址的“太陽神鳥”金箔圖飾從998件參評作品中脫穎而出。這件直徑僅有12.5厘米的圓形金箔片自此成為中華文化的代表。金箔光芒奪目,但它的光源卻植根于它所現(xiàn)身的土地。
2001年,成都市金沙村中意外出土了玉器、青銅和象牙,這立刻引起了考古人員的重視。畢竟,在過去幾十年中,只有三星堆兩大器物坑能夠同時出土這么多珍貴材質的遺物,而這些遺物看上去又與三星堆時期的遺物近似,它們很可能意味著另一個重要遺址。自此之后,四川省文物考古工作者圍繞金沙遺址進行了多年大規(guī)模的發(fā)掘,確認金沙遺址應當是三星堆文化衰敗之后,古蜀國新建立的都城級別的遺址。正因如此,其文化與三星堆文化一脈相承,又多有發(fā)展。
如萬千寵愛的“太陽神鳥”,內(nèi)有鏤空太陽甩出十二道光芒,外有四鳥“護法”,這樣的造型明確昭示了金沙人對于太陽和鳥的崇拜。而太陽崇拜和鳥崇拜,在三星堆文化中早有淵源。
展覽中展示的一件輪形青銅器,被多數(shù)學者推測為太陽的象征,這件器物的五道輻條,或許正象征著太陽的光芒。至于鳥,在三星堆文化中更是屢見不鮮,展覽中有一件巨形鳥頭,以體量證明了它在古蜀人心中的地位。此次未能展出的三星堆神樹,樹上棲居眾多神鳥,神鳥常被推測為10個太陽的化身,而神樹本身亦被視為太陽升起處的扶桑。三星堆太陽與鳥的眾多形象,雖然與金沙遺址不盡相同,但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卻一以貫之,為今人展示出古蜀文明發(fā)展演變的線索。
在以金沙遺址為陳列重點的展覽單元中,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形形色色的玉器。玉器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地位特殊,在周禮之中,更是禮敬天地四方的重要載體。但玉器文化的淵源絕非一途,周禮所呈現(xiàn)的理想狀態(tài)乃是匯聚四方用玉傳統(tǒng)之后,挑揀修訂而成,而在此之前,各地玉器文化或許亦有互動。如金沙遺址所見的大量玉琮造型,或從三星堆文化傳承而來。但地處長江上游的三星堆玉琮造型為何會與千里之外長江下游的良渚玉琮造型如此相似?玉琮造型太過特殊,又有象征天圓地方的特殊寓意,若為各地獨立發(fā)明,未免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但若是交流而成,則古人的跋涉能力,卻也令人嘆為觀止。
與三星堆人一樣,金沙人亦愛大眼,只是眼睛的形狀已與三星堆不同。在金沙人微縮的金面具上,眼睛亦是凸出的部分,但橢圓的眼眶與三星堆人的菱形眼眶大相徑庭。這或許代表了兩代人理想審美的差別,或許陳述著古蜀人種族的更迭,亦或許暗示著古蜀社會權力游戲的結果。時光輪轉,至春秋亂世,金沙遺址所代表的十二橋文化亦油盡燈枯,蜀地又會呈現(xiàn)給世人怎樣的風采?
亂世蜀地
春秋戰(zhàn)國之際,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蜀道雖難,卻也無法再置身事外,公元前316年,秦滅巴蜀,從此蜀地的歷史正式進入史家的視野。在此之前,金沙之后,一所墓葬中幸存的遺物或可作為這古蜀末世的代表。
1980年,四川省新都縣馬家公社出土一座戰(zhàn)國木槨墓,此墓發(fā)現(xiàn)時雖已盜掘一空,但所幸盜墓者技藝未修煉到家,不知此墓木槨墊木之下尚有腰坑。腰坑中尚留有青銅器188件。這等數(shù)量,配上墓葬規(guī)模,學界一般認為此墓墓主當為蜀地之王或最高代表,亦有學者更進一步,根據(jù)此墓年代,結合文獻證據(jù),推測墓主為蜀王開明氏。不管真相如何,此時此地此等級別大墓極為難得。此前世人談及古蜀,僅言三星堆、金沙,鮮將此墓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此次國博策展,力圖完整勾勒古蜀文明傳承,特將此墓出土的眾多青銅器精華展出,令人興奮。
新都馬家木槨墓出土的青銅器種類甚豐,既有鼎、敦、豆、盤等容器,亦有刀、戈、鉞、矛等兵器,甚至還有斧、鑿等工具。更值得注意的是器物的數(shù)量,每種器物皆為五個,似反映了蜀人的數(shù)字偏好,亦表明了蜀地王墓的特殊制度。從這些青銅器的形態(tài)來看,有些青銅器似來自中原,有些青銅器則反映了楚文化的傳統(tǒng),這樣的情況,既出人意料,亦在情理之中。《蜀王本紀》對蜀王開明氏的源流記載荒誕不經(jīng),但卻早已點明其來自荊楚。神話傳說雖不可盡信,但考古發(fā)現(xiàn)卻足以證明蜀地與鄰近的中原、楚地早有聯(lián)系。四周山地貌似將蜀地圍成鐵桶一般,但又有什么能阻擋人們交流的渴望呢?
此次“古蜀”入京,勝在完整。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自發(fā)現(xiàn)以來,專題展覽已然不少,但少有將古蜀文明脈絡全面呈現(xiàn)的展覽。這次展覽國家博物館特意將四川新都馬家王墓納入展覽,力求讓古蜀圖景精彩畢現(xiàn),足見雄心。但人力之外,亦不免有所遺憾,三星堆出土國寶級青銅神樹、大型青銅立人像、“太陽神鳥”金箔未能到場,于古蜀輝煌的展現(xiàn)實有削弱,令人扼腕。展覽開頭以“自然造物”為序篇,但僅展示青銅巨像一物。如能稍作展開,對文明發(fā)生的背景略作鋪陳,則或能令觀者更加深入地理解古蜀文明生發(fā)的資源和根脈。
全展以秦治巴蜀、李冰開鑿都江堰而收束,寓意頗深。秦并巴蜀,結束了蜀地的“孤獨”,是中國歷史邁向大一統(tǒng)的重要步驟;而李冰開鑿都江堰,因勢利導,更讓蜀地成為聞名天下的天府之國。正是這更深一步的交融,讓古蜀之地再現(xiàn)光華。各地地方的歷史,或許便宛如蜿蜒曲折的支流,在各自涌動奔騰之后,終究會在匯流成江成海之際,成就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