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與小津最大的相似之處就是:勇于重復自己
不知怎的,一到夏天,便習慣性地看起日劇和日影來,于是就一連看了十幾部。難道是所謂日式“小清新”自帶清涼去火的涼茶功能?的確,在日影中最不缺的就是關于夏天、關于暑假的“治愈”影像,例如北野武的《菊次郎的夏天》《那年夏天寧靜的海》,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奇跡》,相米慎二的《夏日的庭院》等等,不勝枚舉,就更不用說各種青春愛情故事了。
但假如說“小清新”僅僅指的是一種視覺上清淺的配色,輔佐以簡單易懂、雞湯味道的故事,那就遠遠不能解釋這個問題了。因為寡淡與清淡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在私人觀影的經(jīng)驗中,好像日本電影中的夏天,的確傳遞了更有效、更能引起共鳴的夏日訊息。這并不僅僅是靠影像中的幾塊西瓜或老式電風扇所能奏效的。這需要依靠電影語言,將時間、空間完美地融合到一起,去傳達其中的氣氛和感受。而往往這些信息是觀眾在觀影的時候并不去留意的部分。
這方面,日本導演對于時空的把握往往有西方導演所不及之處。例如小津安二郎,他的電影往往直接以時空為片名,例如《晚春》《秋日和》《麥秋》等,最有意思的是,名字為“秋”,表現(xiàn)的卻是“夏”。他的主人公一出場就喜歡這么打招呼:“今天真熱啊。”更有意思的是,如研究者指出的那樣,小津電影中的主人公都是在盛夏晴朗、炎熱的那一天死去,并且總是在盛夏時節(jié)穿著隆重的喪服。《東京物語》可以看作是一場盛夏的死亡,更是迄今世界電影中對炎熱印象最完美的表達之一。而《浮草》攝入了一段酷暑的時空,它不僅體現(xiàn)在草蟲的聲音、不停揮舞的扇子(不同身份的人使用完全不同種類、不同圖案的扇子)、底層風俗業(yè)女人臉上被汗水弄花了的劣質(zhì)脂粉、幾乎人手一條的擦汗毛巾這類極為令人信服的細節(jié)上,更為重要的是,酷暑的燥熱、突然的大雨、午后的靜謐,與在此時此地,主人公、中年流浪劇團老板喜八的危機,面對私生子各種復雜的情緒如此完美地有機融合在一起。有心的觀眾一定能感知并深深感動。寫到這里不知為什么想起設計師原研哉的“觸感(senseware)”了。最近在觀看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時,同樣得到了熟悉的夏日的“觸感”。
本文無意去論證是枝裕和是否為小津繼承人這個問題,因為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可能他們最大的相同之處就是都被貼上了“家庭”“溫情”這些雞湯味道的標簽。有些人將小津與“做豆腐的匠人”等同,認為他代表日本的傳統(tǒng)審美,是“最日本”的導演等等,實際上“讓賣豆腐的做炸豬排是不可能的呀”這句話只不過是小津?qū)ψ砸詾槭堑呐u家的一句回應,其中帶有一種調(diào)侃的意味。就像日本料理明明有很多重口味,卻總被強調(diào)“清淡”一樣(想想《秋日和》中開頭的一幕,一群中老年人大啖牛排)。
僵化的影評人執(zhí)著地要用“物哀”“侘寂”這些詞去定義小津,卻對他彩色片設色的飽滿艷麗、故事的好萊塢化(尤其是劉別謙的影響)自動屏蔽。人們對是枝裕和同樣喜歡強調(diào)其“日本特征”(或臺灣情結(jié)),卻忽略了其影片本身的豐富性與完整性,忘了他是個世界性的、開放式的導演。這個話題唯一值得一議的是,在世界電影日趨好萊塢化的當下,為什么反而是學習西方非常多的日本電影能自成一格,既“拿來”了好的東西,又保留了優(yōu)秀傳統(tǒng),并且能夠良性循環(huán),這其實是更值得我們思考的。
是枝裕和在早稻田大學文學系讀書時,據(jù)說唯一全勤的課,是去別的學校旁聽蓮實重彥的電影課。蓮實重彥是東京大學前校長,有別于大多數(shù)留洋的影評人滿紙后結(jié)構(gòu)主義哲學術(shù)語,他的研究總是從文本細節(jié)出發(fā),就好像錢鍾書的《管錐編》那種研究方法。例如他對小津的研究,是這樣分章節(jié)的:飲食、換裝、居住、觀看、佇立、放晴、憤懣、歡笑……再例如他對《晚春》中某個鏡頭的解讀:女兒出嫁前和父親夜宿山寺,她向父親低語,說非常后悔自己以前的言辭,父親說他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女兒再要說些什么的時候,父親的鼾聲已經(jīng)響起。女兒的視線投向天花板,這時畫面中出現(xiàn)了一個瓷器(花瓶)的固定鏡頭。西方學者想當然地視其為東方文化符號,于是乎“物哀”“空”“禪”一類看似高深的解讀就來了。而實際上,有心觀眾的視線并不會停留在這個瓷器上,而是周圍:月影下壁龕的柱子,房間深處的拉門,門上投映著影影綽綽的植物的影子,這才是關注的重點,這里面有著晚春、月夜、禪寺這個時空中濃縮的情感,在《晚春》這個實際上時刻處于危險張力的父女情故事中,這是和解與釋懷的一刻。
青春期聽到這樣的講授,是未來大導演的幸運。
是枝和小津最相似的一點是自我重復的勇氣。他們都敢于把同一個故事稍改頭換面,一再講述(這與有的系列電影建立起一個自己的宇宙完全不是一回事),限于篇幅不在此闡述。同樣,是枝裕和電影的夏天表達得非常豐滿。他迄今為止的電影中,給人印象深刻的主要場景都發(fā)生在盛夏,《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如父如子》《無人知曉》……概莫能外,《小偷家族》亦如此。
更何況,這同樣也是盛夏的死亡。
《小偷家族》其實包含了好幾個季節(jié)的時空,但“烈日晴空下的親情”恐怕是其中給我們關于季節(jié)的印象最深的。那么,“盛夏”的感受是如何傳達給我們的呢?當然通過很多自然真實的“觸感”,比如波子汽水,比如兩個孩子被樹上的蟬蛻變所震驚的那一幕。但最突出的一場戲是信代和治吃冷蕎麥面,信代露出的黑色蕾絲內(nèi)衣,脖子上的汗,濡濕的、高高扎起的頭發(fā),吃冷面時發(fā)出的吸溜吸溜的聲音。我們一定會注意到她進食的聲音和動作。為什么動靜會這么大,還給人一種“狠”勁兒的感覺?因為她剛剛被同事拿“女兒”要挾,被自動下崗。有了這層鋪墊,接下來信代的行為,包括主動與治發(fā)生性行為便顯得毫不突兀,而或許因為炎熱,治不僅顯得胃口沒那么好,性也顯得被動。但是這一場“飲食男女”的戲依然非常動人:被從外面瘋跑回來的兩個孩子打斷,他們的第一反應如同真正的家長,如此自然,這非常有夏日真實的、“正常的”家庭生活畫面感,當然作者有其用意;這種“生之欲”的高漲與隨后奶奶的死亡形成了對比的張力;“冷蕎麥面”本身也構(gòu)成了電影的情節(jié)推動,它是運動的,面連同汁水流淌下來,與同時發(fā)生的“男女”不言而喻。
蕎麥面,在日本當然是“平民”的,甚至是過于“平民”的食物。小津的電影《獨生子》中,寡居母親千辛萬苦送兒子讀大學,畢業(yè)工作后母親去城里看望他,而經(jīng)濟拮據(jù)的兒子只能叫外賣的蕎麥面招待母親,看到蕎麥面那一刻,本來有自豪感的母親頓時轉(zhuǎn)為五味雜陳的失望。食物和“吃”在是枝裕和電影中同樣起著重要的甚至是決定性的敘事功能(例如《無人知曉》)。通常“吃”是日本影視非常樂于表現(xiàn)的因素,有時候食物就是主角,例如《孤獨的美食家》《深夜食堂》等,無一例外食物是“被看”的,觀眾通過這些美食及背后的溫情雞湯得到治愈。這也是國產(chǎn)版《深夜食堂》慘敗的主要原因:不是因為劇情腦殘或主演油膩,而是出品者沒有底線的逐利(自以為聰明地將某品牌方便面作為美食展示)冒犯并激怒了觀眾:含辛茹苦的生活已經(jīng)吞咽下很多方便面了,你還要我看這個?
是枝裕和電影里的“吃”則有別于上述的治愈系,其表現(xiàn)異常豐富。但和小津一樣,他很少正面用鏡頭去描述某種食物,除非是故事要求必須如此,例如他的電視劇集《回家的路》中,女主人公是美食節(jié)目主播。而其他影片中食物的畫面并不是我們觀看的主要對象。樹木希林在是枝裕和電影里的出鏡一般都以“吃”開始,例如《步履不停》開頭是蘿卜,《比海更深》則是魔芋,這些樸素的食材都是“人生入味”的引子。而《小偷家族》則是一鍋壽喜燒。樹木希林扮演的奶奶初枝得知小女孩由里想吃里面的油豆腐,很自然地喂給她,隨后卻又給她喂鹽。這個細節(jié)的信息量非常大,細心的觀眾可以自己體會。而初枝和亞紀單獨相處的時候分享的是更為高級的食物(在西點店吃桌餐),如同她們分享更大的一個秘密。她們是親祖孫又不是親祖孫,這種奇怪的倫理關系只能建立在兩人的默契與共情之上。這也是為什么當亞紀被警察“帶節(jié)奏”,認為初枝欺騙了自己時,因為背叛的憤怒而道出實情,也是結(jié)尾她回到原地,用力推開門的那一刻,所包含的心理重建。
電影開頭的畫面就是祥太在超市偷竊零食。這仿佛賦予盜竊這件事情某種正當性;可樂餅泡面,更是建立了看上去動人的、非血緣父子親情的一個鏈接。更為重要的情節(jié)推動力也是食物,祥太教由里偷零食,便利店的爺爺發(fā)現(xiàn)后把零食送給了他們,并對他說,以后不要讓妹妹干這個了。這一幕正是劇情轉(zhuǎn)變的一個關鍵,這件事情激發(fā)了開始步入青春期的祥太的自尊心,那就是此時此刻他突然意識到,偷竊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對于一個雙商皆高的少年來說,這個發(fā)現(xiàn)不啻一場革命。從這個角度看,他最后實際上能夠原諒治,因為他除了偷竊,也沒別的什么可以教給他。那一聲并沒有讓治聽到的“爸爸”也是由衷的,正因為由衷,更令人介懷。而波子汽水里的彈珠建立起由里和信代的聯(lián)系或羈絆。彈珠的行為對象從吮吸滑動為手中的玩具,伴隨著坐在小浴缸里洗澡的媽媽(信代)教給她的童謠。所以,當這個玩具最后出現(xiàn)在由里原生家庭的那一幕時,觀眾才會心里一緊。
影片中所有的食物,當我們想看個仔細的時候,畫面就移動了,仿佛他們都是在暗處吃東西似的。同樣,我們想窺探這間房子里面究竟如何的時候,肯定會感到阻礙,肯定會覺得暗處還有很多我們看不到的部分,無論是觀眾還是影片中的來訪者(工友和居委會的人,也包括警察)。在外面,祥太和陽光少年無異,回“家”后就喜歡鉆進暗處,頭戴礦燈帽,檢閱自己的寶藏。院子里原來真的有個池塘嗎?里面有什么秘密嗎?看(聽)煙花同樣具有“暗中偷聽”的意味,那么他們?yōu)楹我谶@里聽,如果遮擋嚴重,要看煙花的話走出去就是了;初枝的死也是在暗處,我們只是知道她死了,但只能看到一縷頭發(fā)。這場盛夏晴空下的死亡為什么發(fā)生在暗處,是有什么“深奧幽玄”,比如“陰翳”之意嗎?當然沒有這么玄乎。
陰影,首先是對“凝視”的拒絕,這意味著導演的走向成熟。應當說明的一個事實是,日本電影對“現(xiàn)實”的介入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一直都是很深的,從山本薩夫的“社會派”到黑澤明的人道主義,對社會問題、階級問題的“盯”從來就沒有缺席過。但這類電影往往有一個問題,就是把“窮人”作為凝視的對象,而實際上“窮人”并不會去看這種“嚴肅”的電影,這類電影常常會變?yōu)橛^者欲望的釋放、投射,淪為一種廉價的人道主義。黑澤明多部電影中就有這個問題。是枝裕和以前有時候會走到危險的紅線邊緣,但《小偷家族》解決了這個問題:是枝裕和搭建了一種“愛”的鏈接,卻又親手將這個鏈接拆開了,告訴我們它很脆弱,不堪一擊。當然并不意味著作者去否定“愛”,相反,“你給我清醒過來”是更接近“愛”的慈悲之意吧。
這一家人為什么寧愿“偷聽”煙花呢?因為他們要待在一個安全的區(qū)域,是一種心理上的“退行”。他們以為自己只要如此,就可以去“凝視”另一個階層(當然這同樣注定是要失效的)。小偷這個職業(yè)本身就是“暗中窺伺”,然后下手,由里不正是信代“偷窺”的結(jié)果嗎? 其次,陰影也是人性模糊地帶,難以用簡單的對或錯進行道德評判的部分。這部電影喚起的慷慨激昂的社會批判,或居高臨下的指責,不也只是這些陰影中的幾道而已嗎?初枝軟訛詐,亞紀軟色情,沒有這幾個人的話,初枝的結(jié)果會怎樣?會和其他的空巢老人一樣孤獨死去,多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嗎?初枝的那句“謝謝你們”,并非雞湯,而是告別。
“謝謝你們”當然是由衷的,和祥太的那句“爸爸”一樣,正因為由衷,才更令人介懷。初枝的死實際上也預示了這種脆弱的、建立在灰色地帶上的親情維系將解體。實際上,這個盛夏,死亡的不僅是初枝,還有便利店爺爺:當祥太得知便利店爺爺去世,他透過門上的玻璃,向內(nèi)凝望了很久。可是,這個他多次作案的便利店,里面的樣子他早就了然于心了吧,那么,他在凝視什么呢?假如我們從祥太的視角去看,這正是兩個決定他一生命運的人吧。這兩個人離去了,祥太才開始真正進入成人世界的秩序中,要作出自己的選擇,他的那個棒棒冰的夏天就此結(jié)束了。回到原生家庭的由里,踮起腳尖凝望著窗外,她又在凝望什么呢?亞紀最后推開了塵封的“家”門,那一刻涌進來的光,會是希望之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