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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瓦爾登湖》譯余偶記
    來源:光明網(wǎng) | 仲澤  2018年08月20日09:06

    梭羅名作《瓦爾登湖》是一部社會批判、文化反思和景致文字的總匯,作品第九章專寫瓦爾登湖,作家用生花妙筆繪就了美不勝收的絕美畫幅。

    在大事藻繪之先,梭羅如此交代:The scenery of Walden is on a humble scale……

    除了humble一詞,略通英文便不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可是,付之漢語卻非易事。一位頗有聲望的作家如此翻譯:瓦爾登湖的風(fēng)景是卑微的……原句純系描寫,若將“風(fēng)景”跟“卑微”用“是”加以系聯(lián),似乎給人一種在可否之間加以考量,爾后做出判斷的感覺,原作紆徐自若的表達(dá)效果則不免受損。若想更為深切地體會個中意味,且看一樁著名的文壇舊聞。

    據(jù)稱,上世紀(jì)40年代初,郭沫若先生的話劇《屈原》上演。劇中嬋娟痛斥宋玉:“宋玉,你辜負(fù)了先生的教誨,你是沒有骨氣的文人!”演出之后,郭先生跟飾演嬋娟的名角張瑞芳商討修改時,有位普通演員建議將“你是沒有骨氣的文人”改作“你這沒有骨氣的文人”,郭沫若欣然接受,且將對方奉為一字之師。以“這”易“是”,不假判斷的效果頓時躍然紙上——宋玉“沒有骨氣”原本如此,不容商量。何以文壇巨擘的辭藻顯得生硬刻板,普通民眾的改動卻能點鐵成金?且容道出真相:這個引入漢語描寫句的“是”是白話文運動輸入的舶來品,是劣譯作祟、作家示范所致的辭贅。

    上述結(jié)論并非聳人聽聞的夸飾之詞,試看彼時文壇名流大同小異的表達(dá):

    “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

    “立在翁則生家的空地里,前山后山的山景,是依舊歷歷可見的。” ——郁達(dá)夫《遲桂花》

    “松樹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冰心《往事(二)》

    “天是藍(lán)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 ——朱自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漢語純以神運,簡短洗練,若屬摹狀,便將描寫客體與所屬特征直接相連而不用系詞。所以,《老殘游記》交代大明湖勝景時,并未將“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寫作“那樓臺樹木是格外光彩的”。英語則不然,盡管描寫客體與所屬特征在表達(dá)語境之下存在對等關(guān)系,卻為了遵從“句有動詞”的語法規(guī)則而不得不以系詞連接,因而be(相當(dāng)于漢語的“是”)成了必需的造句要素。

    正因為如此,在曹雪芹筆下,甄士隱如此夸贊賈雨村:“雨村兄真抱負(fù)不凡也!”英國翻譯家霍克斯譯為英文時,則“補”了那個不可或缺的系詞be,于是,這句本色漢語獲得了純正的英文形式:You are a man of no mean ambition。

    白話文運動倡導(dǎo)言文合一,為語言建設(shè)指出了一條健康的發(fā)展道路。可惜時勢相迫兼以挾裹偏見,中國精英由聲討文化進(jìn)而歸咎語言,不但徹底否定了源遠(yuǎn)流長的優(yōu)美文言,也拋棄了發(fā)端于宋元、成熟于明清的古典白話。

    如前所述,中國學(xué)人在借鑒西方文明時拋棄了本國的文化遺產(chǎn),以妄自菲薄的心態(tài)對本族語文痛施撻伐。北大教授錢玄同的觀點頗有代表性,他批評“中國文字……斷斷不能適用于二十世紀(jì)之新時代”,進(jìn)而倡導(dǎo),“欲使中國不亡,欲使中華民族為二十世紀(jì)文明之民族……廢記載孔門學(xué)說及道教妖言之漢文,尤為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

    回首百年,學(xué)界前輩的顛覆論調(diào)固然基于建設(shè)熱忱,奈何影響既廣,積弊已成,悍煉簡短、瀏亮清暢的本色漢語已然遭受污染,終成末大不掉之勢,惡性歐化給漢語留下了時逾百年的不良影響。上世紀(jì)20年代,關(guān)于翻譯標(biāo)準(zhǔn)的“信”“順”之爭勢同水火,似乎忠實原文的“信”跟暢達(dá)可誦的“順”判然對立,難以兩全。“寧信而不順”的主張更是為硬譯、呆譯,甚至死譯提供了口實。

    余光中先生曾對民國以來劣譯奪位、侵染漢語的現(xiàn)象痛加反思,因而呼吁譯語本色,維護(hù)母語純潔。筆者的《瓦爾登湖》翻譯,尤其譯林版修訂,便秉承“譯意而不譯辭”的原則。因而,面對篇首所引文句,不惜“背叛”原文,不憚“漠視”系詞,直接寫作“瓦爾登的山光水色內(nèi)斂含蓄”——這是維護(hù)母語純潔的自覺選擇。

    我們知道,梭羅關(guān)于語言具有專業(yè)學(xué)者的修養(yǎng),《瓦爾登湖》顯示了他卓越的修辭技巧,也給翻譯導(dǎo)致了很多障礙。他的作品亦莊亦諧、妙趣橫生。常常通過雙關(guān)、原始義和典故的活用讓文字充滿了諧趣。

    雙關(guān)常常會使講述蘊藉雋永、意味深長。他寫到一位漁人長時間垂釣而一無結(jié)果,于是得出結(jié)論,他已經(jīng)“躋身那些古老的修士之列了”,而“修士”(Coenobites)這個詞在英語中恰好是“魚兒未曾上鉤”(see no bites)的諧音。

    他寫到了春天的雁鳴說,“頭雁的規(guī)則鳴叫不時傳來,滿懷期待能在泥濘的池沼中開齋”,而“開齋”一詞,其常用義卻是“早餐”,追溯其語源,卻由break(打破)和fast(齋戒)合成。這是梭羅通過原始義的剔發(fā)予文字以點化,以獲得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手法,這種任由驅(qū)遣、揮灑自如的辭令技巧源自卓越的語言修養(yǎng),而典故的化用則顯示了他深厚的文獻(xiàn)功底和敏銳的識斷。他說,他棲居湖畔時幾乎沒有丟過什么東西,唯一的例外是一本荷馬史詩,至于下落,他說“它曾擺在我們營中的某個士兵面前”,這句跟上下文多少有點距離的表述讓我們感到納悶,殊不知,這句話是在化用中國的典故,其出典在東方典籍《孔子家語》中。這個典故既交代了事象,又因其內(nèi)涵而隱隱地傳遞出值得揣摩的人生態(tài)度。

    諧音、雙關(guān)、原始義和典故活用等辭令技巧在《瓦爾登湖》中俯拾即是,乃至成了這部作品的一個鮮明特色,它為本書賦予非常別致的意味,同時也形成了翻譯的巨大障礙。譯者面對這種現(xiàn)象,在盡最大可能照顧表意的前提下進(jìn)行了迻譯,但終因英漢語言和中西文化的差異而無法盡行表現(xiàn),所以,通過注釋再現(xiàn)作品風(fēng)貌成了不得已的選擇,因為盡最大可能以譯語傳遞源語的信息是譯者的責(zé)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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