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追魚
除了村主任,何長河還有個職務(wù):河長。當上河長后,大伙都不叫何主任,也不叫何長河或者長河,而是叫何河長。有人說,何河長,我看不是你父母親搞錯了,就是登記戶口的人搞錯了,什么何長河,明明是何河長嘛。又有人說,都搞錯了,既不是何長河也不是何河長,而是河長何。何長河就笑,現(xiàn)在別說你們,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搞不清楚我的名字沒關(guān)系,有一點必須搞清楚,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從今往后,河也有河規(guī)了,誰要是跟河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也是跟環(huán)保這項國法過不去。
當上河長的何長河,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讓南坑河里的魚兒像水田里的蝌蚪一樣多,咳一聲嗽跺一下腳,甚至吐一口痰,魚兒就嚇得四處亂躥,不一會復歸平靜,悠哉游哉。
有村莊的地方就有溪河,有溪河的地方就有魚。坐落在閩北大山褶皺里的南坑,一條小河穿村而過,水草少女秀發(fā)般葳蕤,盛夏初秋時節(jié),那可真是風吹稻花香兩岸。
河水文靜流過村莊,在村頭水口匯積成深潭,深得兩根曬衣竿連接起來,也探不到底。河水在深潭積蓄了力量,沿著落差逐漸加大的河床,搖滾著浪花,笑著喘著嚎著向前,奔騰一千多米,神工鬼斧猛然斬斷河床,斷成兩截的河床垂直下降百余米跌落峽谷,河水飛流直下,疑是銀河落九天,千回百轉(zhuǎn),直奔富屯溪和閩江。
南坑人稱這條瀑布為白水瀑布,稱這道斷崖為龍門。都說鯉魚跳龍門,但是面對筆直的龍門,即便長了翅膀,鯉魚也跳不上來。于是乎,南坑的河里,除了半邊魚和飯粒魚兩種“土魚”,找不出一頭長鱗的魚。嚴格意義上講,南坑的河里沒有魚。
半邊魚呈褐色,中指長粗,魚腹魚肚純平,可緊緊吸附在石頭上。捉魚的時候,將石頭輕輕從河里搬起,半邊魚一離水,即從石上掉落——石頭搬起的時候,將笊篼伸到石下,半邊魚便自投羅網(wǎng)了。半邊魚在上溯險灘急流的時候,一公一母肚腹貼在一起,抱團協(xié)力向前,僅憑一己之力,無法游到上游,因此半邊魚又叫情人魚和夫妻魚。
飯粒魚呈金黃色,筷頭大小。之所以稱之為飯粒魚,是因為體積小如飯粒。飯粒魚也許是世上最小的魚,永遠長不大,喜歡在淺水區(qū)嬉戲。在水底放一個淺底笊篼,往里面撒一把新鮮飯粒,飯粒魚圍攏搶食,迅速提起笊篼,魚便無處可逃。
每年深秋枯水時節(jié),南坑人會麻一次魚。麻藥是茶油餅。山茶籽在油坊榨干后,制成斗笠大兩指厚的茶油餅。茶油餅含有乙醇類成份,搗碎摻水充分攪拌,產(chǎn)生豐富的泡沫,倒入河里,可麻翻半邊魚但不致命,未被拾撿的,兩個時辰后清醒過來,暢游自如,不影響生長,也不影響春季產(chǎn)卵。飯粒魚對茶油餅似乎有免疫能力,除了動作略微遲緩,并不能將其麻翻。
除了半邊魚和飯粒魚,河里還有鰻魚、鱔魚和水雞(甲魚)。鰻魚鱔魚不多,甲魚略多。小時候,何長河每年夏天裸泡在河里。何長河家就在河邊,相距僅十幾米。門口那段河床,河底是塊光滑蠟黃、十余米長五米來寬的巨石,形成一個天然浴缸。暴雨過后,水深也不過肚臍,平常沒到膝蓋。岸邊有棵傾斜的大樟樹,繁茂的枝葉幾乎覆蓋河床,遮擋炎炎烈日。
一天中午,何長河躺在河里睡著了,夢見河里的魚像田里的蝌蚪一樣多,不是金燦燦的飯粒魚,也不是黑乎乎的半邊魚,而是白嘩嘩長著鱗的魚。魚像叮著鮮花的蝴蝶,叮著他的身體。
不知夢了多久,何長河突然被疼醒,睜眼一看,一只肥嫩的水雞咬住拇趾頭。父親聽到哭喊,箭步?jīng)_到河里,將趾頭釣著水雞頭的兒子抱到石磨旁,轟隆隆推起磨來。水雞以為響雷,嚇得松開嘴,趾頭上留下兩個米粒大的血窟窿。那以后,何長河就不敢在河里裸睡了,要是雞雞被水雞咬住,可就慘了。
那年夏天,大自然重感老大爺咳嗽,南坑暴發(fā)前所未有的洪災(zāi)。三分之二房子被沖毀,大半畜禽被沖走,所幸的是,洪災(zāi)發(fā)生在白天,村人跑到山上才撿了一條命。洪災(zāi)發(fā)生時,南坑河猶如一口沸騰的巨型火鍋,水、石、土、木翻滾撞擊著,驚天動地,聾子都聽到了。洪災(zāi)過后,河床抬高,何長河門前那個天然水缸和那棵大樟樹不復存在,水口那個深不可測的深潭變得酒窩一樣淺。何長河家的房子,被沖得一干二凈,沉重的石磨也沖走了。
災(zāi)后,政府在山腰建了南坑新村,世代逐水而居的南坑人,與南坑河拉開了距離。山上蘆葦般茂密的樹木早已砍光,河里除了水和長滿青苔的石頭,什么也沒有。家園可以迅速重建,田園不可能一時半會重建;生產(chǎn)能夠很快恢復,生態(tài)不可能一年半載恢復。上了年紀的人,依然守望著家園和田園,年輕人則先后離開南坑。何長河是以當兵方式離開的,退伍后又回到南坑,沒幾年當選村主任,連任至今。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刀斧逐漸成林。多年過去,林木又綠南坑山,水草又肥南坑河,河道卻越來越臟,花里胡哨的。南坑人有個壞習慣,垃圾總是往河里倒(豈止南坑人,大多人都有這個壞習慣)。原先河在門前隨手倒,后來新村離河遠了,積存幾天再倒。塑料制品出現(xiàn)之前,再怎么倒,河也是干凈的,絕大多數(shù)垃圾可降解。何況南坑人制造的垃圾極其有限,垃圾增量與生活水平成正比,生活水平越高垃圾越多。塑料袋編織袋塑料瓶剛出現(xiàn)的時候,南坑人舍不得扔棄,洗洗晾干再用。隨著塑料袋編織袋塑料瓶的泛濫,最窮的南坑人也只使用一次,用完就扔,加上各種塑料包裝,南坑河很快淪為垃圾河。河水好歹清著,河床邋遢似乞丐。
垃圾焚燒爐建起后,河道干凈多了。有那么幾年,何長河每年自掏腰包,買些鯉魚草魚之類的魚苗放進河里。天氣晴好的時候,何長河經(jīng)常孩子似地蹲在河中間的石頭上尋尋覓覓,除了零星的半邊魚和飯粒魚,一頭草魚和鯉魚也看不到。它們好像味精一樣,消融在水中。何長河掬水喝了一口,一點魚味也沒有。何長河想多放魚苗,遭到老婆強烈反對,你要是有病,就往河里多扔幾塊石頭,還能聽個響聲,再不行,就去洗木炭,還能弄個手黑,河里有沒有魚,關(guān)你屁事,口袋有沒有錢,才是大事。
何長河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老婆,百分之九十五收入上繳,口袋幾乎沒有錢。老婆口袋也沒多少錢,何長河當村主任的收入,一年到頂兩萬,即便全部上繳,口袋也像老女人的乳房,豐滿不起來。老婆猶如那雄關(guān)當關(guān)的勇夫,嚴防死守錢袋子,何長河伸手必被捉。要不是兒子時常給他發(fā)個微信紅包,何長河簡直窘得不敢走親會友。
當上河長那天,何長河興高采烈對老婆說,我的夢想要實現(xiàn)了。老婆說,一把年紀了,還有夢想,沒吃錯藥吧,要不就是發(fā)高燒了?何長河說,你要是不想聽,我就不說了,不過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還是要透露一點,這個夢想要是實現(xiàn)了,準能賺大錢。一聽說能賺大錢,老婆眼里放出精光來,那快說,趕緊說,我們可是一日夫妻千日恩呢。何長河說,我要讓南坑河里的魚,像大城市街上的車一樣多,到時候,四鄉(xiāng)八鄰乃至全國各地的游客,都到南坑來看魚釣魚吃魚,到時……話沒說完,老婆一拍大屁股打斷他,做你的白日夢發(fā)你的高燒去吧!
河里都是魚,是何長河的夢想,吸引游客到南坑來看魚釣魚吃魚,卻是何德俊的創(chuàng)意。何德俊是何長河的兒子,大學畢業(yè)落戶福州,是家創(chuàng)意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全面推行河長制的新聞播出沒幾天,他便打電話給父親。
“爸,您當上河長沒有?”
“昨天剛當上,你的消息真靈通。”
“您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搞創(chuàng)意的人,那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可告訴您,您這個河長,比村主任有價值。”
“什么意思?”
“您將改寫南坑河里無魚的歷史,還將帶領(lǐng)南坑父老鄉(xiāng)親創(chuàng)業(yè)致富,流芳千古載入史冊。”
“創(chuàng)業(yè)哪有那么容易,沒有錢怎么創(chuàng)業(yè),不像你搞得那個什么創(chuàng)意,光說不練,只知道耍嘴皮子。”
“爸,電話里說不清楚,我準備回去一趟,坐下來跟您好好談一談。”
“真回來?”
“那是當然,機遇就是財運,心動了就行動。”
“你開車回來嗎?”
“對,開車方便。”
“那路上小心點。”
“放心吧,爸。”
“喂,我說兒子,發(fā)個紅包給我,我快裸體了。”
“哈哈,看在您當上河長的份上,我發(fā)個六百塊的大包給您,祝賀了,何河長。”
“謝謝,還是兒子靠得住。”
福州到縣城已經(jīng)通了高速,南坑那條扭曲如麻花的機耕道也已硬化,六個小時就到了。機耕道硬化之前,只能通越野摩托車和家用車,速度和自行車差不多,還要天氣晴好。下個小半天雨,路面則爛如沼澤,只能通11號車(步行),至少兩個小時。
何德俊本來是回來給何長河打雞血的,打著打著,自己也興奮起來,決定出資二十萬,在南坑建一個養(yǎng)魚基地。在他的游說下,母親老虎鉗一樣緊的手,居然松開錢袋子,投資了五萬,另有幾位村民投資十萬,回福州后,何德俊又說服一位朋友投資十五萬,總共五十萬。養(yǎng)魚基地其實很簡單,河道旁圍幾個水泥池子,將泉水引入池子,不投放任何飼料,任魚天然生長。
那場大洪災(zāi)過后,河床兩旁的房屋和田地悉數(shù)沖毀,河床寬了一倍。池子就建在何長河家原址荒灘上。原址背后是道山崖,山崖上是風水林,面積有三個足球場大。大多村民的房子,原先也建在風水林下。洪災(zāi)之后,南坑新村建在風水林之上。村民篤信風水林能給村莊帶來好運,保護家人一樣保護著,其他林子里的樹可肆意砍伐,唯獨風水林神圣不可侵犯。風水林全是籮筐粗的參天大樹,樹纏藤藤纏樹,綠得發(fā)烏的樹冠厚如花菜,莫說大雨潑不進,指頭粗的冰雹也砸不進。六月驕陽似火,風水林里涼風習習。山崖一年四季有泉水滲出,山崖下的人家,用毛竹引泉水入廚房,相當于自來水。
水泥池建造成本不高,僅花費十來萬,頭尾、臨河三面筑三道堤壩即可,山崖是天然堤壩,汩汩泉水源源不斷注入池子,風水林的落葉和蟲子跌落池子。何德俊福州那位投資十五萬的朋友,日后來到南坑,將池子和池子里的魚、山崖和山崖滲出的泉水以及山崖上的風水林拍了美照,配美文發(fā)到朋友圈:做酒要好水,泡茶要好水,養(yǎng)魚要好水,用這等好水養(yǎng)魚,我敢打保鏢,羊都不吃草改吃魚。僅僅半天,便收獲三百多個贊和一百多條評論。
建造水池購買魚苗花費不到二十萬,剩下的錢,用來疏浚河道和購買魚苗。養(yǎng)魚不是重點,河里有魚才是關(guān)鍵。不投放任何飼料,魚的生長速度肯定緩慢,至少一年才能上市,走高端市場。何德俊做過調(diào)查,對市場充滿信心,但產(chǎn)量有限,能賺錢賺不了大錢,除非有一天水池變成水庫,可那不是他的初衷。他的初衷和父親一致,讓河里充滿魚。何長河漁翁之意在乎魚,何德俊漁翁之意在乎人,具體地說,是前來看魚釣魚吃魚的人,以此帶動南坑的旅游和農(nóng)家樂。河里的魚只準看不準釣也不準魚,釣只能釣池子里的魚,吃也只能吃池里的魚(當然,如果有一天河里魚滿為患,可以適當釣食)。正是這份別出心裁的“漁翁之意”,打動了包括母親在內(nèi)的投資者。
何長河懷揣形成方案的何德俊的“漁翁之意”,來到縣河長辦,引起縣領(lǐng)導興趣,匯報到市河長辦,又引起市領(lǐng)導興趣,將南坑河治理方案列為典型,配套資金很快到位,并委派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指導。
筑巢方可引鳳,蓄潭才能留魚。南坑河雖然不長,以龍門為界,只有三千來米,卻有大大小小深深淺淺三十幾個潭,洪災(zāi)之后,僅留下十來個淺潭,深潭一個沒有。在技術(shù)人員指導下,何長河租來兩臺挖掘機,恢復了十來個深潭,水口那個深潭恢復到十米深,門口的天然浴缸則完全恢復,至于大樟樹,只能在記憶里恢復。為防止魚苗流失,水口深潭出口拉了一道細密的鋼絲網(wǎng)。就像下游的魚插翅難飛龍門一樣,上游的魚同樣插翅難飛鋼絲網(wǎng)。
政府的配套資金,主要用于購買魚苗。魚苗投放那天,風和日麗,設(shè)五個投放點,主投放點選在水口深潭。縣河長辦舉行了隆重的投放儀式,本縣媒體悉數(shù)到場,南坑人傾巢出動,四鄉(xiāng)八鄰也跑來看熱鬧,潭邊站滿了人。縣長暨縣河長一聲令下,裝在十個大桶里的三萬尾魚苗(另外四個投放點投放二萬尾),像十道瀑布或者水銀泄入深潭,亮瞎人們的眼。剎那間,深潭沸騰起來,空中充滿魚的味道。魚在潭里形成一道回流,團團轉(zhuǎn)了幾圈后,四散開來,向上游竄去。
五萬尾魚苗當中,絕大多數(shù)是草魚和鯉魚,少量娃娃魚。另外還投放了五百只中華鱉。
何德俊特意從福州趕回,當天在他公眾號上發(fā)了篇圖文并茂帶視頻的文章,其中有這么幾句:
可以預見,兩三年之后,我的家鄉(xiāng)南坑河里的魚,將多得像池塘里的魚,到時河闊憑魚躍魚多任你釣,夜里還能聽到娃娃魚的叫聲,河流兩岸將建起數(shù)座雕欄畫棟似的觀魚亭,那是怎樣一副獨特美妙的鄉(xiāng)村美景?你可能見過滿池塘的魚,見過滿水庫的魚,可是你肯定沒見過滿河的魚,哇,想想都醉了。到時熱忱歡迎到南坑來賞魚嘗魚……
何德俊公眾號粉絲過萬,原名“溫一壺月光下酒”,現(xiàn)改為“到南坑去看魚”,粉絲一下增加幾百。
半夜,何長河嘴里不停叫著魚,被老婆推醒。老婆問他,夢見魚了?何長河說,嗯,好多好大的魚,整條河都是魚,小的胳膊粗大的大腿粗。
“河又不是海,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魚,也就是做夢吧。”
“兒子不是說嗎,只要去努力,所有的夢想都會開花結(jié)果。小時候大人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沒幾個人相信,我也不相信,可是現(xiàn)在,南坑這么偏僻的地方,不也實現(xiàn)了嗎?不僅電燈電話,還電視電腦,手機小車也有了,超額實現(xiàn)。我做了這么多年河里都是魚的夢,現(xiàn)在不也實現(xiàn)了嗎?從今天開始,河里已經(jīng)都是魚了,只是沒長大而已。說不定有一天,魚真能長到大腿那么粗,甚至還能上樹。”
“照你這么說,說不定還能飛呢。”
“魚本來就會飛嘛,在水里飛嘛。要是有一天在水里呆膩了,進化出翅膀來,就能飛上天了。”
“我說何主任,自從你當上河長以后,說話越來越有水平了,滿口都是魚味,吐口唾沫都是魚鱗。”
“胡說,河長是在主任領(lǐng)導之下,主任沒水平,河長高明不到哪里去。”
“反正你自己領(lǐng)導自己。不跟你說了,離天亮還早,我要繼續(xù)睡了,也爭取做個夢,夢見胳膊腿那么粗的魚。”
“你呀,十有八九夢不到魚,要夢也只能夢到錢。”
“為什么?”
“不為什么!”
說罷,何長河撲哧笑了。老婆問他笑什么,何長河說,不說了,睡覺,好好夢,用力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