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敏:家有潮父
父親雖然是個退休干部,卻十足的老土,土得掉渣。
不單純是看穿著打扮,而是從思想到行為。
這是我父親十年前的真實寫照,一點不假。
現(xiàn)在呢,如果還這樣看待和認(rèn)為我父親的話,那顯然不正確了。
十年前,父親七十多歲。我做他的思想工作,要他和母親別呆在鄉(xiāng)村了。他們在農(nóng)村辛苦一輩子了,子女兒孫全在外面工作求學(xué),也該到城里去住住了,不說享福,可兒孫繞膝,天倫之樂,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但父親就是不答應(yīng)。他一個土改干部,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離不開生他養(yǎng)他的家鄉(xiāng)。說自己是離天遠(yuǎn)離地近的人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不想走出家門。一把老骨頭還上城里去蹦噠,沒必要。說是要想讓他多活幾年的話,就別動員他們上城。
父親不是不喜歡城里,內(nèi)心也是羨慕的,可是,一到城里就惶恐。他說城里日新月異,他的腦子僵化,融不進城市,還是守著農(nóng)村的好。在鄉(xiāng)里種田耕地,雞鴨魚豬,空氣清新,土點累點沒啥,卻很自在。更有幾乎不要動用的退休金按月領(lǐng)取著,多美。說城市有什么好?喝水都要花錢,住的是樓房,那么高,從窗戶探個頭出來,半空云中接不到地氣。坐的電梯像豬籠子,嗖嗖上下,封閉得沒個透氣的地方。
總之,城里萬般好也不如鄉(xiāng)里好。
我十分清楚父親的心思。一是怕花錢,二是擔(dān)心與兒女住一起,久長難處,難勉磕磕碰碰的,更主要的是他的思想跟不上時代。顯然,來自思想上的包袱誰也無法給他解決。
但是,嚴(yán)峻的現(xiàn)實擺在我們面前,年齡一年年在增加,有個頭熱腦痛的,我們不在身邊,現(xiàn)在能自理,可一旦病了,我們就是坐飛機火箭也不會那么及時。終于,在我的連哄帶嚇和威逼利誘下,父親馬放南山,犁鋤歸倉,收拾收拾后便帶領(lǐng)母親,正式安居城里。
在鄉(xiāng)下時父親再三申明,第一不和我們?nèi)魏我粋€子女同住;第二不能租別人家房子。父親說租房就是寄人籬下,別人家的房子,墻上釘顆釘都會說羅嗦的。只要他同意進城我什么都答應(yīng),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給父母單獨購了小套舊房,讓二老自由自在居住。
一個弄鋤舞鏟的退休老人,上了城,就猶如將旱鴨丟進水塘里,一時無法適應(yīng)。我不擔(dān)心父親土冒,他筆直挺拔的身軀,就是穿雙草鞋往街上一站也比我?guī)洝8赣H那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就是個革命干部。我擔(dān)心的是父親城里住不慣,要反悔。母親說你爺老倌答應(yīng)的事就是是坨屎也會呷了的,他是個革命同志,什么場面沒見過,到哪都吃得開的。
母親的話沒錯,擔(dān)心確實沒有必要。不到一周,父親就穿得精精爽爽來到我上班的地方,要我?guī)蛡€忙。他從口袋抖抖地摸個手機。新款好手機呀,哪撿的?父親不理睬我的幽默,說移動公司那個年輕后生蠻熱心,要他加入到我們集團用戶,一月一塊錢我們的電話隨便打。
接下來,父親武裝了時尚太陽帽、帶色老花鏡、斜挎小包。
父親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跳舞,但并不影響一位古稀老人全新的追求,不久便迷上了參加健康知識講座,風(fēng)雨無阻地忙于聽課和理療。
后來新添的愛好與追求,讓人羨慕和敬重,并且有了他的一大批擁躉者。我老婆取笑我作家的魅力算個屁,跟父親的粉絲簡直沒法比。
的確,一個默默無聞的鄉(xiāng)間老漢,陡然成為城里市民的追隨者,讓人匪夷所思。追隨他什么?父親不到高小文化,卻很愛鉆研,有事沒事時喜歡戴上老花鏡,端著書報資料看呀看,讀呀讀,專門找那些關(guān)于漲工資、落實政策待遇等的讀,不懂的地方就去職能部門,慢條斯理找領(lǐng)導(dǎo)問個透徹。然后一條條一款款地背書一樣,與大街小巷的離退休老同志、下崗人員做針對性探討。那些吃了政策虧的人就如夢初醒,恍然大悟,于是便有人因此去討回了待遇、落實了政策。一時間,只要父親街巷一坐,小扇一搖,就會有人圍攏上來一片招呼,就差沒央求簽名了。
慢慢地父親喜歡上了城市生活。擔(dān)心他與城市的格格不入已屬多余,但接下來他老人家的一些潮行始料未及。
在那波炒股大潮中,我認(rèn)為這與老古董父親應(yīng)該是天方夜譚的事,父親竟趕了一回時髦。后來我才曉得,在我牙齒癢癢舉棋不定時,父親居然比我還早十多天入市。雖然只是區(qū)區(qū)幾千元股金,可比我成功多了。我龜縮在大盤谷底動彈不得,可父親早就急流勇退了。說是賺了幾個小菜錢,見好就收,還以經(jīng)驗主義口吻說人心不能貪得無厭蛇吞象。
一個周末父親對我說,退休金年年都在漲,錢也多了,日子蠻好過,可能人老了啦,什么都干不了哦。我以為父親還是對鄉(xiāng)村戀戀不舍,畢竟父親大半輩子都是在農(nóng)村渡過的。古稀上城,能這么不煩不躁灑脫自在的我們很滿意了。
父親說,不好玩,想要安臺電腦。
今天,父親仍不會打字,可網(wǎng)上的事情知道得可多了。黃金島的上游戲玩起來一坐就幾小時,吃飯都要喊。更有意思的孫子給他爺爺申請了QQ號,讓爺爺在城里做農(nóng)場主,網(wǎng)上種糧收菜的,這下他可高興壞了。現(xiàn)在,有了微信,時不時與遠(yuǎn)在北京上海武漢深圳的晚輩們視頻通話,菊花般的笑臉很是燦爛。
父親快八十五了。那天我問他,是否學(xué)學(xué)玩微博?他顯然不高興:曉得我沒文化,是要多讀了幾年書,干什么也不比你們差哪去。
現(xiàn)在流行考駕證,好多退休人員都在學(xué),問父親報名不?他回應(yīng),以為我不懂政策嗎,我都八十好幾的人了,不許考的,只有科學(xué)家袁隆平八十多了是個特例允許駕駛,要是轉(zhuǎn)去十年二十年,飛機火箭也不怕。說完后父親自己也笑了,笑得有些天真,小孩似的,忽然想起他的網(wǎng)名---老來是娃。
去年冬天,父親走路明顯遲緩不少,一種垂垂老矣之感叫人心疼。自然規(guī)律那是莫可奈何的,這對于活躍好動的父親來說顯然打擊不小。元旦前夕,父親卻忽然獨斷專行地要購買雙排老年電動車。沒有人陪在旁邊時安全是個大問題,晚輩們一律反對,我予以委婉勸阻,豈料父親竟然號啕小哭相逼,這脾氣一來不管不顧了。現(xiàn)在只要晴空,父親便帶上母親駕車穿行在大街小巷,快樂得像個孩子。呵呵,真是應(yīng)了那句古話:老來是娃。
嗯。家有潮父,老來是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