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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最傲慢的家伙與他最破敗的房子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魯敏  2018年08月13日09:09

    大師們在青年時代,如同美人初長,氣韻豐沛、動作認真,對自己的影響力,尚無喬張作致的顧盼感。相對于聲名響亮的印度三部曲、《河灣》、《抵達之謎》,我更偏愛奈保爾的早期作品《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此書出版于1961年,十年后,他獲得布克獎,四十年后,獲得諾獎。

    同屬早期的《米格爾大街》已被太多的蜜汁與撒花淹沒,這里且不費口舌。相較而言,更早一些的長篇處女作《靈異推拿師》少人贊賞。寫作此書時,奈保爾剛從牛津大學畢業(yè)三年,連續(xù)應(yīng)征26份工作皆遭拒,寄居在倫敦某個窮親戚的地下室里:這聽上去是有點辛苦的吧。但此書行文寬裕,節(jié)奏極為自信,戲謔化的田野生存哲學,弄拙成巧的靈異事件,有如多幕輕型喜劇,滾滾煙塵中自有一股生猛。稍許有點輕飄,年輕人特有的,值得原諒甚至值點羨慕的輕飄。他到底才25歲呀,指縫里處處透出熠熠光華。并且,從這部處女作開始,奈保爾即大致劃定了他的自留地:殖民文化與原住民、印度移民與新世界。以致最后獲得諾獎時,人們很直接地,像給水果貼上標簽:移民寫作。我估摸著他老人家并不喜歡。

    相對于處女作《靈異推拿師》的飄動感,《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則絕對“壓得住秤”了。

    這是一個男人與房子的故事。幼時的畢司沃斯因父親突然亡故,家中房屋被出售,他從此開始在不同親戚家輾轉(zhuǎn)寄居。成年后入贅到女方大家庭,眾多的長輩,女人們、孩子們、家具與飯食、進項與用度,使他日夜憤怒、疲憊不堪。他雄心勃勃試圖另立門戶、自己造屋,卻處處上當乃至最終被人縱火。經(jīng)過一次精神崩潰后的離家出走,他似乎走出了陰沉的運氣,奇跡般地謀得一份差事,并終于替晚年的自己買得一幢房子,算是擁有了頭頂上的一小片屋頂。事情就此完了嗎?奈保爾可絕不會饒過主人公的。他分派給畢司沃斯先生的,是一幢破綻百出、能把人折磨至死的舊房子。新一輪的、更為深重的噩夢就此拉開伴有刺耳噪音的序幕……

    索引派認為此書是以奈保爾父親為原型。因小說的主人公也是特立尼達的印度移民,也做過小報記者,也動筆寫點東西,也有一個瞧不起這個家庭的兒子——簡直與奈保爾父親形成鏡像對位。父子關(guān)系,確實對奈保爾影響深遠。從《奈保爾家書》里起碼就可以瞧出這種帶點勵志與重托式的“家傳之風”。奈保爾成名后,位置上升很高,越來越傲慢,并開始俯看山河,出過一本隨筆集《作家看人》,以英式幽默刻薄掐捏若干名人與同行,比如甘地、福樓拜,包括他青年時代仰慕不已、對他亦有提攜之恩的作家鮑威爾。其中,他也給父親以相當?shù)钠ㄐ院笳邽榧永毡群5貐^(qū)一個不被世人所認知的失意作家,言辭間投射出復雜的孤島式親情與接力跑者的體恤。

    這些也都是題外話了。人物原型、靈感出處、寫作動機、作家心理活動等等,從單純閱讀角度而言,可算作身外之物,或也不必納入“閱讀契約”的范圍,又瞎又聾一無所知的閱讀是最客觀、最鮮美的。回到書本身。前后數(shù)數(shù),我讀過三遍。這對我而言,算是比較高的記錄。倒也不是因為多么的出色,是一流的杰作。這些形容詞,都是太大的帽子,不適合輕易戴到哪本小說頭上。一再重返現(xiàn)場的原因很簡單,只是對它的一種惦記,對初讀時那種心境的回顧之想。

    引人重讀的小說,與其是否華美、是否智性,并不構(gòu)成正比例相關(guān),關(guān)鍵在于性格魅力,像結(jié)交一個富有個性的人。《船訊》(安妮·普魯)是笨拙的天真漢,《拉格泰姆時代》(多克特羅)乃十足浪蕩子,《我們的小鎮(zhèn)》(桑頓·懷爾德)是垂眉菩薩,《誰帶回了杜倫迪娜》(卡達萊)則是人間靈媒。它們都以其獨特的調(diào)性而令我常年系懷。這大概也正是理想小說的獨有境界。

    奈保爾的這幢破房子,所吸引到我的,又是什么呢。率直地說,是一種滿目瘡痍、處處遭殃的倒霉蛋氣息。我的口味向來不大上臺面,對卑賤的、困厄、辛酸的東西總有天然的親近感。畢司沃斯先生從出生到死亡都是如此,每一粒細胞、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出無可彌合的悲劇與失敗感,他那么努力、謹慎、動用心機,卻處處跌跤、滿嘴泥巴。就算偶爾看上去小有勝算,讀者也會毫無同情心地等待著:看著吧,這里準有個絆子,他下一步就要四仰八叉了。奈保爾以一種特別的耐心,像連環(huán)套一樣地、反復勾勒,殘忍地一刀又一刀,把畢司沃斯先生割得遍體是傷,卻又滴血不出。起碼他臉上都好好的,他總還是帶著尷尬、輕蔑甚至有幾分飄逸的笑,即便要罵人,也只會借著刷牙的時機,滿嘴的溯口水,沒有人能聽得清。

    中外小說里,有各樣的畸零者、不識時務(wù)者、被損害與被污辱者,有時能看出來作家是愛這個人的,是憐惜和維護的。奈保爾卻未必,或者說,他的態(tài)度,是嚴厲的,不贊同的,毫無原宥,這是男人對男人的,是移民者對移民者的,是替代式的兒子審看替代式的父親的——這種審看,淋漓紛披,畢司沃斯先生身上一直沒有暴露出的傷口、一直沒有流出的敗血,可能一點不少的,反轉(zhuǎn)到奈保爾身上。我覺得,他寫作此書,伴隨著泣血無情的疼痛,近乎與他的整個青年時代,進行義無反顧的道別。這道別的力量,連綿不絕,反復地擊打讀者,反復踐踏自己,反復質(zhì)問人間。

    還不止于此。

    與這樣一個幾乎不愿與他去目光去對視的落拓男人相比,整部小說的環(huán)境,或所謂的“典型環(huán)境”,更是不堪到令人憤怒。奈保爾看起來既醉心于此,亦擅長于此。他用一種病態(tài)的、沉湎式、自虐式的精細筆調(diào),去描寫畢先生各個階段所置身的周邊境況。

    出產(chǎn)欠豐的土地。爛泥道路。房屋上威脅性的裂痕。他親手豢養(yǎng)的家畜與軟弱不忠的狗。兒子的訂制校服,價格昂貴,又被弄壞。妻子至為重視但總是空空如也一無所有的裝飾柜。對付慢性病的各種藥片,無效的。不斷搗亂的下等雇工……虱子般的瑣碎,一波波涌上來,充溢著每一個白天夜晚,形成粘乎乎的、塵灰滿面的生之壓迫。

    能看出來的,這是奈保爾著意為之。他寫得夸張,寫得暢意。他或也清楚地知道,這會形成獨特的質(zhì)地,自會吸引到白白胖胖的優(yōu)裕階層,閑置的脂肪里擠壓出苦澀但愉悅的文學汁水。推而廣之的說,這也是移民小說中常用的一個技術(shù)性標配:衰敗的低層情調(diào)。

    低層與情調(diào)似乎不宜搭配。但從早已中產(chǎn)化了的審美來看,確乎又是一種蔚然成風的情調(diào)。與此類似的,還有絕癥情調(diào),失敗者情調(diào)、自殺情調(diào)、背世者情調(diào)、亞文化情調(diào)等等我不知該如何命名和歸類的趨向。臂如我們總會看到,一到時間點,過節(jié)般的,人們就會掄圓了膀子拚命紀念梵高、卡夫卡、三島由紀夫、茨維塔耶娃、海子、蕭紅、顧城、王小波……藝術(shù)家本身是孤美的,所遭逢的境遇是合乎時代情理、近乎必然的,但被后世者以一唱三嘆、小合唱、大合唱的方式來反復傳誦、撫摩把玩,便會面目全異了。實在都是誤會。

    似乎又跑遠了,還是回到那幢舊房子。六十年代的特立尼達是否真像奈保爾筆下那樣的破破爛爛、污水橫流,人們跌跌沖沖地從一個陷阱跳往另一個陷阱,這說不好,但對一個寄人籬下、財富擁有量極低的異鄉(xiāng)人來說,必須如此。移民的諸種訴求中,生存壓迫是最初級的,但恰恰也是最根本的,任何一個水滴大小的糾葛都可以折射和放大出巨象般的異化感。何況奈保爾自有匠心所在。這本書的核心,并非氣息沉淪的畢司沃斯先生,亦非這一無是處、等而下之的環(huán)境。奈保爾的焦點確乎只有一個:房子。

    像鉤住一條羸弱的不斷掙扎的魚,奈保爾花費580頁,從畢司沃斯先生的出生一直追蹤到他的死亡,漫長時月,千繞萬轉(zhuǎn),絮絮叨叨,水盡石枯,反復著力的,即是這一個點。奶嘴似的,魔咒似的,安眠藥似的,被人用槍逼指著似的:他想要一處自己的房子。

    書中其中有一段。有一天,畢司沃斯先生終于得到一塊無人肯要的坡地(此處根本不宜造屋),他興頭頭地去找一個木匠,后者手藝極差、要價很高,但善于扼住要害。他在紙上畫兩個端正的正方形:“你想要兩間臥室”。畢先生點頭補充:“還要一間客廳。”木匠于是又添上一個正方形。“還要一條走廊。”于是又畫半個正方形。木匠主動接下去描繪:“走廊和前臥室之間,一扇木頭門。”“客廳門是彩色窗格玻璃。”“走廊上你想要漂亮的圍欄。窗戶漆成白色。帶臺階的花園。坡地上得有柱子和涼亭。”是的,是的。完全正確。聽起來不錯。畢先生一直在點頭。他們在談這筆交易的過程中,不斷被各種家畜叫聲和老婆罵聲打斷。但畢先生鎮(zhèn)定得如臨大事,他反過來安慰滿懷憧憬(主要是憧憬工錢)的木匠:“羅馬非一日造成。我們一步步來。”……自然,這只是畢先生多次上當、然后落得眾人嘲笑中的一個小環(huán)節(jié)。但我相信,就在木匠畫在紙上的那幾個正方形里,他獲得了高潮般的短暫幸福,并且憑此來抵御他亦早有預感的長期的不舉之敗。

    我痛恨又欣賞畢先生這愚蒙的固執(zhí),這固執(zhí),正是奈保爾本人的固執(zhí),他深諳這固執(zhí)里的寓言意味。屋檐之下,棲身之所,破敗欲墜的房子,移民者的房子,老鼠一樣在其間繁衍生息。這房子就像一個小小的墻上黑點,死命地深挖進去,變成巨大的黑洞,隱喻到全球語境中遷徙挪移的族群與他們所苦苦尋求的空間。無根的,無維系的,辛苦建構(gòu)又不斷崩塌。

    不知奈保爾本人最終是否滿意這份隱喻的完成程度,畢竟明顯到幾乎成為明喻。有時候,小說中的投射與象征,也是個古怪東西,倘若過了頭,或干脆以此作為全部生發(fā)點,就有些像是裝了太多重物的馬匹,就別再指望它能夠奔跑出優(yōu)美自若的姿態(tài)了。它做的每一個動作與走向,都帶著預設(shè)的目的性和力學上的撕扯。它用極高超的人工,一層層地鋪設(shè)敘事邏輯,每一個拐角,每一道風景中的樹木與灌木,都有所暗示、有所服務(wù),直到達到約定的終點——作家有力地擱下筆,投來迷霧中的深邃一瞥:我這故事,講完了,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比如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雙生》。比如被奉為至典的《城堡》。包括我一直很喜歡的三島由紀夫,他在《假面自白》中對“死亡、性、血”的反復寓指,像是綴掛了太多蕾絲邊,大大傷害了小說的勻稱感。可畢竟,誰又甘心僅僅是講一個“睡前故事”呢,就連說書人都要時不時猛拍響木,指點一番世道人心。“言外之意”是作家永遠的禍心所在,他固然是要講一個故事哄你睡覺,可他必定會苦心孤詣、同時矢口否認地在故事里包裹點沉甸甸的玩意兒,他希望能向你當晚的睡夢伸去章魚般的觸角,甚至希望在你次日睜眼醒來時,視線里仍然盤踞著那搖晃著的陰影。

    是啊,不止是次日,這些年來,這位素未謀面、卻形容俱全的畢司沃斯先生一直都在我前面不遠處,挺討厭地踽踽獨行。我真說不清,我到底是在乎他,痛惜他,還是煩他,想甩脫他。

    可能是因為我總會看到房子。人們所棲身的各種房子。窄巷里,窗口投射出黃白色光線。面目酷似的公寓籠子,相同的位置,安置著相同的馬桶與床鋪。春天去往郊區(qū),那里有暗紅色外墻、優(yōu)裕之感的別墅。火車鐵道邊,閃過粗鄙但也算實用的工房。我一點沒打算抒情,也反感我一向警惕的寓指,但的確,我會挺不痛快地想到半個世紀以前,特立尼達地區(qū)的畢司沃斯先生的舊房子。隨之,一股涼絲絲的滿足感,氧氣一樣,補充至機械跳動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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