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世界盡頭的永恒
在馬爾克斯的小說里,既有著隱晦漫長的時空感、跳入躍出的騷動不安,也囊括了文字技巧的繁復,以及對每一個物象都近乎癔癥的迷戀書寫,諸如此類的特質(zhì)構(gòu)成了他的風格。記得有朋友在評價《百年孤獨》時,曾感嘆馬爾克斯是一個揮霍才氣的作家。他說了這樣一番話(大意):書中隨意摘得幾段便足以使一個作家不朽,而他卻賭徒般地寫出360頁這樣密不透風的文字。
肇啟于福樓拜的作者退出小說的革命,后來被羅蘭·巴特濃縮為一句“作者死了”,即作者在作品中的地位被根本取消,文本端賴讀者重塑,而作者的本意反倒是微不足道的。現(xiàn)代主義之后,后現(xiàn)代文學有別于傳統(tǒng)的,是它純粹成為一項由讀者與作者合作的語言行動,然而與此同時,后現(xiàn)代文學也走到了理性與可讀性的邊緣。在我看來,馬爾克斯可能就介于尚未跨出這可讀性與已然昭示后現(xiàn)代書寫到來之間的一個節(jié)點。在他成熟期作品之中一概如此:讀者要參與這場已有贏家的賭博。
相比《百年孤獨》,我較為喜歡他18年后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費爾明娜·達薩日以繼夜的追求彌散了這部小說的全部角落。開始時,纏繞著花藤、夜晚、琴聲的信箋滿足了達薩關于愛情的所有幻想。當阿里薩一本正經(jīng)地規(guī)勸達薩離開代筆人門廊時(“這可不是花冠女神該來的地方”),所謂的愛情亦如晚霞飄然散盡。達薩的幻想沒有使她再次感到震撼,“而是墜入了失望的深淵”。她瞬間便覺悟到自己對阿里薩的接受是一場泡影,而阿里薩不過是她心頭的影子罷了。“不,請別這樣。忘掉吧”——以一句毫無重量的話單方面結(jié)束。
達薩只是感官世界的一個漫游者;而在此之后,烏爾比諾醫(yī)生的出現(xiàn)恰是時候。無論出身、名望,后者都遠好過阿里薩。他就像獵人一樣,幾乎是兵不血刃便俘獲了獵物,自此起始他們共同生活了50多年。但小說開篇時,50多年已到盡頭,以烏爾比諾打理好友赫雷米亞·德圣阿莫爾的葬禮,稍后爬到樹上捕捉鸚鵡摔倒死去結(jié)束。烏爾比諾與達薩的結(jié)合不是一見鐘情,甚至可以說他們之間并無感情——對他們而言,感情早已是包裹在世俗下的衣食無憂與在半個世紀以內(nèi)緩慢發(fā)育的理智。當烏爾比諾醫(yī)生奄奄一息之際,“還在堅持與死神這致命一擊做著最后一分鐘抗爭,好讓她及時趕來”;在最后一口氣即將用盡時,他對達薩說:“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愛你。”時間來到這一刻,兩人的愛情被層層剝開,我們于是看到那相互依賴的孤獨。
達薩與烏爾比諾醫(yī)生長達50年的乏味共處,之于阿里薩而言是50年的艱難苦熬。他不是忠貞得艱難,而是浪蕩得艱難——阿里薩必須抵抗時間,抵御時間對那種毫無意義的思念源頭的掠取,而抵御注定比乏味更加漫長。阿里薩的辦法——據(jù)他不完全的,“如公證人般一絲不茍”的統(tǒng)計,在這50年里,一共有622個“連貫性愛情”,還有無數(shù)逢場作戲的風流韻事。這些事情全被準確無誤地記在了20多個小本子里。對烏爾比諾醫(yī)生死訊的等待,對于重新奪取達薩的渴望,是他借事業(yè)改變命運的動力,亦是他活著的全部意義。53年7個月零11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無時無刻不在為著與費爾明娜·達薩的重逢做著準備。
那些年少的無知無畏在時間與肉欲的淬煉下,成了日后促使費爾明娜接受他的原因。阿里薩的這種性格原本具有悲劇特質(zhì),但之所以沒有走向乏味的宿命,沒有在年老時出現(xiàn)對幻滅的領悟,是因為他終于懂得了等待。現(xiàn)代人無法理解這一點,是因為我們無法同情等待,而前者正是古典主義愛情的核心。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想起了從小聽家庭醫(yī)生,也就是他的教父,就他的長期便秘發(fā)表的一句言論:‘世上的人分兩種,大便通暢的和大便不通暢的。’在這一信條的基礎上,醫(yī)生提出了一整套關于性格的理論,自認為比星象學還要準確。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隨著閱歷的豐富,從另一角度改寫了這個理論:‘世上的人分兩種,會勾搭的和不會勾搭的。’他不信任后面這種人:他們一旦越軌,便覺得這件事太不可思議,于是四處炫耀愛情,就好像那是他們剛剛發(fā)明出來似的。而經(jīng)常做這種事的人恰恰相反,他們活著就是為了這個。他們感覺良好,也守口如瓶,因為知道謹言慎行是生命攸關的大事。他們從不談論自己的豐功偉績,也不向任何人吐露秘密,反而裝出一副對這種事漠不關心的樣子,以致常常招來性無能、性冷淡,甚至不男不女的名聲,就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這樣。但他們樂意將錯就錯,因為這種誤解同樣也能保護他們。”阿里薩在622個情人身上體會到千滋百味,而生命的荒誕之處于他而言正是在等待中學會等待,在并無可能理解的地方充分同情。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與費爾明娜·達薩最后的團圓也許庸俗,但與其說是他們喚醒了體內(nèi)深埋的年老愛情,倒不如說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們發(fā)現(xiàn)最終令愚蠢(或堅持)升華成為忠誠(或愚蠢)的是時間。如果沒有50年讓阿里薩等待,沒有50年讓費爾明娜報復,一切都不可能存在。馬爾克斯是以男性的視角來書寫愛情的。他既寫下費爾明娜·達薩與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yī)生的理智的愛情,也寫下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等待了50年的感性的愛情。雖然作者自稱“不過是寫一種老式的愛情”,但他最終寫出的卻是另一種我們不能試圖去解釋、也難以理解的比生死更漫長更猛烈更無法被時光耗盡的愛情。
在故事落幕,作者以全知全能的口吻訴說二人重逢,也道出了愛情的真諦:“費爾明娜·達薩聽見他在黑暗中走了出去,聽見樓梯上響起他的腳步聲,又聽見他漸漸消失,第二天之前將不再出現(xiàn)。她又點燃了一支煙。正抽著,她看見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yī)生。他穿著他那身完美無瑕的亞麻衣服,帶著他那職業(yè)性的嚴肅,那令人頭暈目眩的翩翩風度,以及那彬彬有禮的愛情,站在一艘往昔的船上,揮動著他白色的帽子向她告別。‘我們男人都是偏見的可憐奴隸。’有一次他對她說,‘相反,當一個女人決定和一個男人睡覺時,就沒有她躍不過去的圍墻,沒有她推不倒的堡壘,也沒有她拋不下的道德顧慮,事實上,根本就沒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愛情的真諦就是荒謬,就是孤獨,就是一場無法結(jié)束的霍亂。我們所見的都是虛幻,到頭來,它們也一概會蛻變作生活的借口。但是這并沒有什么遺憾。
關于本書標題的寓意,后來我在《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一卷里讀到這樣一段話:“當天晚上德·洛姆夫人對丈夫說:‘他總是那么和氣可愛,不過看得出他心里挺不開心。您會看到的,因為他答應過兩天來吃晚飯的。我心里覺得可笑,一個像他那么聰明的男人,竟然會為一個那種身份的女人而痛苦,何況她也根本不可愛,聽人說她蠢得要命。’她說這話用的是一種明眼人的語氣,在這些遠離情網(wǎng)的女人看來,一個解得風情的男人是不該為一個不值得他受苦的女人而受苦的;這實在讓人無法理解,怎么有人居然會為一個渺小如霍亂弧菌的女人甘心情愿去受霍亂的折磨。”這一段庶幾可以視為整本《霍亂時期的愛情》的題中之義,不知道馬爾克斯是否從這里得到了啟發(fā)。
“世界上再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了。”如果不讀到最后一頁,怕是難以理解這句話的。在《百年孤獨》的結(jié)尾,馬爾克斯直接用一場神秘莫測的颶風將倍受詛咒的布恩迪亞家族所在的馬孔多小鎮(zhèn)從地圖上抹去,而《霍亂時期的愛情》則不妨視為作者20年后對于孤獨的再次書寫。馬孔多小鎮(zhèn)的雨季漫長依然,書中寫到的所有相聚別離,都是孤獨的另一種維度與存在——愛情背后有的只是人心種種無法擺脫的疲倦。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只有費爾明娜·達薩與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這樣毫無激情的愛情才可能相對長久,但仍然無法抵御死亡。作者于是為阿里薩與達薩安排了另一種結(jié)局——在海上永不靠岸的愛情——自此獲得了永恒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