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特·戈蒂埃的中國緣
去年,巴黎舉辦“朱迪特·戈蒂埃百年祭辰國際學術(shù)論壇”,同時,巴黎中國文化中心特邀筆者作《朱迪特·戈蒂埃:我是一個“轉(zhuǎn)世中國公主”》專題報告,追憶一位法國女作家在傳播中華文明中所作的貢獻。
在朱迪特的文學生涯中,她的家庭教師丁敦齡起了關(guān)鍵作用。丁敦齡1831年生于中國山西省,18歲上鄉(xiāng)試考中秀才。因家鄉(xiāng)鬧饑荒,他受法國教士賑濟,皈依天主教,取教名“保羅-約翰·巴蒂斯特·瑪麗”。丁敦齡到澳門,娶同為教徒的方阿玲為妻,以教書謀生。在那里,他遇見一位法國外交官,后者說傳教士約瑟夫-瑪麗·卡萊在巴黎編纂一部“漢法辭典”,欲雇一個中國人當助手。他欣然應(yīng)允,于1861年8月乘郵輪抵達巴黎,住在卡萊居所,為其核對抄寫書稿,兼管家務(wù)。孰料,一年后那個耶穌會士突然病故,致使從不出門、基本不懂法語的丁敦齡漂泊街頭,生計無著。一日,丁敦齡在巴黎拉丁區(qū)碰到東方學者卡諾,介紹了自己的境況。卡諾是泰奧菲爾·戈蒂埃摯友,遂將丁敦齡引見給這位高蹈派大詩人。戈氏接觸過雷莫沙的漢學史料,對古老中華文明興趣濃厚,因之與中國秀才相見甚歡。出于同情心,他表示愿意幫助丁敦齡乘船返回故國。哪知中國秀才神色驚惶,回絕了這番好意。多年后,朱迪特在她的回憶錄《第二串珠》里這樣追述丁敦齡的反應(yīng):“他原先參與太平天國謀反,打仗臂膀受傷,留下一塊傷疤。”戈蒂埃決定按東方習俗,將丁敦齡收留在家作“清客”,讓他教自己兩個女兒學漢語。
戈蒂埃兩個女兒語言進步很快,不久就能用中文會話。丁敦齡還引導(dǎo)朱迪特領(lǐng)略中國古典詩詞妙異,為她啟蒙,使她掌握了遙遠文明古國的知識。父親大喜過望,稱:“吾等均無才學,惟此女真有天賦”,把長女朱迪特視為自己“惟一寄托”,盼伊能圓他的“東方夢”。丁敦齡由此以“戈家中國人”一時名噪巴黎。泰奧菲爾·戈蒂埃在自己位于納伊的宅第里向友人介紹他的“帕納斯黃皮膚高參”,讓彼輩有幸直接接觸“中華帝國”古典詩文。在《第二串珠》里,朱迪特詳細記載了自己在中國秀才指導(dǎo)下學習中文的整個過程。一天,她還把丁敦齡介紹給大仲馬,希望允許丁氏翻譯大仲馬的名著《三個火槍手》。她尊重自己的中文教師,與他結(jié)下真摯友誼,說:“他不在我們家時,大家總會掛念他。”
戈蒂埃1872年過世,丁敦齡追念恩人說:“我離開中國,14個年頭已經(jīng)逝去。踏上你們祖先的土地,我邂逅西方慷慨義士,一日萬幸得見泰奧菲爾·戈蒂埃。他胸懷寬廣,仁慈地向我敞開府第大門,將我收留在家。他是一位天賜貴人,讓我沐浴仁愛之光。戈翁現(xiàn)已告別本世紀,愿他入土為安。”
1864年1月,朱迪特在法國《藝術(shù)家》雜志上發(fā)表了她翻譯成法文的一組中國詩歌《中國主題變奏曲》。1867年,她22歲上出版《白玉詩書》,輯合了近百篇中國古典詩詞,其中有李白、杜甫、蘇東坡和李清照的作品,首次讓法國公眾接觸到他們從未見識過的異國新奇詩韻。朱迪特的文學翻譯別具特色,不拘泥原文,著力自由發(fā)揮想象,求索神似,以傳詩文之妙。李白的《清平調(diào)》“一枝艷露出凝香”,被譯成法文為:“枝繁花茂,在朝露的滋潤下,益發(fā)清香,沁人心扉”。一些漢學家提出朱迪特有“翻譯錯誤”,但她的第一批讀者中,有人持相反觀點。詩人保爾·魏爾倫就說:“我完全不想對這些浮表的不準確吹毛求疵,詩文魅力有目共睹,譯者的才華已蓋過了人們臆想中的缺略……”朱迪特·戈蒂埃作品的研究者認為,她性耽獨立,初涉詩壇便起而反對法國僵化的古典詩詞格律。
在《白玉詩書》序言里,譯者贊美中國是“一個為詩人建立廟宇的圣地”,說“在俄耳浦斯之前12個世紀,先于大衛(wèi)、荷馬1500年,中國詩人就以詩琴伴奏歌吟。他們在全世界絕無僅有,至今幾乎還是用同樣的旋律在詠唱……”這部詩集旋即轉(zhuǎn)譯成德文、丹麥文和英文,作為“主導(dǎo)動機”給歐洲浪漫派音樂大師馬勒的第九交響樂《大地之歌》輸入神秘靈感。在她寫的《奇異族類》這部散文集中,朱迪特還強調(diào):“中華帝國是詩人的天堂,詩作堪稱‘天賜’”。《白玉詩書》初版,朱迪特署名“俞第德”,意為“德行至上”,將之題贈給對其文才推崇備至的維克多·雨果。從1868年開始,她在報紙上連載長篇劍俠小說《帝龍》,塑造了一個反清復(fù)明的英雄人物。雨果讀后寫信給作者說:“您的文筆有力而優(yōu)雅!遠赴中國,形同奔月。您引導(dǎo)我們進行的是一次星際旅行。我們欣然跟隨,心醉神迷,而您卻展翅,流星般飛逝進深藍的夢境。令我萬分欽羨。”雨果還給朱迪特寫了兩首獻詩,直呼其名:“朱迪特,我倆命運緊緊相連,同舟與共。”
朱迪特在文體上深受中國古典文學影響。小說《帝龍》的敘事主線與中國民俗小說“話本”頗為相似,散文里夾帶詩歌,每一章回均由一節(jié)韻詩引出。這部作品首先在《自由報》上連載,受到社會上一致好評。阿納托爾·法朗士這樣評論道:“她有自己的寰宇與愿景,故而文風自成一體。這個境界即是遠東。但它與游旅者展示在我們眼前的景象全然不同,即便寫書人是像洛蒂那樣的詩人。她筆下的遠東,猶如鉆石產(chǎn)于深邃礦脈的黑夜中,是在一個少女幽靜的靈魂里形成的。朱迪特的這第一部小說《帝龍》,我應(yīng)該說,是她的第一部詩篇,因為那是真正的詩篇,一本文體清麗爽目,由金絲編織而成的書。”
朱迪特一生中寫了許多取材于中國的作品。其中,《奇異族類》和《中國》兩本散文源于對“中華帝國”細致入微的觀察,引領(lǐng)法國公眾去發(fā)現(xiàn)一個豐富的古老文明。在小說《帝龍》之后,她于1893年又發(fā)表了另一部集異的東方故事匯《東方之花》,由巴黎阿爾芒·高蘭書局出版。如伏爾泰從《今古奇觀》里取材寫《查狄格,或者命運》那樣,她從中國文明中汲取靈感,豐富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收入《東方之花》中國篇章里的《祭扇》即為一例。《今古奇觀》系由殷弘緒神父譯成法文,刊載在杜赫德神父編纂的《中國通志》上。伏爾泰選取《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一文,法譯文名為《莊子古怪地掩埋妻室后,從此鉆研哲理得道》。故事說,莊子視生命如浮云煙霧,婦人一無信用可言。他用試探其妻是否忠于自己來證實個人觀點。妻子果然不忠,招其厭惡。伏爾泰依照莊子的道家觀點,嘲笑社會世風日下。但朱迪特不步伏爾泰后塵,反其道而行之,改寫了故事結(jié)局。在她的筆下,“不貞之婦”田氏死后變成一只“自由鳥”,而賢哲莊子終未能得道成仙。那鳥兒變成田氏的精神化身,公然向他發(fā)出揶揄的尖叫:“哈!哈!愚蠢的哲學家,你看上去志得意滿,內(nèi)心里卻被絕望攫獲。你籠里關(guān)著一只漂亮的蜂鳥,以為那就是她的全部宇宙,惟有你的灰胡子最秀美。愚蠢!愚蠢!你想束縛她的雙翅,可是她看到了青春和愛的天空。哈!哈!你的歡樂鳥飛走了。愚蠢的哲學家,現(xiàn)在該你哭泣了!守著空籠子痛哭吧!”
無疑,這是對孔子主張女子“出嫁從夫”的尖刻批判,朱迪特不愧為女權(quán)主義的先驅(qū)。她指責孔子編《詩經(jīng)》時,從中剔除了所有表達婦女爭取自由的情歌。這興許同她與高蹈派詩人卡杜勒·孟戴斯不幸的婚姻有關(guān)。對方自始至終玩弄她的感情,導(dǎo)致朱迪特對愛情絕望,將身心全部撲在了文學創(chuàng)作上。
朱迪特在描述東方風物的小說作品中,熱心選取中國題材,特別是跟當時最活躍的東方學者彼埃爾·洛蒂合作。1887年,二人在一次假面舞會上相遇。那晚,朱迪特化裝成埃及艷后克里奧佩特拉,洛蒂以圖坦卡蒙式的埃及法老面貌出現(xiàn)。兩人都對東方抱有濃厚興趣,合作寫起以東方為題材的劇本《天之嬌女》,意在突出愛情與榮譽兩難的恒久主題。故事結(jié)尾是女主人公為維護家族名譽自盡,這跟朱迪特在《帝龍》及其他歷史小說中頌揚的高尚價值一脈相承。值得人們關(guān)注的是,她在《天之嬌女》序言里明確指出:“若要真正理解中國,必須知道300年以來,這個國度心上有一個深深的創(chuàng)傷,至今未愈。中國被稱為‘韃靼人’的滿族入侵,取代原先明朝,建立清朝。但漢族人始終懷舊,志在鼎革,一心要反清復(fù)明。因此,中國一直處于動蕩狀態(tài),怒火始終潛伏地下,有朝一日在某個省份突然中燒,熄滅后又會在另一個省里復(fù)燃”。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朱迪特·戈蒂埃在談?wù)撝袊鴷r,完全不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說話,不是僅僅追求轟動效應(yīng),或展示異國風情。她表現(xiàn)出的是自己同這個民族融入的關(guān)系。
在反映朱迪特特殊“東方情結(jié)”的歷史小說作品中,有受丁敦齡影響寫的《太平天王傳》、根據(jù)“香妃”軼事寫的《天子寵妃》、波斯英雄史詩《伊斯坎德爾》、描寫17世紀法國遠征印度的《征服天堂》。另有《孟加拉女王》《一只白象的故事》《山中老者》和《布提法赫之妻》等等。朱迪特作品留給后世的是一個深深浸潤東方風情的異域世界,所涉疆域除了中國,還有日本、暹羅、印度、土耳其、埃及、以色列和波斯。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遙遠東方,經(jīng)常含有作者異想的美妙和奇特色調(diào)。高蹈派詩人泰奧菲爾·邦維爾評論說:“我們法蘭西曾經(jīng)有過非常杰出的女性。然而,我認為其中無人能超越《伊斯坎德爾》的作者。她的想象力和精神璀燦無比。” 雷米·德·古赫蒙在《回憶朱迪特·戈蒂埃》一書中稱贊她的文才,贊賞道:“朱迪特是當今最優(yōu)秀的法蘭西作家之一。她文筆自然流暢,淳樸而又深含韻味,有著女性細膩的質(zhì)感,言所欲言,讓人浮想聯(lián)翩,沉浸于無言的夢境”。
1910年,朱迪特·戈蒂埃成為第一位當選龔古爾文學院院士的女作家。她榮耀地進入龔古爾文學院時向報界宣稱:“我是個中國女性,一個轉(zhuǎn)世的中國公主”。顯然,這里的“中國”已不只是一個國度,何況,朱迪特從未踏上過她描繪的那片沃土。中國在此是她一生寄托夢想、希冀能自由生活的歸宿地。她跟丈夫離異后終身獨居,宣稱:“吾獨立而生,獨立老去,獨立而死。”
1917年冬,朱迪特·戈蒂埃逝世,安葬在布列塔尼海岸迪納爾的圣埃諾加公墓。令人驚訝的是,這位西方美姝的墓志銘竟用“日來天”三個漢字刻寫,意為“晨光自東方而來”。奉獻墓銘者的身份更令人尋思。原來,此人是受中華文明影響的安南郡主阮福明。他原為安南阮朝國王,13歲登基,年號咸宜,因反對法國入侵干政,被殖民當局抓到北非阿爾及利亞軟禁。朱迪特于1900年6月在巴黎世界博覽會上同他巧遇,心中十分欽佩這位受到印支民眾擁戴的“英雄”,年過五旬的朱迪特竟至暗生情愫。1904年阮福明與法國女子瑪賽爾·拉洛埃成婚后,朱迪特依然保持對他的這份情意,二人實為摯友,異地通信交流藝術(shù)心得長達17年,直至她去世。安南郡主理解朱迪特的內(nèi)心,奉獻給她的這塊“日來天”墓碑顯然符合逝者意愿,送她上路去迎接東方的晨曦。
(本文是作者在巴黎中國文化中心舉辦《朱迪特·戈蒂埃:我是一個“轉(zhuǎn)世中國公主”》報告會上演講的部分內(nèi)容,原稿為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