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手記:“上升期的風景”何以成為風景?
青年意味著一種走向無限性的可能。唯有可能方可能給中國文學帶來值得期待的未來。
我們在全國范圍內(nèi)約請了八位青年小說家,集中發(fā)表了八個短篇小說,做成這期的“短篇小說專輯”,無非也是展示中國當代小說的一種可能性。這些作家分別是阿微木依蘿、陳再見、畢亮、宋世明、王威廉、趙志明、周子湘、朱雀。他們是全國年輕作家的一個側(cè)面,一個鏡像,他們也許是也許不是這個時代里最杰出的青年作家,但毫無疑問,他們的寫作是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的一個小小切片,我以為:切片雖小,卻映射著當代文學的光芒和廣袤。
作為編輯,我僅就這八篇作品,談?wù)剛€人的粗略印象:
一、良好的文學自我教育推動文學自覺
這些年輕作家都較為完整地完成了自我的文學教育,文學教育絕非是學歷上的,而是對于文學本質(zhì)的感受與體認。據(jù)我了解,王威廉、宋世明是文學博士,而阿微木依蘿只是初中肄業(yè),其中有的作家是中文系畢業(yè)的,也有的是理工科出身。在信息共享時代,文學資源是豐富且開放的,現(xiàn)在所有的讀者都能夠讀到古今中外最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所以,阿微木依蘿讀過卡夫卡和魯爾福,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這些年輕作家,都有深入廣博的文學閱讀經(jīng)驗,在精神上卓然獨立,在觀點上獨出機杼,在公開的文字表述或內(nèi)心深處或強或弱地建立起屬于個人范疇的文學價值觀。因而,他們一下筆,便不再是不知所云,不再是人云亦云。他們?nèi)绱四贻p,絢爛如花,但他們的寫作已不再是青春期或荷爾蒙推動的寫作,他們信步在文學風景的內(nèi)部,他們深潛在生命與生活的深處,或逶迤綣繾、低吟淺唱,或縱橫捭闔、引吭高歌,或沉醉于幽深的人性花園,或走在科技現(xiàn)實主義的未來之路上……他們的寫作正走向文學自覺,毫無疑問,這種文學自覺正使他們成為一個個面目清晰的創(chuàng)作個體。
二、不再迷戀故事將拓展小說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
這八篇小說的故事性都并不強。對于小說家而言,不再以故事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抱負,也是一種能力。譬如《迷霧》,以情緒推動文本,嫉妒、羞恥、厭惡相互交織,內(nèi)心的自尊、反抗與分裂融匯于一體,而故事不再是敘事核心。譬如《種一地南瓜》,核心事件就庸常生活的無所事事,表達的是主人公張?zhí)瘛靶袆忧暗钠v,好奇心和活力的缺失”,生活在乏味而綿延不絕的暴風雨中,這就是“一代人真實的存在方式”。又如《地圖里的祖父》,故事性也較淡,作者借助科學知識,“推演一種思想的實驗,探詢一種關(guān)于科學及其應用的倫理,創(chuàng)造一種出自科學精神又落腳在人文情懷上的世界觀。”它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科幻小說或反烏托邦小說,而是試圖探索科學技術(shù)的倫理邊際和哲學存在的基礎(chǔ)。
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永遠閃爍著光芒。但在很多時候,現(xiàn)實主義被縮小矮化為“故事”。我以為中國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可怕之處就是作者過于迷戀故事,當然這也無可厚非,故事性強的作品更容易得到傳播,在發(fā)表、出版、轉(zhuǎn)載、獲獎、改編成影視劇等文學生產(chǎn)過程中更容易獲得利益最大化。寫小說的法門成千上萬,而絕大部分中國作家獨獨都要成為講故事的高手,豈不怪哉?我以為這些年輕作家的努力正改變著這種不盡合理的文學版圖。也許從摒棄故事為中心的敘事模式開始,當代小說將極大地拓展其可能性。
三、開放式敘事及不確定性增強文本張力
《迷霧》中除去“我”,還出現(xiàn)了一個“我”的鏡像式人物——“他”,作為人物,“他”似乎又并非真實的人物,“他”身上擁有一個人物各種鮮活的特征,同時似乎又是“我”在會場臨時臆想出來的一個人。“我”和“他”是互文關(guān)系,相互成為了對方的鏡像,在生活經(jīng)歷和精神歷程上又相互補充。《人山人海》來源于一則社會新聞,偶然性占據(jù)敘事核心,明線是一位上海的老太太從菜市場走失到南京的故事,而暗線是“穿風衣的女人”晦暗不明的情感生活,小說中若隱若現(xiàn)的隱秘生活可謂暗流涌動,但作者又絕不言明,“因為,一切所謂的事實離開了親歷,都會遺失在光陰之外。所見,皆為旁觀。”在如此精工巧妙的構(gòu)思之下,作者決然拒絕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從而使文本處于高度的開放狀態(tài)。《紅磷焰火》那個隨身攜帶一盒火柴的女孩素如,是否真實存在呢?假如她真的存在,那么在幽暗街區(qū)“我”認為她就是素如的女孩到底是誰?真實與虛幻,均是曖昧不清的。而作者也坦承:“我越來越癡迷于小說寫作的這種題旨上的不確定性,甚至充滿自相矛盾,某種程度也是我對記憶及事物的判別開始產(chǎn)生了搖曳不定的姿態(tài),而那種姿態(tài)瞬間就可以反映在我的文本里,就像我總是會莫名其妙的,懷念一根火柴的氣味,和它被擦亮的瞬間,它們會像回音一樣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首尾呼應。”
這種虛實相生的開放式敘事方式,極大地拓展了文本的張力,使得文本的可闡釋的空間更為廣闊,這也是現(xiàn)代小說的主要特征之一。
四、深度挖掘,呈現(xiàn)世界真相
洞幽察微,呈現(xiàn)一個未知的世界,是小說家永恒的任務(wù)。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家唯一的道德就是發(fā)現(xiàn)。而赫爾曼·布洛赫更是直言:小說唯一的道德是認知;一部不去發(fā)現(xiàn)一點在此之前存在中未知部分的小說是不道德的。
在本期“短篇小說專輯”中,我們清晰地看出青年作家們的努力。譬如《一眼望不到盡頭》,作者先是描述了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精致、淡定、一切皆可掌控”的中產(chǎn)人士的悠閑生活,但事實上,在這光鮮亮麗的平靜表面之下,人性的幽暗曲折、可怕生活的波浪滔天都暗藏其間,借助于一些必然性的出口都無一例外洶涌而出,貪婪與欲望也一一暴露在陽光之下。譬如《流動的盛宴》,可稱之為輕度荒誕風格,講述了老張和小李吃白食的故事,在故去的年代里,只要你不自我排斥,你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被接納,融入到無面孔的集體無意識之中去。而隨著社會急劇變遷,這種盛況已然凋敝,個體性的孤獨便凸顯出來,他們不得不各自走回歷史深處的家中。譬如《納棺人》,細致入微,描寫了入殮師的生活與愛情,這個偏僻的題材讓我一下子就想起日本的電影《入殮師》,同樣感人至深。對于女入殮師的細致深入觀察與深刻把握,在某種意義上說,作者開拓了一片生活中我們未知的領(lǐng)域。
在敘事風格上,“短篇小說專輯”中的八篇小說均有較為克制冷靜的優(yōu)點,像有一層冷冷的釉水涂抹在文本之上。我毫無保留地贊賞這種客觀冷靜的敘事態(tài)度。當一名作者不再咋咋呼呼、吵吵嚷嚷的時候,那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寫作、廉價的帶入式寫作自然就被摒棄了,我相信客觀的文本之下會聚集并分蘗出更為強大的力量、更為綿長的意味。
羅伯-格里耶說,小說不再是敘述一場冒險,而是一場敘述的冒險。他對于新小說的期望與闡釋正在全方位走向可操作的實踐前線,在世界范圍內(nèi),優(yōu)秀作品也層出不窮。文學的本質(zhì)乃是創(chuàng)造,反叛性寫作風格更易于產(chǎn)生偉大作品。這些年輕作家“敘述的冒險”已經(jīng)如此淋漓盡致地展示出來,我們這個“全國青年作家短篇小說專輯”所呈現(xiàn)的,是這些作家“上升期的風景”。
文學是一種神奇的編碼,一旦植入我們的精神世界,它將不可避免地成為一種“病毒”,它在我們身體最深刻的部位起作用——它促使你身體內(nèi)部自發(fā)地搏斗,有時要對抗世界,有時殺死懦弱的自己。我們吸納了它,它危險地存在著,攻擊任何虛假的世界表象。直到有一天,它全面占領(lǐng)真實的世界。當然青春的隱喻漸漸褪去,這些年輕作家的頭上將出現(xiàn)奇跡,閃耀更為獨特而迷人的另類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