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背二哥背二歌
組織部安排一批機關干部到貧困村作扶貧第一書記,我第一個舉手,申請去走馬鎮(zhèn)槽溪村。
走馬古鎮(zhèn)在著名的川鄂茶鹽古道上,走馬就是一個在路上的地名,走馬走馬,槽溪村駟步河幺店子是走馬古道上著名的驛站,我總覺得那條古道那方驛站有什么在等著我。
槽溪是古道上唯一沒有通公路的村,村支書派了一個叫向長路的來鎮(zhèn)政府接我。我特別告訴村支書,有很多書很多行李,還有給群眾購買的良種玉米種子,一定派個年輕的。村支書說放心,別說你很多書很多行李,就算你走累了,連你也能夠背到槽溪——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看上去有50多歲的老頭。這就是那個能夠把我也能背到槽溪的年輕人?
大叔今年五十幾啦?
向長路細心地把所有東西一件件捆在背架上,笑著問我,就這些,還有嗎?你問我大叔五十幾?大爺我今年73啦!
我不敢走啦。
向大爺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放心,我和你走回槽溪,沒有人會說你閑話的。他解開背架,猶豫半天把被蓋取下來,好吧,這個你背上,你們當領導的就是想得多。
鎮(zhèn)上認識向長路的還真多,一路上不斷有人喊他,向大爺,唱一曲背二歌啊,你的背二歌好提勁啊。
大爺,你就是傳說中的背二哥?
對啊,這下你該寬心啦吧,別說你這點東西,再加點我也能夠背回槽溪。
長長的古街,沉重的擔子,大爺拄著的打杵敲打在青石板上,石鼓一般穩(wěn)健,我?guī)缀跣∨芩频卦谧汾s著鼓點。
走出古鎮(zhèn),剛才街背后若隱若現的駟步河現在完全呈現在田園中,河畔一方方田地中忙碌著平整土地準備育苗的群眾。不知是誰看見了我們,大聲喊道,向大爺來啦,給我們唱一曲背二歌啊!
就這么一喊,周圍忙碌的群眾一下匯聚到小路邊。向大爺放穩(wěn)背架,用打杵撐著。文領導,我們歇一下,看把你累的。
向大爺接過我遞上的香煙,點上,歌聲響起來——
早晨喜鵲喳喳叫,就知家鄉(xiāng)貴人到。客不嫌我歌難聽呃,我送貴客到槽溪。
耶嘿,我久不唱歌,耶,忘了歌,那我久不撐船,哪賢友兒,忘了河,秀才提筆忘了字,燕兒銜泥忘了窩……
彎彎背架像條船,情哥背鐵又背鹽,雞叫三道就起身,太陽落坡才團圓。
彎彎扁擔一只梭,我是三峽背二哥。太陽送我上巫山,月亮陪我過巫河。打一杵來唱支歌,人家說我好快樂。
古道上果然有美好的東西等著我。
我參加過幾次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座談會,在我的印象中,背二歌最出名的地方是在四川的巴中、通江、南江一帶的大巴山區(qū),在南江縣樂壩鎮(zhèn),我還親眼見到過外號“歌瘋子”的背二歌省級代表性傳承人袁吉芳。
給向大爺講述我在通南巴感受過的背二歌。向大爺說,他們是巴山背二哥,我們是三峽背二哥,不管哪里的背二哥,我們唱的都是背二歌。路是相通的,我們的背二歌也是相通的。萬州自古就是川東門戶,因為那條古老的長江,萬州成了各地來的鹽、茶、生漆、桐油、豬鬃等物質的最大集散地,不管是川陜古道還是川鄂古道,我們萬州就是最大的幺店子,我們漕溪的駟步河就是最小但是最出名也是必須要走的幺店子。正因為如此,在公路鐵路并不發(fā)達的漫長歲月里,古道上最有名的的背老二就是我們漕溪人,祖祖輩輩就在路上。年輕時候他背鹽背桐油去過川陜古道上的米倉古道和漢壁古道,但是他一生中走得最多的還是川鄂古道。
因為詩與遠方,我一直對在路上的人們充滿了無盡的敬意。比如茶馬古道、絲綢之路上的馬幫,比如我們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背二哥,甚至對今天那些在路上的酷走族,我一樣充滿著敬意。不過不同的是,今天的酷走族追求的是詩與遠方,當年的馬幫和背二哥可能看不到更多的詩,他們?yōu)榈氖沁h方的生活和生計。說到馬幫,知道的人很多。說到背二哥,也許在我們四川盆地之外知道的并不是很多,甚至會曖昧地想到中國民歌中那些哥啊妹啊的層次。其實,從本質上,背二哥就是馬幫,都是為了生計奔波在路上的一群人。
向大爺講述起那些古老的古道,情緒一下高昂,仿佛那些路昨天剛剛走過。
背上背的二架子,手里提著打拄子,腳上穿的偏耳子,腰里插的扇笆子,口里銜的煙鍋子,肩上搭的汗帕子,歇氣休息唱山歌子。
挑擔靠鐵肩,踩穩(wěn)風雨天,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
小哥挑擔二百三,磨爛肩頭和衣衫。磨爛衣衫誰來補?磨爛肩頭誰心酸?
歌聲回蕩山谷,一瞬間讓我們穿越到幾百年幾千年前的巴山蜀水,我們眼前呈現出當年那些路上的背二哥:拄著打杵,背著背簍或者背架,胸前掛著馬燈,腰上系著竹水筒和旱煙管,頭上包著白帕子,腿上幫著綁腿,腳上穿著草鞋。
大爺目光堅毅而執(zhí)著地望向遠方,腳步穩(wěn)健而執(zhí)著地走向遠方,這種堅毅是那種在路上人的堅毅,總有路要走,總有歌要唱。我很想從大爺的歌聲和目光中去探尋歌聲的盡頭是何方、目光的盡頭是何方?是什么力量和幸福讓大爺如此沉穩(wěn)堅毅和力量?大爺識字不多,但是大爺卻有著超強的記憶力。他也許并不知道歌聲中是什么譜,也許他并不知道歌聲中那些生動的字怎么寫,他就是這樣從祖輩那里聽來從祖輩那里傳唱,上到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下到柴米油鹽、小情小緒,都是入歌入調的素材,一曲一曲唱出一天一天的路,一天一天的活,一天一天的日子。
身輕擔重輕挑重,腳短路長短走長。
這是背二哥家門上最愛貼的對聯。是他們挑著瘦瘦的扁擔,還是扁擔挑著瘦瘦的他們?是他們背著沉重的背簍,還是背簍背著他們沉重的生活?他們歌,他們唱,他們將生命交給漫漫古道,將汗水交給深深腳印,將命運的尖峰、長澗、深谷交給山歌……
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問大爺,你們村至今沒有通公路恐怕與你們自己的小心思有關吧?
文老師,有了公路,有了汽車,還有我們背老二什么事情,再說政府不是一直要打造茶鹽古道,恢復茶鹽古道昔日的輝煌,再說上級不是派老師來幫助我們修公路了嗎?
你不喊文領導啦?
喊老師親切些,沒有想到你這個城里干部對我們背二歌這么感興趣。
大爺說,三峽背二哥走的路途遙遠,道路險惡,因此常常結伙而行,直到七十年代以前,一些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或村社代銷店都請了幾十個這樣的背二哥作為自己的搬運隊,把山里的桐油、柚子、稻米、生漆等背往通車通船的地方,又把遠方用車用船運來的煤油、布匹、食鹽等背回山里,一走就是好幾天,路途要歇上好幾個客棧,十分地辛苦。早上,領頭的背二哥高唱一聲:太陽出來照白巖,背起背架上路來,耶——嘿!
大家繼續(xù)漫漫的長路。
長江呃,河來喲,三峽哦,峽來喲,我是三峽喲,背二哥羅哈,太陽送我喲上巫山,月亮陪我喲下江河,背架背起閃幾下也,打杵子杵斷了幾道坡。
高高的大巴山,離天只有三尺三,要想翻越巴山頂,只有背二哥的鐵腳桿,耶——嘿!
背上千斤翻巴山,鐵打腰桿都壓彎,打雙赤腳路難走,七十二道腳不干,耶——嘿!
三峽兩岸,山高路陡,行走艱難,背二哥一聲吼起,唱腔高亢悠揚,翻山越嶺,穿云鉆霧,特別是歌結束時那長氣短嘆的甩腔——“耶—嘿!”這山唱來那山應。背二歌調子是豪邁的高亢的激越的,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在調子背后有他虛飾和沉郁的成分,歌聲中承載著背二哥的哀怨與艱辛,承載著三峽兩岸的陡峭與蒼涼,承載著道路的漫長和寂寞,歌聲中填充著無奈、心酸、哀怨和苦澀,歌聲中也填充著對簡單而恬淡的未來的希求。抬頭見天低頭見峽的山谷里,背二歌和三峽古韻中的民歌情歌薅秧歌哭嫁歌花轎歌一起,在漠漠的日子里飄揚,成為大家心中療傷與養(yǎng)心的良藥,那是對生命的祭歌,對愛情的贊歌,對生活的頌歌,在那些歌聲中,日子猶如峽谷中的山風,輕撫著歲月沉悶而充實的光景。
背二哥唱歌不是為刻意去唱給哪個看的,他們的歌其實就是勞動的一部分,就是為了消除寂寞,緩解疲勞,是寂寞和艱辛之中自然升華出的歌。但是受歡迎的背二哥除了肩上有力腳上有力心中有力之外,能夠唱出很多背二歌的背二哥絕對更受歡迎。所以背二哥眼中有活,肚中有貨,腦中有詞,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唱得聽者動容,姑娘動情,老板動心,才會肩上有活,腳下有路。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成年累月地往返于古道上,背二哥說他們其實就是那飛過天空的雁子,他們在走過的路上留不下什么名,但一定會留下聲。我重走過很多古道上的村落和驛站,即使不是背二哥,總會有很多人會唱背二歌,而且唱得聲情并茂,擲地有聲。對走過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方村落,每一片土地,背二哥就是路過的風,背二歌更是路過的風,但是風有風的聲,風有風的印,風有風的心。在那些交通閉塞信息閉塞的時光漠然的時代,背二哥背二歌的確是古道上流動的風景,是深山老林中最激越的曠野之聲。
更遠的年代不去回顧,就是在七十年代以前鄉(xiāng)村那些就學率并不高的年代,走南闖北的背二哥憑著自己的見識自己的歌聲,給了走過的村莊走過的古道有聲有色有古有今有來有往的鄉(xiāng)村音樂課,讓人們在歌聲中去檢點自己的內心去激發(fā)自己的力量,讓歌聲的魂成為又一道清泉,滋潤著鄉(xiāng)村的血液,滋養(yǎng)出大家共同的豪爽、智慧、幽默、堅韌和敢愛敢恨敢想敢干敢作敢當的性格。
背二哥沒有固定的師徒關系。我不敢去評述高原和平原上的人們,在我們山林縱橫河谷蜿蜒的四川盆地,我們從走會第一步路開始,我們就有背的力量背的自然,這是不需要學習的本能。背二歌也沒有固定的師徒關系,龐大的背運隊伍在漫長的背運途中更唱迭和,相互學習交流,自發(fā)傳承傳唱,就像川江上的船夫纖夫,誰不會喊川江號子?誰不會唱背二歌?
我真不知道向大爺心中會有多少歌,他幾乎是一路走一路歌,很快我們的身后就跟著了一大路人。
太陽落土四方黑,妹娃問我哪頭歇。我是天上麻鷂子,哪頭黑就在哪頭歇。
向大爺干脆撐起打杵停下來,大家問什么,他就唱什么。我知道出名的背二哥幾乎都是大家稱道的急智歌手。不知是古道給了他智慧,還是大山給了他靈感,向大爺說不管肩上的貨物有多重,腳下的路有多險,只要一唱起背二歌,他的腦殼特別好使,見什么唱什么,問什么答什么,出口成歌。他說他在電視上看過一個叫張帝的急智歌手,他很想去會會他,他說自己見什么唱什么問什么唱什么的本事不會輸給張帝,這也是所有背二哥唱背二歌最大的自豪。
向大爺說當年成群結隊背二哥走過的古道如今車水馬龍,古道成了車道,當年的背二哥在老去,背二歌在走遠,一年很多時候都沒有活計上門,大家心癢了,幾十個老背二匯聚到他家中,大家把家中的東西綁在背架上,環(huán)繞著村莊喊上幾嗓,過癮得很。我說我們山城重慶和江城萬州如今還活躍著“棒棒軍”“扁擔”,同樣都是肩上的活腳上的活,可是他們怎么沒有歌?大爺說離開了峽谷、山野、古道、村落,在車水馬龍的繁華中,心中哪里還有歌?
背二哥是下蠻力氣的苦累活,又常常遠行在外,挑得花花綠綠,除了力氣沒有一樣是自己的,自然不會被山里姑娘親睞,但背二哥仍然憧憬愛情。一路上,那些叫九道拐、鬼見愁、黃葛埡、磨刀溪、普子嶺的地名就像自己的兄弟,更像心中的姑娘,隔幾天不見面就心理貓抓抓的。在路上,背二哥最大的樂趣和興奮就是遇到田野里勞動的婦女或姑娘,一杵打起,大家你唱我和,討得罵也好,討得打也好,都一樣地快活。
河里漲水沙浪沙,妹過跳凳眼發(fā)花,你是哪家大小姐,要不要我來把你拉,賢妹兒啊——
一般是沒有姑娘媳婦應聲的,有時也有大膽的女人會馬上回答他:
對門哥哥你莫來拉,我是蜜蜂撲過的花,我已開花結過果,你莫在我身上想辦法,情哥兒啊——
背二哥看見有人理睬,繼續(xù)唱到:我和賢妹門對門,看到賢妹長成人,花花轎兒抬起走,你看慪人不慪人,情妹兒啊——
背二哥不等姑娘媳婦回答,大家齊聲唱答:叫聲情哥你莫慪,三五兩天要回門,堂屋敲磬遞點子,陽溝后面來會人,情哥兒啊——大家笑一笑,力量就恢復了。
成了家的背二哥遠離父母妻兒,也會哼些凄婉纏綿的歌來慰藉自己思鄉(xiāng)思家之情:
背在外面心在家,只為生活走天下。父母門前翹首望,妻兒燈下想阿爸。
郎到鹽井去背鹽,一去就是兩三年。床上眼淚洗得澡,地下眼淚撐得船。
當然更多的時候以唱風流歌來取樂,粗野放浪,以“色”提神,正像背二哥所唱的:一天不唱那東西,天上太陽不偏西。
對門大嫂一身白,一堆奶子硬如鐵,我摸了摸捏了捏,回去想了半個月。
叫聲腳桿你莫粑,上坎就到涼風埡,老板娘在等著你,敞開胸懷喂娃娃,要吃她那大饅頭,一步一步往上爬!
至于那些未成家家鄉(xiāng)有相中的情妹妹等候的年輕后生,一想起情妹心中更是貓抓抓的:
妹繡荷包圓又圓,送給背哥裝銀錢。白天帶起山中走,黑了放在枕頭邊,就像賢妹在身邊。
草鞋爛了四條索,情妹打來情妹搓,連夜點燈連夜打,靠妹功勞走江河。
曾經寂寞的峽谷中大山里路途上,沒有書,沒有娛樂,因為這些古老的歌謠,讓在路上的日子彌漫著無盡的風情。這風生水起,這打情罵俏,這蕩氣回腸,峽谷的歌聲,山溝的歌聲,路上的歌聲,一嗓子,吼盡萬種風情,吼出人生百態(tài),吼出枯燥雜亂,吼出萬般相思,吼出悄然潛藏心中的一樁樁心思——
把自己的心事唱成一首歌,無論她在何方,風聲幫你傳達你的愿望和心事……
大爺說,我老伴就是當年在齊岳山黃葛埡唱回家的。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再次來到槽溪村,槽溪和今天三峽兩岸所有村落一樣,公路縱橫,交通狀況得到徹底改善,讓當年的背二哥們幾乎是徹底失去了用武之地。我不敢去問向大爺和村里那群正在老去的背二哥們,他們望著暢通的公路和車輛,升出的是幸福還是失落?
向大爺正在家里教兒子和一群年輕人唱背二歌。向大爺告訴我們,槽溪通了公路,駟步河上修起了魚背山水庫,老家改天換地啦,從過去吃飯喝酒枕夢的幺店子成為了波光粼粼、游人如織的水店子。兒子不再外面打工,回到老家買了一艘小游艇,搞起了農家樂,為了讓更多的人來到這方古道,留下古道上深刻的記憶,讓大家在富裕的物質生活之外,保持心中的豐富和情感,兒子專門要他們這些老背二們教會他們小背二們唱背二歌,好唱給游客們,讓背二歌飛揚到更遠的遠方。
小小游艇蕩碧波,我是年輕背二哥,背山背水背太陽,古道春風唱新歌……
向大爺說,我們老啦,該孩子們上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