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根生:老礦人事(六則)
1、蔡包子
蔡包子是他的綽號。他是我到老礦參加工作后遇到的第一個同事。
初見蔡包子時,他才三十五、六歲,但顯老:頭圓眼鼓,闊嘴大牙,短發(fā)鋼髯,五短身材,還胖,老穿一套寬大的工作服,被風一吹,衣服自然就脹鼓起來,遠遠望去,真像一個餡飽皮鼓的大包子。加上他姓“蔡”,“蔡包子”的綽號就不脛而走。
甘肅秦安縣人在歷史上素以腦子聰明靈活、善于經(jīng)商算計而聞名,最好的證據(jù)就是,在過去交通信息不發(fā)達的年代,從秦安走出的遍布西北、甚至全國的眾多貨郎,那真是“肩挑針頭線腦營生立命、腳踏東西南北貿(mào)易流通”,最終成就了西北區(qū)域“物流貿(mào)易產(chǎn)業(yè)集群”空前發(fā)達的歷史神話,也為秦安人贏得了一時英名。蔡包子就是秦安人,他也的確有秦安貨郎精于算計的本事。
蔡包子文化程度其實不高,聽他說只讀了小學,但在算計方面似乎天生就很有一套,小小年紀就表現(xiàn)得十分搶眼。
蔡包子8歲那年快過年的時候,農(nóng)村家家戶戶清掃房屋,殺豬蒸饃,準備年事。誰也沒有想到幼小的蔡包子在和家人搶食白面饅頭夾豬肉的同時,會偷偷關(guān)注剛殺了豬取出的豬尿脬,就是掛在柴房墻壁上準備風干后給爺爺做錢包的那個有點臊味的皮囊。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蔡包子就偷偷起床,摸黑從柴房取出已經(jīng)凍得硬邦邦的豬尿脬,踏著山路上的積雪,向15里外的鎮(zhèn)子出發(fā)了。蔡包子后來說,那時野外是有狼的,常有人畜遭襲的傳聞,但他年齡小,也不知道害怕,心中只有一個生意經(jīng):鎮(zhèn)上今天逢集,供銷社開門收購農(nóng)副產(chǎn)品,一個豬尿脬能賣5分錢,吃一碗面花2分錢,還能賺3分錢。
正午時分,在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驅(qū)動下,幼小的蔡包子竟然按計劃如期出現(xiàn)在了供銷社賣山貨的人海中。排了一個多時辰的隊,終于輪到蔡包子擺出自己的商品了。只見供銷社的人拿小棍挑一下他拎的豬尿脬,輕蔑地說:“太臟,不收。下一個。”身后擁擠的人流一下就把個小身輕的蔡包子擠了出來。但他定定神,小眼珠一轉(zhuǎn),又有了主意,立刻轉(zhuǎn)身找個沒人的地方,將憋了一上午的一大泡童子尿,均勻地撒在豬尿脬上。然后,他用雪擦擦,拎起豬尿脬很老成地喊:“讓開、讓開,復檢的!”排隊的大人果然挪出位置,讓人小聲大的蔡包子優(yōu)先展示他的“作品”。
那是一個怎樣戲劇化的場景啊:濕漉漉的豬尿脬還在向下滴答尿水、雪水,童子尿的熱氣和臊味在冬日的空氣中彌漫、升騰,下面是踮著腳尖、高舉豬尿脬、滿懷熱望的一個農(nóng)村花臉小屁孩。
供銷社的人當然不傻,一把就打落了蔡包子的豬尿脬,大喊一聲:“誰家的娃娃在這搗亂,大人快領(lǐng)回家去。”蔡包子眼看自己的如意算盤要落空,一下?lián)涞乖诘睾窟罂蕖^的人一看只有小孩一人來賣豬尿脬,鄉(xiāng)民樸素的愛心油然而生。有膽大的就對供銷社的人說:“娃不容易,怪可憐的,該5分收的折個價,按3分收了吧。”旁邊還有人幫腔。供銷社的人憤憤接過那個骯臟的豬尿脬,遠遠投進收貨的筐中,轉(zhuǎn)身揀出零錢,很不情愿地扔下了3個亮晶晶的鋼镚兒。蔡包子立馬收了哭聲,趕忙拾起那3分錢,用袖子抹一下鼻涕、眼淚,心里知道吃面的錢沒有了,只得起身往回趕。
此時,家里為尋找失蹤一天的蔡包子早已亂作一團,都以為他已經(jīng)被狼吃了,再也找不回來了,無限的悲傷籠罩了全家人。直到天黑盡的時候,絕望的家人突然見到了幾乎虛脫的蔡包子和他賺回家的3分錢,全家喜極而泣,從此對蔡包子更是刮目相看。
蔡包子家到他已是三代單傳,父親由于家庭溺愛,不懂經(jīng)商,又不事稼穡,一生一事無成。用他的話說就是“辱沒了秦安蔡家門風”,是他心中最不屑的一件事。蔡包子12歲小學快畢業(yè)的時候爺爺去世了,蔡包子以遠超出自己父親才智的絕對優(yōu)勢承接了貨郎爺爺?shù)囊吕彛瑥拇怂统闪思抑姓乒竦摹?/p>
雖說窮家不好當,但年幼的蔡包子挑著貨郎擔子,跋山涉水,走州過縣,10年下來不但翻修了家中的老房,還為自己娶了媳婦,這在上世紀80年代的西北農(nóng)村,決不亞于出了一個“萬元戶”那般傳奇,因此他也遠近聞名,人人稱贊。但隨著國家經(jīng)濟搞活和家中孩子相繼出生,貨郎生意越來越利薄,家庭負擔卻越來越重,蔡包子就放下貨郎擔子,到?jīng)]人愿意去的老礦當了掘進工。
那時候老礦掘進還是手工作業(yè),木垛支護,料石砌碹,是煤礦勞動強度最大的工作之一。蔡包子有主見,干活不惜力,又會使巧勁,工作中很受大家歡迎。蔡包子那時候常說,井巷掘進是計件制,干多了才有高工資,不干怎么行?在他的帶動下,他所在的班組提前準備工具,材料專人供應,工序安排合理,安全有人操心,工程質(zhì)量讓人信服,所以上班總超定額,而且還超別的班組一大截,惹得其它班組眼紅耳赤卻沒辦法趕上。蔡包子老教導他們:你們不會算賬,提前不準備,老窩工,哪里會有進度?那會兒礦上的計件超額工資蔡包子他們可沒有少拿,蔡包子當勞動模范也是那會兒的事。
我與蔡包子認識的時候是上世紀90年代初,也是煤炭企業(yè)比較困難的一個特殊時期,礦上常常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他妻子在家種地、照顧老人、帶著女兒,他在礦上上班,帶著兒子。家庭負擔實在不輕。我常打趣對他說:“我要是你家的掌柜的,早就撂挑子出走了,這副擔子不要說讓我挑了,一看就能嚇死我。”那時他已經(jīng)是礦上后勤隊的文書了,整天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嘴里叼著香煙,手里算盤撥得啪啪響。領(lǐng)材料的來了,他總要問計劃超沒超,超了就不能再發(fā)料了。報工的說今天的工作安排太多了,要求再多給3個臨時加班。他就翻出定額本子,指頭點到他們干的工作那一行說,看看,干多少活,給幾個工,有哈數(shù)(標準)的,不能亂來……一副經(jīng)營天下的精明認真樣。
他白天上班,接送兒子上下學,晚上還額外看護停暖的鍋爐房和倉庫,用他的話說,既節(jié)省了房租又多賺了夜班費。每每談及此事,他就露出精心算計占了便宜后才有的得意洋洋的表情,分外歡喜。
對孩子的學習他要求很嚴,一點也不松口,在外人看來都有點苛刻。學校布置的作業(yè)孩子完成后,他還常請我再給“開小灶”輔導輔導,恨不得當天晚上就把兒子送進大學。他說娃娃吃差點、穿爛點能有個啥關(guān)系,但讀書是大事,耽擱了就把娃一輩子給毀了,這是大賬!末了,還指名道姓說礦上誰家誰家娃娃不好好上學,偷盜、打架、吸毒,盡干壞事,嚴打時不是被抓走勞改(他把犯罪入監(jiān)就叫“勞改”)了嗎?一家人現(xiàn)在的那個慘狀你是看得到的。我至今還能記起他兒子因為貪玩被他打后,一邊流著眼淚、鼻涕,一邊認真書寫的樣子,很是可憐。
后來我工作調(diào)動,再沒有見過蔡包子。但工作的時間長了,交往的同事多了,接觸人員的面也廣了,慢慢地才發(fā)現(xiàn),類似他的人其實在礦區(qū)有很多很多。我也漸漸悟到,蔡包子的生意經(jīng),其實就是許許多多煤礦工人頑強的生存能力和堅韌努力的性格特質(zhì)。
蔡包子后來的一些情況通過別人也偶有耳聞:先是他在城里買了房子,全家都從農(nóng)村搬到了城里;他在原來的單位已當了隊長,帶領(lǐng)著幾十號人干得風風火火,很是歡實;他兒子如他所愿讀了鐵路學校,畢業(yè)后在煤礦專用線上當了火車司機;后來,他女兒高分考上了一所西北著名大學……
我相信,不管會遇到什么困難,今后還會有許許多多關(guān)于蔡包子的好消息。對,肯定都是好消息!
2、“董事長”老王
下午散步的時候,遠遠望見了多年不見的老王:清瘦的身材依然筆直挺拔,烏黑茂盛的頭發(fā)梳理齊整,一絲不亂,滿臉笑容,一身輕松。我打趣說,王“董事長”今天怎么有空閑逛了?他驕傲地答,“董事長”早不干了,也退休了,現(xiàn)在只剩下功成名就后的閑散了。我知道老王是擔得起“功成名就”這個詞的。
老王是我在老礦機關(guān)從事文字工作時的同事,工作上一直不溫不火,平平淡淡,在單位也沒能謀得一官半職。那時我倆經(jīng)常一起加班,對趕寫那些“狗屁不通”的公文都有深惡痛絕之恨,遂臭味相投,惺惺相惜,加深了彼此了解,慢慢才發(fā)現(xiàn)平時樂呵呵的老王卻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
老王出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七十年代后期從貧窮落后的西部農(nóng)村來到老礦工作,初中文化的他在當時的煤礦算是個文化人了。所以下井工作時間并不長,很快就開始在基層區(qū)隊干些算算寫寫的活,就這樣一路干到了機關(guān)科室。我與老王共事的時候,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煤炭行業(yè)困難的時期,煤炭產(chǎn)品積壓,工人沒有工資,生活的重擔壓得大家都喘不過氣。但那時最困難的還是老王,家在農(nóng)村,妻子沒有工作,卻有三個孩子,而且大兒子小時罹患小兒麻痹癥,在農(nóng)村救治不及時,雙腿落下了殘疾,至今不能直立行走。這么一大家人就靠老王在機關(guān)工作的微薄工資養(yǎng)活,的確是個難事。了解老王家庭情況的人都暗暗為他捏了一把冷汗。后來老王說生活的問題那時根本沒有著重考慮,最困擾他的其實是大孩子以后如何生存的問題。早過了入學年齡的孩子,起先學校不收,害怕?lián)摪踩熑危貌蝗菀紫驅(qū)W校承諾孩子出現(xiàn)一切傷害均責任自負后,才步入了學校校門。但身有殘疾的兒子,受不了調(diào)皮同學不停地戲虐欺凌,上學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最后徹底喪失了踏入學校教室的勇氣。
老王明白,孩子身有殘疾,如果再沒有文化,以后必然沒有希望。于是老王決定把一大家人接到身邊來,自己擔任大兒子的老師,這是全家唯一的出路了。老王先向鄰縣一個賣豆芽的個體戶反復登門央求,承諾不踏入他的銷售市場半步,才得到其悉心指點,學得生豆芽的技術(shù)。回家后準備大缸六口,多次試驗,終于能夠掌握豆芽生長規(guī)律,一斤豆子生出七斤豆芽,三天出兩缸,輪番生產(chǎn),然后每天由妻子運到礦區(qū)市場賣出。細細一算,投入不大,利潤不低。可惜礦區(qū)市場規(guī)模太小,收入有限,但維持一家人清貧的生活還是綽綽有余。生活有了著落后,老王就開始在工余給大孩子補習文化課了。那時大兒子剛進入叛逆期的年齡,自恃身體不便,起初學習并不用功,還貪玩。老王就反復給孩子講,父母不能陪孩子一輩子,如果自己不努力,不能自立,即是是一個健康的人,長大后也會成為妹妹、弟弟的累贅,成為社會的負擔。慢慢的大孩子的學習積極性高起來了,家中濃郁的書香學習氣氛,不但鼓起了大孩子的生活信心,而且?guī)恿藘蓚€小孩子的學習,這也給他們后來的成長成才開了個好頭。
老王現(xiàn)在說,他也有很難捱的關(guān)口,一段時間,他得了美尼爾氏眩暈癥,發(fā)作的時候滿臉煞白,耳鳴如潮,天旋地轉(zhuǎn),惡心嘔吐,生不如死,自己都產(chǎn)生過輕生的念頭。但看著三個年幼的孩子,他就告誡自己,任務還沒有完成,一定要堅持下去。好在美尼爾氏眩暈癥并沒有過分糾纏他,半年后就悄悄消失了。熬過那次劫難后,老王的生活逐漸邁上了快車道。他先打開自家居住屋子臨街的后窗,開了一個小賣部,由大兒子一邊學習一邊經(jīng)營。又自學釀醋技術(shù),在家生產(chǎn)豆芽的同時,還制作食醋,由妻子與豆芽一同出售,收入倍增。后來還開辦了打印部、裝潢公司,由大兒子學習了五筆打字、復印、裝幀、噴繪等技術(shù),獨立經(jīng)營。我常對他開玩笑說,你們家已經(jīng)成為跨行業(yè)的大集團公司了,你這個“董事長”真是了不起。王“董事長”的名號就是這樣叫開的。
老王的孩子都很爭氣。大兒子的裝潢公司越開越紅火,連代步的工具這幾年也輪番更換。先是乘坐一輛殘疾人輪椅,后來又改乘一輛三輪摩托,最后竟換成了一臺特制汽車。其實他剛開那輛汽車時也鬧了笑話。那時國家還沒有給殘疾人頒發(fā)汽車駕駛執(zhí)照的標準,只是在報紙上見到有人呼吁國家,為有條件的殘疾人頒發(fā)駕駛執(zhí)照的報道文章,他們就把這篇文章剪下來,塑封了,當作駕駛執(zhí)照帶在身上,以防警察路檢。真有這樣巧的機會,一天孩子駕車外出時就遇到交警路檢,當警察看到一個殘疾青年駕駛著完全用手控制的特制汽車,拿著一張塑封的文章,給他們前前后后認真解釋時,幾名警察竟面面相覷,無以言對,最后只囑咐他開慢一點就放行了。老王今天講述此事時仍然忍俊不禁,也對警察的大度贊不絕口。后來大孩子娶了妻,現(xiàn)在他的孩子都上小學了。老王另外兩個孩子先后讀完大學都參加了工作,女兒在地方政府當公務員,兒子承接了他的衣缽,在煤礦企業(yè)做了宣傳干事,現(xiàn)在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前年老王也從工作單位退休了。說到現(xiàn)在的生活,老王輕輕甩一下染得漆黑的頭發(fā),免不了眉飛色舞,笑逐顏開,洋溢著一臉的幸福,一點也沒有留下歷盡歲月風刀霜劍的痕跡。
與老王道別已是暮色四合、華燈初放時分,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終于融入了夏夜城市璀璨溫馨的燈海之中。其實,生活中誰都有波折,都會遇到困難,不可能天天春和景明,時時艷陽高照。但老王的確一直是走在陽光下的,知道老王故事的人也一定能點亮自己生活中的陰影。
3、馬進城
認識馬進城的時候,他大約才四十歲剛過,高挑個子,黑,瘦,如浸了瀝青的電話線桿子。馬進城是老礦的浴池工,主要工作是給大澡池子供應熱水,保證升井下班時間不一致又愛泡熱水澡的礦工,隨時入浴都有足夠燙的洗澡水。至于池中水是否清潔,反倒可以不管,因為燒水的煤是自己挖的,不花錢。水,卻是購買自來水廠的,不敢浪費。更換池水有規(guī)定,一班只換一次,每次接班后,只需在另一個空閑的大池子里注滿清水,打開蒸汽閥門加熱后,再放空前一個大池子里的臟水就行了,新舊接替,并不麻煩。但工間隨時掌握池中水溫,及時加注蒸汽倒十分重要,既要保證池水熱得痛快,又不可燙傷洗澡的人,否則會招致剛剛升井,又身心疲憊、脾氣暴躁礦工的臭罵。浴池工還要負責打掃衛(wèi)生,把守浴池大門,嚴防閑雜人混入更衣間,偷拿礦工財物。說白了,馬進城就是礦上一個看澡堂子的。
老礦看澡堂子的多是井下工作干不動了而退下來的老弱病殘人員,在煤礦這個憑力氣吃飯、靠冒險掙錢的陽剛世界里,他們就像依在石榴裙下吃軟飯的男人,很被礦工們瞧不起。但馬進城在我們一幫礦區(qū)孩子心目中卻是威風八面的大英雄,是我們的守護神。那時我剛十二、三歲,在礦子弟學校讀初中。作為礦工子弟,本來蠻有資格去礦上浴池洗澡,也不用花錢。但我們這一幫貪玩少年,正值天不怕、地不收的年齡,一旦進了澡堂,脫光衣服,躍入水中,就如猛虎下山、蛟龍入海,自是要鬧個天翻地覆、巨浪滔天,哪有一個省心規(guī)矩的。常常在澡池子里一泡就是大半天,回家大人才發(fā)現(xiàn),眼窩子還留有煤灰,脖子上一圈黑線還在那,幾乎露在外面最明顯的污垢都不曾洗掉,哪里有洗澡的樣子。倘若再結(jié)成一伙,人多勢眾,互相煽動慫恿,那就更不得了了。我過硬的騰空360度跳水和狗刨式游泳,至今無人超越,也一直引以為傲,但見識過的人根本不會相信,這本事卻是在這個熱氣騰騰、浸滿煤塵和礦工汗水的骯臟的大池子里歷練出來的。當然每次習練都搞得場面混亂,地動山搖,影響了別人泡澡洗浴,往往人人討嫌,卻是管又管不住,收又收不攏。看澡堂子的十分頭痛,就從源頭抓起,干脆不讓我們單獨進入浴池。誰想進去真正洗澡,必是要自家大人帶了方可入內(nèi)。馬進城卻是唯一一個讓我們自由出入而無需家長陪同的看澡堂子的。
馬進城對我們的寬容實在讓人吃驚。他不但允許我們結(jié)伙洗澡,還對我們在大池子里放肆戲水的種種出格行為視而不見,甚至還暗中鼓勵我們表演諸如從池沿高處往池水中翻跳這樣危險的動作。起初我們還不明就里,也不敢太放肆,見有人在旁邊泡澡就安靜一會,等一等。即是沒人,在水中試探著折騰一下,也要向四周警惕地望一望,看沒有人制止才敢再繼續(xù)打鬧。但慢慢地發(fā)現(xiàn),馬進城根本不會阻止我們,反倒看見誰跳得高、水花濺得大、表現(xiàn)更神勇、動作更大膽,他還偷偷沖誰樂,不時還悄悄給你豎一個大拇指。每每透過浴池氤氳的蒸汽,看到的都是他一邊咬著小煙鍋,心不在焉地刷洗剛放空的池子,一邊從帽檐下影影綽綽露出的一張舒展慈祥的笑臉,這境況著實讓我們緊繃的神經(jīng)感到安全和放松,與他的關(guān)系也更加親近,同時也讓我們戲水打鬧的劇情愈加亢奮和沖動。
摸清了馬進城的脾氣和對我們的態(tài)度,每次周末去洗澡都要挑他上班的時間。有時逢到他上夜班,晚上十一點才接班,也要等到他接班后再進去。夜闌人寂,反倒可以毫無顧忌地玩,澡堂子就成了我們最好的樂園,每次總能鬧到凌晨一兩點,徹底盡了興才穿衣回家。膽子大又調(diào)皮的孩子起初還嘴上抹蜜一般稱呼他“馬叔”,后來看他脾氣好,也蹬鼻子上臉,不管不顧了,竟然大大咧咧地稱呼他“老馬”或“馬進城”,他也不惱。有時一幫孩子洗完澡還不回家,就圍坐在澡堂門口的火爐旁,和馬進城聊天,分吃他在火爐上烤得金黃金黃的饅頭,品嘗他鐵皮罐頭盒里熬煮的儼茶。閑聊幾次后我們才知道,馬進城老家在農(nóng)村,山大溝深,交通不便。原來他是有一個男孩子的,也像我們這般大,由他老婆帶著生活在老家。前年春天,孩子得了急癥,家里沒有人送醫(yī)救治,可惜就夭折了。孩子媽一時轉(zhuǎn)不過彎,急成了癔癥,整天胡言亂語,瘋瘋癲癲。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亂子,他也是魂不守舍,意亂神迷,在井下工作時不小心就被掉下的矸石打了腦袋,差一點要了命。他還抹下帽子讓我們看頭頂上開顱手術(shù)后留下的傷疤,一尺多長,兩指多寬,從腦后到額前,不再長頭發(fā)了,白生生的,很是刺眼。他的命雖然救下了,但腦子壞了,也沒有力氣了,礦上上個月才安排他來看澡堂子的。他說他每次看見我們就像看到了他的兒子,是他故意讓我們?nèi)ピ璩乩锿娴模敢饪次覀內(nèi)ヴ[。他說有一幫調(diào)皮的孩子在眼前鬧騰心里舒坦,也有意思。說這話的時候,馬進城順手就把我們中間年齡最小又最調(diào)皮的鋼蛋攬在了懷里,用他滿是胡茬的下巴,去蹭他熱水剛泡過的光滑的臉頰,鋼蛋疼得漲紅了臉,大喊大叫,就使勁掙脫了他,跑遠了。這時,馬進城突然神情黯淡地說,還是怪我的名字不好啊,是“馬”就應該去有水草的地方才對,才能生存,才能生活好。我可以“進山”、“進川”,怎么能“進城”呢?“進城”哪有我的水草,哪有什么好結(jié)果呢?這不都應驗了嗎?派出所還不讓改名字,去了幾次都說我講的是封建迷信。馬進城剛剛還笑容滿面的臉,瞬間就布滿了濃濃的愁意。
馬進城對我們的偏愛最終還是給他惹來了大麻煩。那天,我們正在池中鬧騰,卻碰上了采煤隊剛升井的王大炮。這人矮胖,力大,脾氣暴,仗著干活不怯陣,做啥都霸道,是礦上有名的狠主。他洗澡時自然不許我們打鬧、戲水。鋼蛋撩水時不小心澆滅了他嘴上叼的香煙,他抬手就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嚇得我們頓時噤若寒蟬,再不敢出聲。一旁馬進城看見了,就勸說王大炮,讓娃們耍嘛,一個大人怎么與小娃娃一般見識?王大炮卻橫著臉罵馬進城,你把你娃都慣得沒有了,你還慣這些崽娃子?馬進城立時漲紅了臉,憋得眼珠子都鼓出了半截子,再也說不出話來。過一會,馬進城取了開關(guān)蒸汽閥門的轉(zhuǎn)盤進來,給我們使一個眼色,就把蒸汽閥門打開了。我們自然會意,一個接一個悄悄溜到噴頭下假裝淋浴,卻都在偷偷瞄王大炮。高溫蒸汽注入池水中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咕咚、咕咚,像是要把整個房子震塌。偌大的池中,只有王大炮一人身子浸在水下,閉了眼叼著煙一動不動,水面只露一個圓晃晃的腦袋,在優(yōu)哉游哉地養(yǎng)神。很多年后,我讀到“溫水煮青蛙”的故事,馬上就想到了那時的王大炮。好在浴池沒有蓋子,王大炮終究比故事中的青蛙反應機敏。他突然就慘叫一聲,一下子蹦出了浴池,一邊破口大罵馬進城,一邊痛苦地扭動著已經(jīng)燙得通紅的身子向馬進城沖了過去。另一旁假裝刷洗空池子的馬進城早有防備,一面揮動長柄刷子抵擋氣勢洶洶的王大炮,一面向走道方向慢慢撤退。但高挑干癟的馬進城顯然不是短粗強壯的王大炮的對手,只見他的身影在走道門口像一片葉子一樣飄過,走道里就發(fā)出了干柴摔在石頭上的聲音,再探頭看過去,馬進城已經(jīng)摔倒在地上,被王大炮一頓拳打腳踢。王大炮終于打夠了,唾一口濃痰才停了手,起身指著身上已經(jīng)燙得起了水泡的地方,嚷嚷著去找浴池領(lǐng)導了。趴在地上的馬進城,佝僂著身子,半天才爬起來,撿起摔在身旁的刷子,抹一把嘴角的血水,回頭還咧著嘴笑著對我們說一句,別害怕,有我在,我也在采煤隊干過,也當過爺。你們好好耍!這才一瘸一拐地關(guān)了蒸汽,慢慢走出去了。這場景看得我們心驚肉跳,那里還敢久留,都悄悄穿了衣服趕快回家了。
又過了幾周,我才試探著多次去礦上的浴池洗澡,但再沒有見到過馬進城。聽人說他先被礦上停了工,要他寫檢查承認錯誤,他卻死活不肯,后來就辦了工傷內(nèi)部退養(yǎng),徹底搬回農(nóng)村老家生活了。此后,老礦的浴池顯然管得比以前更嚴了,或者說又回到了沒有馬進城前的管理狀態(tài),“沒有家長陪同誰家孩子都不能入浴”終于成了鐵律。有大人在場陪同洗澡,誰還敢造次?而單純的洗澡對我們還有什么吸引力呢?礦上的孩子們就再也不愿主動去洗澡了。但此后每次洗澡,不管在家中,還是在外面的澡堂子,我都會想起馬進城,想起他黑瘦的樣子,想起他頭頂刺眼的傷疤。也許煤礦真的不適合他,城市也不適合他。但正如他所愿,他終究還是“進山”了!有“草”了!他的生活總該好起來了吧?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現(xiàn)在改了沒有。
4、毛調(diào)度
毛調(diào)度不是老礦指揮生產(chǎn)的調(diào)度長,甚至連調(diào)度員也沒有干過。其實在老礦數(shù)毛調(diào)度待過的單位多,干過的工種雜。可每個工種他干得時間都不長,每次不是因為上班出工不出力偷懶耍滑,就是因為遲到早退上班睡覺,受到單位批評。雖然每次他接受批評態(tài)度都很好,就是不改。單位領(lǐng)導無奈就退回勞資科,礦上無非批評教育再安排參加培訓班,一段時間后,就給再換一個單位、又調(diào)一個工種,如此這般,總無變化。
但毛調(diào)度又的確是老礦一個神通廣大的人物。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老礦最鼎盛的時候,全礦就有三千多職工。那時候的礦工大多是家中其他人都生活在農(nóng)村、只自己一人在礦上工作的“兩半戶”,家中往往農(nóng)事繁多,又缺乏勞力,需要礦工這個家中“頂梁柱”經(jīng)常回家?guī)兔尫N、搶收,料理家務。由于交通不發(fā)達,班車少,車次也少,礦工回家就成了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每次動身要提前謀劃,請好假期,購好車票,方可出發(fā)。如遇家中老人孩子突生疾病、農(nóng)田災害等急茬,錯過了長途班車或沒有買到車票,想花多少錢但就是沒有車乘,那時,真恨不能身生兩翼立刻飛回家去。但是,有能耐的人就可以乘坐來礦拉煤的“便車”,既經(jīng)濟、方便,又很有面子。毛調(diào)度的本事就表現(xiàn)在替人聯(lián)系回家的便車上。誰需要搭便車,去他跟前打聽一下,他會很詳細地告訴你去某地的車今天有幾輛,都是哪個單位的,車號是多少,司機姓什么,好不好說話,要拉大炭還是末煤,啥時可以裝好車出發(fā),等等,給你講得一清二楚,令人佩服至極,儼然就是長途汽車站的調(diào)度長。想搭便車的人,按毛調(diào)度的指導前往聯(lián)系,十有八九,總能成行。“毛調(diào)度”的名號就是這樣叫開的。
八十年代末,我剛參加工作時與毛調(diào)度在一個宿舍住過一段時間,慢慢發(fā)現(xiàn)他還是一個很節(jié)儉的人。他除過下井的工作服,平時只有一套衣服,晚上臨睡前如果洗了,天亮還沒有干,他就一直躺在床上等,否則實在沒有辦法起身,為此我還替他打過中午飯。那一年快十月底的一天,毛調(diào)度的弟弟突然找到了宿舍,他恰好上班不在,我與他弟就多聊了一會。才知道他老家早沒有煤燒了,只能找些柴草胡亂湊合。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很冷了,老人孩子凍得實在受不了,嫂子才讓他來找哥哥商量一下,看他啥時方便能給家中買一點煤,說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了。毛調(diào)度下班后發(fā)現(xiàn)弟弟來了,當天下午就聯(lián)系了其它拉煤的便車打發(fā)他回去了。晚上熄了燈臨睡前,我很疑惑地問毛調(diào)度,上周不是專門請了探親假給家中送煤了么,怎么弟弟又來要煤呢。他支支吾吾半天,反復央求我保密后,才用十分神秘但又興奮的口氣說,煤的確是買了,但送給了別人。原來毛調(diào)度在老家另外的村子還有一個相好的,人家也早成家了,也有了一大家子人,但他總也放不下。他說他給她拉了滿滿一解放卡車的大炭,都是他讓工人們一塊一塊手選的,個個錚明瓦亮,是礦上頂好的老黑炭,足足有四噸,還給捎了四口大缸,冬季腌菜用得上。汽車進她家的村口時,喇叭一響,村里的娃娃們相迎而出,奔走相告,如影相隨,場面很是熱鬧,他那時只端坐在駕駛樓內(nèi)伸手指揮行車方向,威風八面,可把人耍大了。車到她家時她早支開了她男人,他就盤腿坐在她家熱炕頭上,她給他搟的雞蛋長面,嘿,那可真叫香啊!毛調(diào)度說到這里的時候,黑暗中我也能明顯感到他胖胖的圓臉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就連他鑲在側(cè)面輕易看不到的大金牙也在閃閃發(fā)光。
那年冬天毛調(diào)度是否給老家買煤了,我一直沒有見到,但不久,毛調(diào)度給人聯(lián)系便車的真實過程我卻發(fā)現(xiàn)了。那天因為有親戚來礦拉煤,凌晨四點我就陪親戚坐在他的車內(nèi)在老礦煤場排隊,影影綽綽的燈光中突然發(fā)現(xiàn)毛調(diào)度從排隊的車尾一輛車一輛車詢問了過來,有時給司機敬一支煙,點上火,有時與司機握握手,寒暄兩句,其實就是在仔細了解車輛拉煤情況,那樣子畢恭畢敬,好像給他的領(lǐng)導匯報工作一般,一直問到我坐的車前。毛調(diào)度一見我在車內(nèi),有點尷尬,只敬了我和親戚一支煙,也不問便車的情況了,急急就奔前面的卡車去了。那一刻我才想起,毛調(diào)度每每是早起的,我一直以為是上廁所了,啥時回來又睡下的,瞌睡重的年輕人確實搞不清楚。
后來我因工作原因調(diào)離了老礦,與毛調(diào)度再沒有見過。
最近偶爾聽人說毛調(diào)度前年就死了,而且死得非常凄慘。原來毛調(diào)度退休后,老婆和孩子都不愿意與他一起生活,天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指桑罵槐,打打鬧鬧,熬了幾年,老家實在不能待,他又無處可去,就回到了老礦,向單位還要了一間宿舍,重新過起了單身生活。那時,老礦因為資源枯竭,已經(jīng)關(guān)井閉坑,礦區(qū)生活的人越來越少,熟人也沒有幾個,生活服務也大不如以前,毛調(diào)度后來又患了腦血栓病,有一段時間,生活都難以自理。聽人說曾看見他從二樓宿舍的窗口丟下一張十元鈔票,央求路人為他打一壺開水,但又說不清楚,人家還以為是個陷阱,不敢搭理。毛調(diào)度是什么時候死的?是病死還是餓死的?其實沒有人清楚,也沒有人愿意搞清楚。發(fā)現(xiàn)他死了是因為他房中發(fā)出的尸臭味引來了人們注意,才輾轉(zhuǎn)把他的死訊捎到了老家。隔天,毛調(diào)度的兩個兒子帶了家門上幾個兄弟趕了過來,也沒有把尸骨搬回老家,就在老礦附近的荒山上草草葬了。
如今,三年時間過去了,老礦益發(fā)破敗,想必毛調(diào)度的墳頭早被荒草淹沒了。
5、趙工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老礦人還多是文盲,能寫文章會打算盤的人就算“秀才”,卻也鳳毛麟角。但老礦人敬仰讀書人,遇到上過中專大學有技術(shù)職稱的人從身邊經(jīng)過,不管身份高低,不分男女老少,都會提前讓在道邊,恭恭敬敬地稱呼一聲:某“工”,就連他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diào)、平時的穿著愛好等等,都是大家爭相模仿的對象。
趙長福是電工,雖然沒有上過學,也沒有職稱,但大家也恭恭敬敬地稱呼他“趙工”。
趙長福其實電工出師才不過兩三年,照理還是個雛兒。那時候老礦干電工的,必是選人機靈、手腳勤快的年輕人,先從學徒干起,一干就是三年。這三年里,除了每天要早到晚歸,替師傅背工具袋、扛材料包,還要給師傅端茶倒水,打掃車間衛(wèi)生,甚至有的下班了還要去師傅家中幫助干家務,基本就是師傅的全職仆人。但師傅卻普遍奉行“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歪理惡習,并不用心去教徒弟。每當干到工作中的關(guān)鍵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和將要上演自己“拿手好戲”的緊要關(guān)口,往往借口取東西,支開徒弟,悄悄完成。等徒弟拿到東西再回來,什么也看不到。幾年下來,老實本分一點的徒弟往往一事無成,技能長進并不大。心眼活絡的徒弟實在著急,就千方百計巴結(jié)師傅,整天蜜一樣粘在他們身上,偶爾哄得師傅開心,也能撿到三棗倆核桃。如果徒弟還肯動腦筋,不斷思考總結(jié),日積月累,也能增點見識,長點本事。趙長福就屬于這種心眼活絡的徒弟
其實老礦那時候的那些所謂師傅,文化層次低,普遍不懂設備工作原理,又不識圖,處理故障并沒有科學方法,全憑自己的老經(jīng)驗去試探。如果運氣好,一上手就“瞎貓碰上只死耗子”,也能手到病除,只是這樣的幾率實在太低,但在他們嘴上炫耀的機會卻非常多。絕大多數(shù)時候的運氣并不如人意,就只能一個方法試過,不行,再試另一個方法。一個人試過了,不行,再換另一個人上去試。往往事倍功半,效率并不高。但趙長福三年學徒出師時,不僅把師傅的剝線、接線、絕緣包扎的基本功學到了,還有幸外出參加了一次電工學習班,學會了看設備電路圖。等到他三年期滿正式出師的時候,雖然對老礦電氣設備還算不上精通,但大體上能搞清楚各個電路板的功能和作用,再根據(jù)故障現(xiàn)象判斷問題癥結(jié),一般總不會出某一塊電路板的范圍,檢修準確性就大大提高了。有了這本事,趙長福很快就在老礦的電工圈中出了名。車間主任常豎著大拇指說:“那娃就是聰明,是這撥學徒中最好的一個電工。”同車間的工友佩服地說:“真是遇見神了,咱們解決不了的問題,人家搗幾改錐就行了。”還有人也想跟他學幾招,見了面也不稱呼他“小趙”,直接稱呼 “趙師傅”了。趙長福的幾個師傅受了冷落,背地里則小聲嘰咕:“看我以前說的話對不對?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嘖嘖。”
按道理說,趙長福也是老礦舊有師徒關(guān)系的受害者。現(xiàn)在自己有了出息,當了師傅,總該換換門庭,變變規(guī)矩,好好帶幾個徒弟,出一口惡氣。那知道他不但原原本本承接了自己師傅的舊有惡習,而且表現(xiàn)得心眼更小,更不容人。每次對待別人的求教都冷面相對,比當年他師傅對待他還決絕,毫不委婉,直接就說:“這東西復雜著呢,給你講三天三夜你也聽不懂!”說完,就把他收集的幾張電氣圖紙馬上收起來,一把塞進自己的工具柜,“啪”一聲用力甩上柜門,鎖上掛鎖,揚長而去。驚得一幫求教的人目瞪口呆,此后再沒有人敢向他提問和尋求幫助了。
趙長福的大名在全礦叫響那是更換主提升機時候的事。
那年,老礦為了擴大生產(chǎn)能力,計劃拆掉現(xiàn)用的小提升機,更換一臺大功率新設備。大功率新提升機為了安全都配有過載自動保護系統(tǒng),光這一部分的設備就能布滿一大間廠房,所以電控單元就更龐大更復雜了。聽說有些用戶由于電氣維護檢修能力不到位,經(jīng)常出故障,只好人為摘除自動保護系統(tǒng),手動冒險運行,天天提心吊膽,直到廠家技術(shù)人員日夜兼程,趕來救助。礦上也擔心出這樣的問題,就在購買提升機的合同中明確說明,供貨方必須負責培訓一名維修人員。礦上的電工大都沒有見過世面,也怕自己玩不轉(zhuǎn)這個龐然大物,都不敢報名參加培訓,只好安排趙長福去廠家學習。有了這次為期半年的培訓機會,趙長福算是走了狗屎運,從電工基礎(chǔ)、控制理論,到提升機的構(gòu)造、電控工作原理,設備廠家都給他專門做了一次全面系統(tǒng)的訓練,所以他的電工業(yè)務的確長進很大。等他結(jié)束培訓回到單位,新設備剛好到貨,他又參與了新設備的安裝和調(diào)試。這一路跟下來,趙長福就真正成了老礦第一個能玩轉(zhuǎn)這臺大型提升機的人。
主提升機是煤礦很重要的生產(chǎn)設備,只此一臺,把持著礦上的運輸咽喉,礦領(lǐng)導極為重視,擔心出故障影響生產(chǎn),就指定趙長福為主提升機的專門維護人。有了這塊欽定“御醫(yī)”的招牌,別人自然不敢輕視,從此他上班不但不用再管其它設備,還不必天天去車間報到參加班前會,只管一心盯著井架上飛轉(zhuǎn)的天輪,保證讓它每天都歡快地唱歌就行了。主提升機剛投入運行,人、機、環(huán)、管各個系統(tǒng)都在調(diào)試適應階段,還真出過不少問題,但這也在情理之中。雖然這些問題很快就解決了,也沒有影響生產(chǎn),但一次次還是把礦領(lǐng)導嚇得不輕。當他們看到這些故障都被趙長福一一輕松處理了,一時驚為天人,就對他的贊許和認可愈來愈強烈,同時也就更感到離不開他了,連他請假回家都是礦領(lǐng)導破例親自批準,安排老礦唯一一臺高級小車——北京吉普,來回四百多公里,送他去,接他回,一點也不敢耽誤。那時候小車可是稀罕物,即是這臺帆布篷的吉普車,連老礦的總工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所以趙長福坐小車回家的事影響可不小,此后,“趙工”的稱呼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在全礦叫開了。趙長福也不客氣,聽到別人恭恭敬敬地稱呼他“趙工”,心里比灌了蜜還甜,就立馬脆生生地大聲應了。
這年年末,趙長福順理成章當選為礦勞動模范,還領(lǐng)到了一大筆獎金。他比照老礦總工的樣子,用這筆獎金給自己買了一件黑呢子外套,還配了一架金絲眼鏡,他這樣一打扮就更顯得干凈利落,風流儒雅,還增添了不少書卷氣。加上主提升機慢慢渡過了適應期,運行越來越正常,一點不用他多操心,整天閑得他沒事干,東游西蕩,四處招搖。趙長福那一段小日子過得別提有多滋潤了。
就在趙長福整天躺在主提升機房過神仙日子的時候,車間里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只是經(jīng)常不去車間的趙長福不知道而已。起因是第二年礦上分配來了五六個技校畢業(yè)生,個個長頭發(fā),大喇叭褲,說話流里流氣,還沒大沒小,不知道主動給師傅敬煙端茶,一點也沒有做徒弟的樣子,惹得幾個老師傅剛見面就恨得要死。但時間一長大家發(fā)現(xiàn),這幾個“小油子”雖然看上去不順眼,但干活很在行,除過電工基本功欠一點火候外,檢修判斷故障的技術(shù)比他們這幫老家伙要高出一大截。關(guān)鍵他們還不世故保守,誰有問題就馬上給他講,干脆利落,一點也不藏著掖著。看大家都不識電路圖,他們還主動去礦檔案室借出了全礦所有設備的電氣圖紙,又找生產(chǎn)科描圖員復制了一份,全掛在了車間的墻壁上,誰不懂就馬上對著圖紙分析講解。他們講一次,這類問題一大幫人都聽明白了,他們講一臺設備的原理,全車間的人都搞清楚了。如此這般,半年下來,整個電工車間所有人的技術(shù)都比再當三年學徒的收獲還多,進步還大。
俗話說,麻繩從細處斷。每年農(nóng)村收秋的時候,正是老礦生產(chǎn)儲存冬季供暖煤的重要階段,就在這個關(guān)鍵時節(jié),老礦的主提升機突然就不動了,恰巧趙長福還請假回老家了。礦上趕忙給他打電話要他立刻趕回來,奇怪的是他卻在電話那頭懶洋洋地說:“假期還沒有滿,也找不到車。回不去!”辦公室主任聽了在一旁一個勁捶胸頓足,萬分懊悔地說:“全怪我沒有給趙工安排小車啊。”大家仔細一打聽才知道,前天趙長福準備回老家收秋,就還去礦上要車,就是要那臺北京吉普專程送他回家。恰巧小車去省城辦事了,辦公室主任也有要事纏身,就不耐煩地說:“礦上就一臺車,辦公事都忙不過來,怎么能每次都送你回家?”趙長福遭此拒絕,當天就沒有成行,當晚他還去機房值了夜班,第二天一大早才出發(fā)回家的。可他前腳剛走,主提升機今天就出問題了,真是邪門!
大家吵吵歸吵吵,問題總得解決,要不然全礦三千多人就只能停工休息。礦領(lǐng)導立刻拍板,北京吉普馬上出發(fā),去趙長福家接他。但四百多公里山路,即使日夜兼程,來回最快也得兩天。整整兩天,那得耽誤多少事啊?總不能就這樣干耗著?車間主任就試探著說:“要不讓我們車間的年輕人試試?”礦領(lǐng)導也是抱著病急亂投醫(yī)的心態(tài),這才勉強同意讓他們來會會診。但還不放心,就特別叮囑,只檢查,不維修,等搞清原因,大家研究后再說。沒想到那幾個“小油子”一上手,只圍著設備看了幾圈,又用萬用表測了測幾個導電樁,沒用半個小時,主提升機就又開動了,驚得礦領(lǐng)導大呼:“原來這大型設備也沒有多神秘嗎!”
過了幾天,車間召開主提升機檢修技術(shù)總結(jié)會,主任讓“小油子”們分析原因,介紹經(jīng)驗。剛返礦的趙長福當然也參加會議了,只是他坐在車間的一個角落里,悶悶不樂,一言不發(fā)。一個“小油子”大大方方地站起來,給大家介紹說:“那天的故障原因并不復雜,就是電壓波動引起過載保護,電壓平穩(wěn)后過載恢復裝置沒有動作。但最奇怪的是……”他頓了頓,接著小心說道:“好端端的電容接線端子,都用螺絲緊固了的,怎么斷開的?我們認為肯定是人為斷開的。”此話一出,大家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坐在角落的趙長福,只見他臉色大變,額頭上立馬有細密的汗水隱隱滲出,他慌里慌張分辨道:“你們都看我干什么?我回家了,我怎么知道呢?”這次技術(shù)總結(jié)會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后來,趙長福仍然“專管”主提升機維護,主提升機也沒有再出過大問題。人們在礦區(qū)遇見趙長福還照例稱呼他“趙工”,但趙長福卻不再應聲,遠遠地見了人自己先就低了頭讓在道邊,連他的黑呢子外套和金絲架眼鏡,也沒有見他再穿過和戴過。
6、黎萬
老礦小市場的大棚下面,黎萬歪坐在石臺邊上,正與礦上幾個歇班的礦工打撲克、炸金花。賭注就是一支一支的香煙,拆散的香煙在每人面前的石臺上已經(jīng)各摞了一堆,有的堆大,有的堆小。他的拐杖也和他一樣,斜靠在石臺邊上。這個市場不大,在老礦俱樂部旁邊,一般早晨比較熱鬧,有賣包子、油條、稀飯等各種早餐的,還有鄰村農(nóng)民帶了自己種的新鮮蔬菜來趕“早集”的,攘來熙往,熱氣騰騰。九點一過,人稀集散,市場只剩下孤零零的三家“商戶”,一家賣涼皮的,一家賣麻辣燙的,還有一家就是黎萬老婆擺的賣瓜子、麻籽、花生等零食的小攤,市場就顯得格外空曠冷清。黎萬的老婆坐在石臺下的小板凳上,一邊嗑著麻籽,一邊打著瞌睡,還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身邊幾個打牌人吹牛聊天。她嘴皮上掛滿了經(jīng)舌頭和牙齒通力協(xié)作,精心加工后剔出的麻籽殼,麻籽仁當然已經(jīng)下肚了。如果光嗑麻籽不說話,它們也不會掉下來,遠遠望去,就像害了黃水瘡后在嘴上結(jié)的痂。但她偶爾還是會“咳”一聲,那些麻籽殼就紛紛落下,頑強留下的一個卻酷似嘴邊天生的一顆黑痣,反倒把她木訥的臉龐襯托出幾分調(diào)皮和滑稽的生動。她面前有石臺遮擋,你一點也看不出她是個跛腳的女人。
黎萬說那次爬上塔吊吊臂的時候,他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土地占用了,錢又要不來,村里人要生活啊。
黎萬小時候其實是個流浪兒,四處漂泊,沿街乞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也不清楚自己的父母是誰,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老礦旁邊的村里人可憐他,就留他在村里的飼養(yǎng)院幫忙看牲口,村里人這家給點洋芋蘿卜,那家勻點攪團呱呱(鍋巴),好歹能混到飯吃。村里唯一上過幾天學的馬會計,選“黎民萬歲”之意給他取名“黎萬”,意思讓他記住吃百家飯長大的這份情意,他才算是有了大名。后來他才落戶留在了村里。
黎萬說的爬塔吊的事,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老礦要蓋生產(chǎn)調(diào)度樓,占了村里的地,賠償款按協(xié)議給了縣上,由縣上再分撥給村里。那年春天縣上突然遭遇冰雹,政府也是個捉襟見肘的窮財政,一著急就給挪用了,錢就沒有交到村里人手上。村里人找礦上,礦上說錢給過了;找縣上,縣上說現(xiàn)在沒有錢,等有錢了再說。來來去去,拉拉扯扯,眼看著新調(diào)度樓主體快封頂了,村里人還沒有拿到錢,也沒有什么好辦法。黎萬那年剛二十多歲,還沒有成家,整天在村里開個小四輪拖拉機,忙忙地給地里拉糞呢。他聽說這件事后,心里就放不下了,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也是報恩心切,就自作主張,乘中午老礦調(diào)度樓工地午休時間,悄悄爬上了施工現(xiàn)場搖搖晃晃的塔吊吊臂,引得礦區(qū)周邊居民一齊涌到工地觀看,縣上、鎮(zhèn)上、礦上的領(lǐng)導都來了,比現(xiàn)在許多大城市年終上演的農(nóng)民工跳樓討要工資的場面還要大,我也一直覺得大城市農(nóng)民工跳樓討要工資的辦法就是跟黎萬學的。縣上、礦上都怕出人命,雙方一商量,只能由礦上再出一次錢,先把問題給解決了,以后縣上再想辦法在其它方面給礦上補償。黎萬是在塔吊上看到有人背來一包錢交給村主任,村主任細細數(shù)過向他點頭肯定后,才沉著臉慢慢爬下來的。“塔吊事件”后,老礦周圍人都知道村里有這么個不要命的主,礦區(qū)人見了都怯他三分,對面遠遠遇到都想繞開了走,但黎萬在村里的威信卻一下樹起來了。來年村上換屆選舉村主任,黎萬就順理成章地高票當選了。
黎萬沒讀過書,但腦子不笨。他知道光靠村里的薄田解決不了村民富起來的問題,按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古訓,黎萬起先組織村民上山割荊條,回村手工編制煤礦支護用的荊笆,既不要資金投入,編制技術(shù)也很簡單,一個下午就能學會。荊笆編成后,他親自到礦上推銷。礦上也害怕與周邊村民打交道,更害怕與黎萬打交道,擔心再攤上蓋一幢調(diào)度樓卻要付雙份錢的事,寧愿與外地客商合作,也不接黎萬的活。黎萬就天天去礦上泡領(lǐng)導,連領(lǐng)導上廁所都在門口候著,既做承諾,又打保票,軟硬兼施,一個月下來,熬得礦領(lǐng)導不勝其煩,實在沒有好辦法了,就專門召開了一個購買鄰村荊笆的專題會議,才決定冒險與村里建立合作關(guān)系。黎萬回村后給大家說,賣荊笆可不像討要賣地拖欠的錢,不能只做一錘子的買賣,必須質(zhì)量好,價錢低,按時供貨,不能耽擱礦上的事。黎萬安排專人收購,從驗收到估價,從保管到交貨,絲毫不敢馬虎,一年下來,礦上也認可了他們的荊笆,村里各家各戶都賺到了一筆油鹽醬醋錢,皆大歡喜。這年過年前,很有眼光的馬會計,連哄帶騙硬要把自己的跛腳大閨女嫁給黎萬。一個流浪漢哪里有挑剔的資本,很快雙方一拍即合,黎萬終于在村里安了家,立了戶。
后來幾年,黎萬在村主任的位置上干得也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村里除過承攬了老礦荊笆供應任務,又相繼辦起了木料場、沙場、石料場、磚瓦廠,接手了老礦支護坑木、沙石料、砌碹石料、磚瓦的供應業(yè)務,眼看村里白天見不到一個閑人,村里人的日子卻一天比一天好。黎萬就成了鎮(zhèn)上的紅人,經(jīng)常與鎮(zhèn)長一起,坐著小車去縣上、市里開會,領(lǐng)獎狀、披紅戴花,著實風光。
黎萬的兩個娃娃能滿地跑的時候,不知誰向省上寫了匿名信,說黎萬貪污村里自留資金,中飽私囊。省上批給市里,讓認真調(diào)查。市里對這個爆發(fā)戶式的村子也很關(guān)注,就專門成立市縣兩級工作組,入村調(diào)查。也怪黎萬沒有管理經(jīng)驗,平時不注意保留支付憑證,有時請人吃飯,有時送人禮品,都沒有證明人,自己一個人就辦了,也沒有留下發(fā)票,白紙條子入賬,全成了糊涂事。現(xiàn)在讓人追問,連自己都說不清楚。黎萬指天發(fā)誓,沒有多拿村里一分錢。但調(diào)查組只認證據(jù),追住黎萬不放,一件事一件事地查問。十幾天下來,黎萬人瘦了一圈。熬不過去的黎萬,晚上喝了酒,在原來飼養(yǎng)院改建成的村文化廣場上,搖搖晃晃,鬼哭狼嚎,一幫人勸都勸不回去。黎萬反復叨叨說,他這幾年為村里的事情,連命都能搭上,可村里人不但不相信他,還從骨子里瞧不起他。他娶的跛腳老婆也是老丈人馬會計連哄帶騙硬塞給他的,他啥都看清了。從今往后,他欠村里老少爺們的債就算兩清了。他心死了,不當這個主任了。第二天,黎萬就到鎮(zhèn)上交了辭職申請,連調(diào)查組叫他他都不去了,還說,我就是一個農(nóng)民么,你還能把我關(guān)起來?鎮(zhèn)上比較了解情況,免不了上上下下報告、聯(lián)絡,后來總算把這事給擺平了。可黎萬鐵了心再不當村干部了。
不當村主任的黎萬,無官一身輕,可抓錢的手卻沒有停下。到上世紀末期黎萬四十多歲的時候,河灘里已經(jīng)擺下了他的七條挖沙船,雇了三十多個工人,日夜生產(chǎn)。源源不斷篩選的沙石,不但供應老礦,還有許多運往外地,黎萬的身價就慢慢漲起來了。有了錢的黎萬,自然出手闊綽大方,出門前呼后擁,啥事都能干,啥事也敢干,日子就過得鶯歌燕舞,春光無限。據(jù)說鎮(zhèn)上剛開發(fā)的像別墅一樣的獨棟小康屋,因為價位高,買的人少,可黎萬居然相繼買了六棟,都是黎萬買給與自己相熟的女人的。幾年下來,有些動作快一點的女人,已經(jīng)把黎萬的娃娃生下來放床上了。鎮(zhèn)上有人就私下里給那一圈小康屋起了一個名字,叫“黎春院”,黎萬那些年也就很少回村子里的家了。有人當年在酒桌上問過黎萬:“我一個老婆都管不好,經(jīng)常淘氣惹事,搞得全家雞犬不寧、筋疲力盡。你有六七個女人,咋管得過來呀,她們也能聽你的話?”黎萬把一大杯酒倒入口中,紅著眼說:“人不就是愛錢嗎?你給她們錢了,她們還能鬧個屁!”挨黎萬身子坐的牛翠翠馬上站起來,端著酒杯嬌聲說道:“哎喲,我可不是你說的那種女人,來,滿上,咱倆兒喝一個一生一世交杯酒!”
黎萬的好日子是在一次車禍后,戛然而止的。那次車禍,把黎萬開的大型越野車摔得稀爛,黎萬不知過了多久才醒了過來,身子不能動,喊了幾聲也沒有人應,黎萬以為自己要死在那個山溝里了。最后,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放羊人,才找人把他送到了醫(yī)院,算是撿回了一條命。但他的右腿被車架卡的時間太長,終于沒有保住。
黎萬架著拐杖出院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來接他。他早聽說鎮(zhèn)上那幾個女人看他腿廢了,一起賣了小康屋,卷了錢四處走了。老婆那里他也不好意思去,只能打出租車去了砂石場。他住院這半年時間,砂石場也變化很大。生產(chǎn)沒有人張羅操心,賣出去的沙石收不回賬,工人工資不能按時發(fā)放,不幾天功夫,那些采砂船上能卸下來的零件都被人當廢鐵賣了,設備也就開不動了,一幫工人還經(jīng)常來找他要工資。黎萬那些天就窩在砂石場的一間破鐵皮房里,連一口飯都吃不到嘴里,死的心都有了。
村里人實在看不下去,就有人去找馬會計。須發(fā)皆白的馬會計長嘆一口氣,到底還是給在外地上大學的外孫子打了一個電話,黎萬的兒子過了幾天就回來了。馬會計出主意,黎萬的兒子跑腿,一周下來就把黎萬的砂石場和設備都給盤出去了,有了錢也就把工人的工資結(jié)清了。接黎萬回村的時候,黎萬說啥也不去。黎萬老婆其實知道黎萬的心思,但前后一折騰,黎萬現(xiàn)在已沒有錢再在外面購房置家了。馬會計就央求熟人在老礦給租了一間職工宿舍房,黎萬和老婆就搬到了礦上。可黎萬和老婆畢竟不是礦上的工人,又不種地,一家人也得吃飯呀。以前不太出門的黎萬老婆,只得硬著頭皮,準備了現(xiàn)在這個賣零食的挑子,拉了黎萬一同出來賣,算是勉強混口飯吃。黎萬起初也不愿出門,但經(jīng)不住老婆天天催促,加上心里寂寞煩悶,就漸漸地隨老婆出來了。老礦與鄰村緊挨著,步行不過200米,黎萬老婆好幾次動員黎萬回村里的家中轉(zhuǎn)一轉(zhuǎn),但黎萬總以腿腳不方便為由,再也沒有回過村子。時間一長,就沒人再提這檔事了,黎萬也好像與那個村子沒有了一點關(guān)系,倒看上去真像一個老礦工傷退休的老工人。
一個冬日的午后,陽光溫暖和煦,連一點風也沒有,曬得人慵懶而舒坦。老礦小市場邊有人過來對黎萬說:牛翠翠又在縣城找了一個男人,人家還是個干部,今天要在縣城四川大飯店舉行婚禮呢,你不去看看?黎萬聽了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只把手中一把好牌摔在石臺上,喊一聲:“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