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格薩爾》:編纂法度與史詩風采
藏族史詩《格薩爾》被先后列入中國和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編纂與傳播,即成當務之急。漢文版的編纂出版,更是重中之重。知名《格薩爾》專家降邊嘉措編纂的漢文版《英雄格薩爾》5卷本于今年5月出版,有藝術、學術、文化、社會、政治等多重價值,值得贊賞和銘記。
一
《格薩爾》是世界上最長的史詩,且是活形態(tài),至今被藝人傳唱。史詩故事多達120部,長達100萬行;因產(chǎn)生年代不同、流傳地區(qū)不同、說唱者不同、整理者不同,抄本與刻本不同,異文本數(shù)以百計。《格薩爾》傳唱千載,如信息之河,支流無數(shù),匯聚了不同演唱者的藝術靈思和文化體悟。篇幅長而形態(tài)活,是《格薩爾》的特長,也是史詩編纂的巨大難題。
降邊嘉措敢于知難而上,并取得非凡成就,因為他從事《格薩爾》研究工作37年,熟悉《格薩爾》,熱愛《格薩爾》,把《格薩爾》工作當作畢生使命。也因為他編纂過漢文《格薩爾王全傳》、藏文“《格薩爾》藝人說唱本叢書”10卷,及《格薩爾》藏文精選本40卷、51冊,有豐富的史詩編纂經(jīng)驗。還因為他集學者、作家、翻譯家、編輯家等多種身份技能于一身,以學者的寬廣眼界和淵博學識,作家的藝術才情,翻譯家的語言敏感,編輯家的嚴謹作風,才能在《格薩爾》全貌概觀、故事遴選、結構安排、言辭斟酌諸方面,周到細致,舉重若輕。這部《英雄格薩爾》,正是他嘔心瀝血的巔峰之作。
史詩《格薩爾》故事,包括“上方天界遣使下凡,中間世上各種紛爭,下面地獄完成業(yè)果”,頭、尾必不可少,但格薩爾征戰(zhàn)故事多達百余部,全選不可能,選什么、如何選?降邊嘉措熟諳史詩,《英雄格薩爾》選目精當。書中20余部征戰(zhàn)故事,含伏魔、奪愛、保國、復仇、爭霸、拓土、掠財、救難等諸多模式,弘揚英雄善業(yè),而不失部落競爭的殘酷真相。因采用相對成熟的整理本及翻譯本,又參照各種抄本、刻本、唱本,融匯眾長而結構齊整,自成一體而氣象萬千。
20余部故事篇幅巨大,僅《霍嶺之戰(zhàn)》就有兩冊,編纂者需精心選材,對史詩故事進行有機重構。《英雄格薩爾》剪裁恰適,繁簡合度。舉例說,為助格薩爾馴服坐騎,珠牡唱著名的“馬贊”,長達309行,從良馬分類,到長相、馬腿、馬齒、毛質(zhì)、馬蹄、骨節(jié)等等,唱出游牧民族的馬經(jīng)驗和馬文化,及愛馬深情和由衷祝福,汪洋恣肆,搖曳婉轉(zhuǎn),曲盡史詩風味。而第91章:“玉拉作山贊名揚后世”,編纂者卻惜墨如金,玉拉“山贊”有數(shù)百句,書中只錄了區(qū)區(qū)12行,語言炫技,點到為止。
史詩韻文,篇幅長而節(jié)奏慢,與現(xiàn)代讀者欣賞習慣有距離。《英雄格薩爾》文體出新,將純韻文說唱,改為散文與韻文結合,散文敘事和說明,韻文細描和抒情。如此可節(jié)省篇幅,更便于把控節(jié)奏,讓史詩情節(jié)流暢,張弛有度。更難得書中敘述性文字,多從史詩辭句化來,隨處有諺語、箴言、比興,珠璣滿眼,史詩語言特質(zhì),得到了高度保真。例如,書中敘侍女燒水——“阿瓊吉和里瓊吉知道燒柴的方法和訣竅:黃刺是烏鴉,應當摞著燒;刺鬼是魔神,應當壓著燒;羊糞是餓鬼,應當撒著燒;劈柴是英雄,應當堆著燒;柏樹是好友,應當挑著燒;麥秸是青年,應當擺著燒。”
史詩蘊涵豐富,從歷史—記憶—傳說—傳奇—神話,到生活經(jīng)驗—生存智慧—認知方式—宗教情懷—藝術想象,是英雄頌歌也是文化展覽,是生活百科也是語言寶庫,是歷史遺跡也是宗教譜系,是心靈圖騰也是娛樂源泉。《英雄格薩爾》最大特色,是寓復雜于單純。復雜是表象,是衍義;單純才是史詩根源,是本真。史詩產(chǎn)自人類童年,孕于人類童心。童心特質(zhì),是認知、念想、情感的純真。純真之心,可包羅萬象。書中最可愛的段落,是唐賽說阿扎國谷倉,“里面有青稞的父親章杰,母親第雅,女兒格托,兒子扎仁,孫子堪第,孫女索壽,舅舅扎通,姨娘瑪章,還有青稞長官瑪達,僧人阿達,男仆尼杰,女仆喀熱,青稞的家族全在這座糧食城中。”不只說青稞實物,是說青稞的“央”(可復制的親本);如此生動意象,不惟萬物擬人,疑是馴化青稞的遠古信息。
《英雄格薩爾》不僅是一部令人贊嘆的史詩讀本,且創(chuàng)造了一套史詩編纂法度,可供后人學習、借鑒、研討和繼承。
二
英雄史詩主旨,是講述英雄事跡,塑造英雄形象。《英雄格薩爾》于此尤為用心,眾多英雄讓人傾慕,刻骨難忘。其中,漢妃之子、格薩爾的哥哥嘉察形象,特別值得一說。嘉察天生武勇,嫉惡如仇,性格火爆剛烈,英雄氣概無人能及。在《霍嶺大戰(zhàn)》中,浴血沖殺,奮戰(zhàn)不休,雖死于霍國大將辛巴梅乳澤之手,然而精魂不散,化為鷂鷹,不能馳騁疆場,也要以霍國鳥雀為食,不飲敵酋血,誓死不還魂。此人是英雄中的英雄,最能體現(xiàn)史詩精神。
格薩爾是第一英雄,貫穿全書,形象更為生動復雜,有時還頗出人意表。例如天界遣使,過程就有波折。神子推巴噶瓦(格薩爾前身)竟不想服從使命,九次躲避,花樣百出,讓神佛滿世界找尋,與人們對天界神祇的想象迥然不同。這讓故事情節(jié)曲折跌宕,引人入勝,且發(fā)人深思:為什么神子不受派遣?是頑皮叛逆,還是害怕?lián)敚渴呛靡輴簞冢只蚴遣辉赋蔀樯褚怍呙\的馴服工具?究其原因,無非人性。人性與神性間的矛盾張力,擴大了格薩爾形象的闡釋空間。
后來,格薩爾來到哥哥嘉察戰(zhàn)死之地,不知哥哥化鷂飛來想與他敘生死契闊,差點一箭將鷂子戳死。危急關頭,戰(zhàn)馬開口,訓斥格薩爾:“啊呀!沒頭腦的格薩爾呀!你真是那種‘皮膚雖白而毫無知識,地位雖高而毫不懂事’的人哪!你天天思念哥哥,哥哥來了你卻拿箭去戳它,那鷂子就是奔巴嘉察呀!”在《姜嶺大戰(zhàn)》中,戰(zhàn)馬亦指點并調(diào)侃格薩爾,同樣俏皮生動,富有娛樂精神,彰顯爽朗心態(tài)。戰(zhàn)馬與騎士生死相依,相互間必須直言無諱。更重要的是,這也揭示了,格薩爾是神子亦是凡人:故經(jīng)驗知識不足、智力思慮不周。神馬的批評,是在格薩爾征戰(zhàn)四方的起步階段,他還在成長,還有進步空間。
格薩爾不辱使命,率嶺族征戰(zhàn)四方,弘揚白色善業(yè),創(chuàng)建無量功德。征戰(zhàn)過程卻不簡單。例如,索波之戰(zhàn)前,神靈已發(fā)出預示,格薩爾心生倦怠,對神靈預示裝聾作啞,既不召集人馬,更無進軍意圖,說是閉關,卻不見修行。天神無奈,只得降下噩兆,迫使他行動。又如,在阿扎之戰(zhàn)中遇險,授記神靈來遲,格薩爾著急光火,竟與神靈吵架,大罵神靈“好像醉漢口中吐亂言”,“又像烏鴉哀鳴惹人氣!”神子人性,可見一斑。
更突出的是,格薩爾遠征歸來,聞愛妻阿達娜姆已死,悲痛萬分,上下求索,發(fā)現(xiàn)愛妻魂在地獄中,即刻展開營救,怒吼三聲,震撼冥府。這一行為,明顯有個人動機,因深愛阿達娜姆,不惜身入地獄,對抗閻王,不救愛妻誓不還。這也是對命運的挑戰(zhàn),作為神子征戰(zhàn)人間,不過是天神工具,少有個人意志發(fā)揮,到此刻,他要為自己而戰(zhàn)。然而他是軍王,亦是法王,要對抗閻王、拯救阿達,不能殺戮,只能協(xié)商。閻王開價,要他一天內(nèi)塑佛像千尊、寫經(jīng)九百部、造佛塔千座,就只能照做,且有附加條件,救阿達娜姆,須同時拯救地獄里十八億亡魂。
超度亡魂經(jīng)過每層地獄,都有阿達娜姆和格薩爾對唱,十八億亡魂伴唱,如大型音樂劇表演,纏綿悱惻而氣勢恢弘,是史詩高潮,也是音樂華章。面對驚悚恐怖情景,阿達娜姆不斷重復:“我越過那里很恐懼”,格薩爾不斷鼓勵:“跟著我格薩爾大王來”。生死關切,情意綿綿;體貼入微,真情昭彰。11大段對唱中,呈現(xiàn)各層地獄的恐怖情形,阿達娜姆不斷詢問,格薩爾逐一回應,解釋殘忍、貪婪、殺生、欺凌、淫蕩、搶劫、詐騙、偷盜、污穢、忤逆、吝嗇、懶惰等人間罪孽的報應。與但丁《神曲》不同,這里有解構地獄幻想、啟迪自心智慧的提示:“……再說那閻羅王他,如認識時是自心,此心普照一切明,不認識閻羅是他身;那敏捷獄卒五臣子,如認識是自身的五指,如不認識看他是五臣;閻王的那個孽緣鏡,如認識它是自己的眼睛,不認識它是孽緣鏡……”洞悉個中奧秘者,即得自由。在此情境中,格薩爾形象的同一性與復雜度同時得到提升。
三
本書裝幀設計很有特色。精裝五冊,厚重大氣,凸顯史詩莊嚴。五冊書分別用藍、白、紅、黃、綠等不同色彩作面,如五色哈達,作吉祥寓意。封面史詩人物唐卡,形象生動奪目,民族氣息濃郁。編輯用心精細,散文宋體,韻文楷書,對比分明。
《英雄格薩爾》形神兼?zhèn)洌倜茈y免一疏。例如,將象雄之戰(zhàn)安排在祝古之戰(zhàn)后,祝古已覆滅,象雄謀臣謝欽尼瑪俄登仍勸國王投奔祝古,有順序顛倒之嫌。再者,《英雄格薩爾》采用分章形式,全書220章,每章有雙行標題,雖無不可,但若既分部再分章,或許更好:一是綱目更加清晰,二是透過“地名+財寶+宗”規(guī)范命名,可見部落戰(zhàn)爭的歷史底色,亦合藝術人類學“事實的多重性”之說,便于讀者體察歷史遺痕。當然,這只是白璧微瑕,不掩異彩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