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丁景唐先生
丁景唐先生是去年12月11日去世的。去年一年中,我的師長親友中離世者甚多,我在辭歲詩里用了一聯“忍看師友登仙列,唯剩詩文作挽聯”,表達我內心的沉痛。丁先生去世后,我也擬就過一副挽聯,想在追悼會上獻給先生,但后來聽先生哲嗣言模兄說,喪事不舉辦追悼會,僅做家庭成員告別,于是我沒有去參加。這副挽聯就一直留在我電腦里。它這么寫的:
追家璧繼小峰,出版新文學傳承真火種
仰秋白尊魯翁,革命舊制度難得純書生
別人看了會怎么想,我不知道。自以為這聯頗能夠傳達出我對先生的理解。30多年前,我與言昭合作寫過一篇文章,論述丁先生的編輯生涯。通過尋查文獻資料,我心目中的丁先生變得豐富起來。他不僅是一位文化領域的資深干部,更是一位終生鐘情于新文學的學術前輩、出版大家,尤其在出版研究瞿秋白、魯迅以及左翼文藝期刊資料方面,堪稱獨步。上世紀80年代,他是上海文藝出版社社長,以前還當過上海市出版局副局長、市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作為一位忙于會山文海的行政干部,他參加學術活動的機會并不多。但是一旦進入了他的研究領域,立刻就展露出學術鋒芒。我有過兩次間接的經驗,現在大約也無人道及,我舉出來隨便說說:一次是上世紀80年代,有個檔次很高的文學大辭典的編撰組舉辦征求意見的座談會,丁先生參加了,他僅僅就殷夫和其他左翼文藝運動的條目,提出了十多處資料有誤的地方,都是道人所未道,語驚四座。這是當時主持現代文學辭目的樊駿先生告訴我的。還有一次,是在上世紀90年代,一家出版社推出一套現代作家印象的叢書,邀了丁先生主編一本瞿秋白印象集,后來與策劃叢書的朋友聊天時,他感嘆說,到底是老一代學者,編撰資料一絲不茍,沒有見過這么嚴謹的學者。他指的就是丁景唐先生。丁先生著述不算很多,但是他的態(tài)度認真和質量把關,是出了名的,從他手里出來的書籍,都大方古雅,正正派派,錯字、或者不規(guī)范的用法,都微乎其微。這方面他有過教訓。我記得一次閑聊時,聊到了書籍出版普遍存在的錯字現象,他感慨地告訴我:“真是無錯不成書啊,上世紀60年代初印《毛選》第四卷,層層把關,反復校對檢查,總以為萬無一失了。偏偏在機器開印時,一粒灰塵落進去,又偏偏落在‘百萬大軍’的‘大’字上面,變成了‘犬軍’,結果就是嚴重政治事件了。”丁先生為人拘謹,從來不會開這類政治玩笑,他所說的事情,應該是屬實可信的。這也是他在工作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絲不差的習慣之來由。
丁先生在出版領域最重大的貢獻是在上世紀60年代搜集出版了左翼文藝期刊資料,把一些零零星星的左翼文藝期刊小報都集中影印出來,為后人研究左翼文藝提供了最全面的第一手資料。這些期刊資料在上世紀30年代白色恐怖下都屬于地下非法出版物,受到國民黨政府的嚴厲查禁,有的只出了一二期就被查禁,有的就如街頭小報,一兩張紙而已。但零碎的紙張里刊印著重要的文化信息,魯迅許多文章都是初刊于這樣的小報里。隨著時間推移,這類破碎紙張極容易損壞遺失。丁先生搜集左翼文藝的珍貴文獻資料,主要依靠了藏書家瞿光熙和謝旦如兩位先生。謝旦如在左翼文藝史上頗有名望,曾經掩護過瞿秋白,這些暫且不說;瞿光熙先生曾被稱為僅次于唐弢的現代文學藏書大家,他收藏的某些孤本可能還超過唐弢。瞿光熙死于1968年。新時期以后,丁先生出版了瞿光熙的遺著 《中國現代文學史札記》,還特意寫了一篇序,紀念瞿先生。30多年前,丁先生把這本書送給我,特意說:“這篇序我是很用感情寫的,瞿光熙是個真有學問的人。你要好好讀這本書。”果然,我從這本書里吸收了很多精辟見解,并且融化到我自己的學術研究中去。
丁先生曾經對我說過,他在以前的工作中,最尊敬的人有三個,他很想逐一寫文章表達他內心的敬意。第一個就是瞿光熙先生,另外兩個,是趙家璧和李小峰,這兩位都是新文學史上名聲顯赫的出版家,晚年也都在丁先生主持的出版系統(tǒng)工作。丁先生對兩位前輩的敬重,顯然不僅是對個人命運的同情,而是他們在年輕時代都曾經叱咤風云,為傳承新文學精神作出過重要的貢獻。李小峰身為北大的學生,親炙于周氏兄弟,后來創(chuàng)辦北新書局,也是圍繞了二周以及新文學名家的著作出版,可以說是魯迅前期最信任的出版家;而趙家璧又是魯迅晚年很信任的青年出版家之一。趙家璧以編輯新人的身份主持出版 《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輯,新文學的十大元老都加盟其事,既是現代文學史上難得的盛舉,也是現代出版史上的一段佳話。丁先生對此心向往之。當他主持上海文藝出版社工作后,就策劃了編輯出版《中國新文學大系》續(xù)編的計劃。這項計劃,是將中國新文學作品分作五輯書系,第一輯是重印趙家璧先生主編、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出版的1917-1927年第一個十年作品集,第二輯接著編輯 1928-1937年的作品集,第三輯編輯 1938-1949年的作品集,第四輯編輯1949-1976年的作品集,第五輯編輯1978-2000年的作品集。這套工程浩大的叢書,幾乎耗費了近20年的時間,由文藝出版社幾代領導編輯、以及幾代作家學人共同努力完成的。丁先生是首倡者,他親自主持了第二輯大系的編輯,并且自己還負責編輯資料卷。叢書體例、編輯原則(如必須收錄作品的初刊本)、編輯形式(如請名家作序并主持分卷主編等)都嚴格繼承了第一輯的原則。為此,他奔波于京滬兩地,走訪了葉圣陶、巴金、夏衍、聶紺弩等新文學大家,這個出版工程得到了廣泛支持。正因為丁先生開了一個很好的頭,為編輯出版這套叢書打下厚實的基礎,才可能有20年以后的最后輝煌。
從學習、研究魯迅、瞿秋白兩位新文學偉大旗手出發(fā),從編撰作家年譜、搜集出版左翼文藝期刊文獻出發(fā),丁先生在自己的工作范圍里,勤勉地勞動著、耕耘著,一點一滴地打下了新文學研究的龐大基石,推動了當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丁先生早年從事學運,一步步走上革命的實踐道路。他寫過新詩,編過文藝刊物,搜集過民間歌謠,培養(yǎng)過青年作家,后來從事黨的文化管理工作。丁先生作為一個出版單位的主要領導干部,在撥亂反正、思想解放運動中也是面對了各種考驗。丁先生青年時代就參與地下黨的活動,對革命險境不是初打交道,他在生活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經驗,由他來主持思想解放運動中的出版工作,既要推動思想解放,撥亂反正,又要掌握好政策的分寸,保證不翻船,這對于別的知識分子領導干部可能會覺得很難,但對丁先生來說,雖是如履薄冰,依然從容不迫。我隨便舉兩樁事來說明這種情況,這些事都是發(fā)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
一件事是南京大學許志英教授編的《周作人早期散文選》的出版,這大約是新時期以來第一次出版周作人的散文集,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那是非常吸引眼球、也會引起極大爭議的一本書。作為李小峰的私淑者,丁先生不會不知道周作人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價值,但是出版時遭遇到的阻力也是可以想見的。關于這本書的出版,聽說是幾經反復,最后是許志英教授的序文(正面評價周作人的)被刪掉,但周作人早期非常有戰(zhàn)斗力的文章還是正式與讀者見面了。我那時大學畢業(yè)不久,從這本書中獲得了極大的營養(yǎng),打開了研究視野。但是許教授作為編者當然是有意見的,當時文藝出版社的編輯中也有對丁先生的非議,覺得他膽小怕事,但恰恰是丁先生,采取了退一步進兩步的策略,保證了周作人著作的出版。
還有一件事,我記憶猶新。也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胡風冤案的平反工作也在陸陸續(xù)續(xù)地進行中。文藝出版社率先重版曹白的散文集《呼吸》,那是胡風提議的,賈植芳先生有一個以前的學生在上海文藝出版社當編輯,好像是通過這樣的關系把《呼吸》正式印了出來,里面還載有胡風當年為這本書寫的序言。這在外人看來,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可是圈內人知道,這是胡風冤案平反后,能否出版他們的著作的一個信號。青年木刻家曹白早年與魯迅有過親密接觸,后來又參加了新四軍,彭柏山是他的入黨介紹人。曹白在抗戰(zhàn)時期寫了許多介紹江南新四軍抗戰(zhàn)的散文,主要是通過胡風主編的《七月》與讀者見面的,后來這些文章結集為《呼吸》,收入《七月文叢》出版。這本書與胡風有密切的關系。1949年以后,曹白既不發(fā)表文藝作品,也不創(chuàng)作木刻,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干部。1955年的胡風冤案沒有牽連到他,歷次政治運動也沒有牽連到他。這次胡風他們集體推薦 《呼吸》的出版,并且載有胡風的序文,都是含有試探性的。這本書在上海文藝出版社順利出版,似乎給了胡風及其朋友們一點希望。緊接著賈植芳先生和他的學生又計劃出版胡風在東北解放區(qū)寫的人物特寫 《與新人物在一起》,但是這本書的選題就遇到了困難,最后擱淺,可能是丁先生在這個選題上采取了比較謹慎的態(tài)度。這件事曾引起過賈先生的抱怨,在賈先生與胡風等人的來往信件上,提到過這件事。我當時也只是以為丁先生比較謹慎而已。但是最近讀到丁言昭寫的她父親的傳記故事,其中寫到,因為1955年彭柏山受到胡風冤案的牽連,丁景唐也受到停職檢查和大會批判,然后,作者寫道:“這一年的遭遇,使他的思想和生活發(fā)生了深刻變化。首先,他本來是十分自信的人,自認為掌握黨的政策,理解黨的理論既快又準,吃得透,用得穩(wěn),不料一個‘比較穩(wěn)重’的意見卻招來一場大波,被無限上綱上線,雖然有幸未及‘沒頂’,那一份理論自信還是平實下去了……此后,丁景唐在處理日常事務工作時,日趨具體和慎重,一改過去那種勇于兼顧各方面的能力展現,集中于本職、本份工作 。”讀到這里,我才明白了前面那件事的真實原因,1955年丁先生也是一個受牽連者,付出過慘痛代價,這才使得他處理《與新人物在一起》的選題時心有余悸,他這種謹慎態(tài)度在當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丁先生多次與我講過,上世紀60年代中,他因為搜集出版左翼文藝期刊資料,被批為上世紀30年代文藝黑線人物,那些辛苦搜集來出版的期刊都被堆放在出版局的辦公樓里燒毀,火焰把辦公樓的地板都燒壞了。現在,我坐在電腦前寫這篇文章時,耳邊還會響起丁先生講述這些經歷時,用寧波話爆出一句:“活靈嚇出!”
正因為有這樣的經歷,我覺得,在上世紀80年代初思想解放運動剛剛展開之時,丁先生是具有較高的掌握政策、理解政策的能力和水平的,他主持的上海文藝出版社能夠有理有節(jié)地推出 《呼吸》《周作人早期散文選》等作品,還有如最初結集出版青年右派作家的代表作《重放的鮮花》,都是具有開風氣之先的意義,有力地推動了思想解放運動。我當時還是一個大學生,正是在這樣一種學術氛圍下一步步受到啟發(fā),決定了自己以后的成長道路。這是我尊稱他為“革命舊制度難得純書生”的理由,也是表達我對丁先生以及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由衷的感恩之言。
丁先生晚年,因為病,長期住在華東醫(yī)院。可能有些寂寞,每次去看望他,他總是表現出非常快樂的神態(tài)。我,還有王觀泉夫婦、張安慶等幾個,總是相約去看望他,有時還在一起聚餐。有一次,丁先生過九四大慶,他在梅園邨酒家設宴,招待許多朋友,并且做了一個即興的發(fā)言,略述他與幾位同輩老人的交往過程。那天,畫家富華當場揮毫作畫,其他人題詞助興,盡興而返。后來韋泱兄作《癸巳雅集》記錄盛宴經過,我寫了一首《題韋泱〈癸巳雅集〉并序》如下:
癸巳五月十三,丁公景唐先生設宴梅園邨,邀請老友相聚。席中公為尊長九秩有四,富華老米壽,蔡耕老、觀泉先生和夫人魯秀珍女士都年過八軼,可謂壽星聚會。丁公與觀泉先生訂交甲子,與蔡、富兩老訂交四十年,可謂香澤流芳。余等均為后輩,舉杯齊頌仁者長壽,情誼長存。近日讀韋泱兄 《癸巳雅集》記錄盛宴,深感不可無詩,特作續(xù)貂之舉,以娛大方。有詩為贊:
丁公藹藹盛華筵,南極群仙鶴鹿緣。夫子觀泉彌益壯,魯姨酣酒晚霞連。蔡翁矍鑠齖猶健,富老龍蛇腕若翩。一路風霜追理想,且留頭顱念前賢。我今獻賦歌仁者,未及擎杯已忘年。
詩中一句“且留頭顱念前賢”,“前賢”即指魯迅瞿秋白,這是這批老人共同的話題。轉眼間4年過去了,2017年,王觀泉夫婦和丁先生都已經作古,半年以后,我再重新抄錄這首詩,內心不勝唏噓。
2018年7月12日于魚焦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