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反抗、追求與超越
為何寫詩呢?一定是生活中不能說出的悲傷太多了吧。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要表達快樂喜悅是很容易的事,這種情感容易被理解,被接納,溫暖明亮,表達起來不受約束,可以肆無忌憚。可是悲傷與苦痛卻常常被掩飾、掩埋,悄悄被抹去。你總是害怕表達自己真正的內(nèi)心,生怕傷害別人,無從解釋,也不愿解釋。自然的,寫詩就成了你的路。
為什么呢?因為詩歌表達情感,更多的時候靠意象與情境的暗示。許多情感日常話語里不能表達,唱歌不夠,跳舞比唱歌表現(xiàn)力強,更直接,更有力量,可是詩的表達卻最自由,也最含蓄。感傷主義詩歌濫情,卻不能否認抒情是詩歌最擅長的功能。對外在世界的細膩感知與思考,因而產(chǎn)生豐富的情感,這是人與動物最根本的區(qū)別。小說講故事,戲劇表現(xiàn)矛盾沖突,詩歌抒情,但好的詩歌抒情一定是建立在思想的基礎(chǔ)上,好的詩歌后面一定有哲學的支撐。一個詩人寫什么詩,由他自己的世界觀決定。詩人對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對生活的認知深度,對人類孤獨荒誕的處境體悟的強烈程度,對個人命運、對世間的苦痛與不公是反抗還是茍合,是擔荷還是犬儒逃避,決定了他詩歌的最終高度。
一個純粹的詩人最終會丟棄掉自己綴滿世俗虛榮的衣袍,忘卻名利場上的喧囂,扔掉戴在臉上的面具,甚至,他會把自己對母親蒼老背影的凝望,對愛人淚水的舔舐,對稚子寧靜睡眠的守護都暫且放下,把自己的肉體生命擲進詩歌的煉獄里。當他能再從這詩的煉獄中走出來,他的內(nèi)心一定已擁有了向詩而生的強大力量,如同賈寶玉大雪中對賈政的那一拜之后,打破樊籠第一關(guān),掙脫命運的引力,他身輕如一個靈魂,從此除魔障,越阻礙,以自己的心跳合上宇宙天地的脈博,以詩歌書寫破解大道無言的啞劇,確認日月星辰排列組合的莊嚴有序,證明人間悲傷與眼淚存在的意義。他被詩神加冕,但也可能因此中了魔咒。
與那些寫詩自娛,或以寫詩為終南捷徑的詩人相比,一個純粹的賦有使命的詩人必然是以命索詩的。所以他必須勇敢。這種勇敢決定你能否始終以真誠的態(tài)度面對真實的自己和真實的世界。你是這個世界的目擊者,也是這個世界一切美好與殘酷的參與者與感受者,你必須用你的眼睛去撕開真相,用你的筆道出真相,以詩歌接近真理,揭示真理。或者你像策蘭,像布考斯基,展示這世界的殘忍與苦難,揭示人性的卑微與骯臟,你甘愿以一己之力背負這世界的罪;或者你像但丁、荷爾德林,像王維、斯奈德,以詩歌的莊嚴神性照亮這世界,以詩歌的溫柔憐憫慰藉人類心中的共同悲苦,以詩歌化解生老病死的恐懼哀傷,最終以詩歌引領(lǐng)我們走向?qū)庫o與光明。而在我看來,撕開浮世表象后面的黑暗固且不易,僅此已需要大勇氣和大擔當,但能幫助我們從黑暗與恐懼中走出來,能幫助我們確認生命存在的意義,確認我們和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確認我們心靈的高貴與悲憫,確認我們的眼淚與歡笑并不全是虛無與荒謬,能幫助我們打開眼睛去驚嘆于萬物之美,去找到那一張渴望親吻的嘴唇,去收撿那些游蕩在大地上的孤魂的詩歌,才更接近詩歌的神性意義。我們需要對黑暗的詛咒,但我們更需要救贖,需要安慰。
純粹的詩人難得,真正的好詩亦罕有。詩是難的。阿本甘說,在天堂里復(fù)活的榮耀之軀有四個特征:無覺、微妙、敏捷和明澈。用這四個特征衡量一首好詩,似乎也還恰切。
好詩應(yīng)該明澈,它自帶光亮,兼具透明。它像黃金,密度大,質(zhì)量重,可延展,可柔軟。它是透澈的,敞開的,它有無限的通道可以進入,它盡管清透,同時又是層次豐富而充滿張力的。
好詩同時應(yīng)該微妙和敏捷,它有時像鐘乳石的生長,有時像雷霆閃電,無論是以柔軟的還是重擊的方式,它總能抵達人心,一劍封喉。
好詩更應(yīng)該是無覺的,至少看上去是無覺的。它的技藝是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它看上去是天然長出來的,無論它的體積龐固如雪山岡仁波齊,還是輕盈如樅樹下一朵如煙似幻的蘑菇,它渾然天成。
詩發(fā)展到現(xiàn)代,浪漫主義精神似乎已經(jīng)被拋棄,堂吉訶德成了荒誕的代名詞。可是,詩人們以個人的身份去反抗命運,去揭示人和社會的矛盾,以個人行動去追求人的心靈和諧與人格統(tǒng)一,以詩歌寫作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的超越,這種詩歌精神,在當今普遍以物欲滿足為生命意義的時代,以金錢多少來衡量成功與否的時代,不是更為珍貴且必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