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亮(節(jié)選)
月光下,一條條長龍正在向江邊游走。
早些時候,興奮的人們已在夕陽映照的新建廣場上龍騰鳳舞,但那只是這個夜晚的預熱,更多的精彩尚在摩拳擦掌的期待之中。越來越多的人樂呵呵地等候在江岸的一排排吊腳樓前,娃兒們奔前跑后,雀躍不已。
這是重慶江津人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正月十五鬧元宵,在位于長江要道的江津一些小鎮(zhèn)上已有兩千多年的傳統(tǒng),元宵燈火帶給人們的歡騰喜悅,自不待言,而在江津的舞龍玩燈之中,更有一番驚天的豪情。
那或許是高山大川養(yǎng)就的。遠古的長江從雪山走來,勢不可擋地沖破一道道重巒迭嶂,在江津這片山地間,龍飛鳳舞地劃出一個“幾”字,大江之水變得更為浩蕩,卻又留連不已地繞著此地的一座鼎山,環(huán)抱回旋良久才往東而去。正如出生于江津的明代才子江淵所贊:“幾江形勢甲川東,山勢崔巍類鼎鐘,嵐凈天空青嶂聳,雨余煙斂翠華重。”
秀美的江津古時周屬巴國,歷代均為川東重鎮(zhèn),悠悠歲月里千帆匯集,商肆林立,文人騷客、商賈舟車紛紛來往于此。大江奔流,江津一帶的龍門灘、朱家灘、小灘子三道險灘,構(gòu)成川江峽谷間最為兇獷的灘涂,“龍門非禹鑿,詭怪乃天功。西南出巴峽,不與眾山同”,雄奇的山脈,湍急的江水,造就了一代代大江氣派的英雄豪杰。
重慶人愛擺龍門陣,江津人更不例外,愛把自豪的故事說與后人聽,逢年過節(jié)時更是如此。
話說江津城區(qū)的石獅子街有一座江公享堂,四懸山式屋頂,始建于明代,正是歷史名人江淵的府邸。江淵少年時便文武雙全,入進士后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1449年,大漠以西的瓦剌軍進攻明朝,明英宗率軍親征,在“土木堡之變”中慘敗被俘,瓦剌軍直逼京師,萬分危急之時,江淵協(xié)同兵部尚書于謙等人力主固守京師,捍衛(wèi)江山,最終取得勝利。
江淵以功勞和才學在朝廷歷任太子太師、工部尚書等職,后回歸故里興建梅溪書院,教授鄉(xiāng)中子弟,惠澤一方。明憲宗念其功績,下詔在江津城里為他建筑府邸,并欽書楹聯(lián)賜予,至今門前可見那幅石刻楹聯(lián):“北極勛臣府,西川相國家”。
一代功勛,護國護家,鄉(xiāng)風綿延長江兩岸。
在那鼎山之側(cè),屹立著元帥聶榮臻的雕像,他也是江津的兒子,自小勤奮好學,追求真理,一生征戰(zhàn)無數(shù),卻是俠骨柔情。曾有著名作家魏巍當年以詩形容聶榮臻“一生厚道人稱贊,千秋風流一元戎”。抗戰(zhàn)時期的百團大戰(zhàn)烽火之中,有一天,前線戰(zhàn)士突然發(fā)現(xiàn)了兩個日本小姑娘在廢墟中悲啼,聶榮臻得知以后,當即下令讓戰(zhàn)士們好生照看,并親筆書信給日軍指揮官,稱兩國交戰(zhàn),孩子無罪,隨后將這兩個小姑娘輾轉(zhuǎn)送交給了日本人。多年之后,得以幸存的日本孤女專程來到中國拜謝聶帥救命之恩,倆手相握之時,女子涕淚雙流,在場人無不動容。“將軍救孤女”的故事感動天下。
前兩年,我在撰寫長篇報告文學《強國重器》一書時,采訪關(guān)于我國到目前為止最大的科學裝置——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建造始末,便得知這項重大工程正是由聶榮臻元帥主抓。他曾在新中國成立后面臨科技發(fā)展艱難,內(nèi)外困境之際拍案而起,大聲疾呼:“我們被逼上梁山了,自己干吧!”遂受命親自帶領(lǐng)科技大軍攻克無數(shù)難關(guān),研制成功導彈、原子彈,功標青史。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也是在他的親自率領(lǐng)下經(jīng)歷了艱辛的拼搏,于1988年建成投入使用。聶榮臻親為這項工程的畫冊作序,寫道:“這是我國科學家繼原子彈、氫彈、導彈、人造衛(wèi)星、核潛艇等之后的又一巨大科技成就。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建設者為振興中華科學事業(yè)無私奉獻的精神,也不會忘記世界高能物理學界朋友們對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支持和幫助。”
時光荏苒,但聶帥深情的話語猶在耳邊。
看長江東去,江心砥石傲然,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沖刷而屹立如初,長江母親河所養(yǎng)育的英雄豪杰也正如這江心砥石屹立中流,是為民族的精神砥柱。
這個夜晚,燈火中再現(xiàn)。
同車的小吳已經(jīng)唱了三支歌,都是寫給江津的歌。若不是快到白沙鎮(zhèn)上,他還將一直唱下去。透過車窗看到路旁摩肩接踵的人流,小吳忍不住想探頭打量,看有沒有他熟悉的親友。
二十多歲的小吳在這江邊小鎮(zhèn)上出生長大,能說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他跟江津街頭的青年們一樣,穿戴時尚,性情開朗。小吳的父母原來都在白沙鎮(zhèn)上過活,一個在建筑隊,一個在針織廠,如今全家都在江津城里安居樂業(yè),但每到過年期間父母都要趕回白沙,為的是與親友團聚,正月十五鬧元宵。
小吳自豪地說:“我媽也在舞龍。”他再次看向窗外,想找到媽媽。
“她們那一隊全都是女的,耍了好幾年了。”他說。
我也很想看到那條由女子們高舉的龍,長著什么模樣?還想看看小吳的媽媽是怎樣一位女漢子?照說吳媽媽的年齡起碼已過五旬,且能舞龍,一定是足夠身強力壯。但人頭攢動,眨眼間街上如洪流洶涌,只見人們?nèi)宄扇海蚍隼蠑y幼,祖孫三代前呼后喚,或情侶相伴,牽手而行。小吳說,從網(wǎng)上得知,小鎮(zhèn)上此刻已有數(shù)萬人走上街頭。
一時間人山人海,喜氣洋洋。
要說,江津白沙古鎮(zhèn)自唐朝以來便是川東、川南一大水路要津,也是川黔滇驛道上的重要集鎮(zhèn),碼頭扼守著長江要道,人煙稠密。當?shù)厝苏f前些年,趕過河船到對岸坐火車的,上瀘州下重慶的,等船的旅客把碼頭的一層層石階都站滿了。江面上運煤運鹽、運木材的貨船往來如梭,直到20世紀90年代前后興修公路,碼頭才變得安靜了些。近年來借助厚重的歷史文化資源,江津一帶都在加倍保護生態(tài),重現(xiàn)長江美景,又迎來了新的紅火。
說話間,月亮已升起在大江上空,舞龍的隊伍早就按捺不住,爭先恐后地擺開陣勢,大鼓大鑼敲得震天響。川江一帶的燈會節(jié)目繁多,踩高蹺、劃花船,耍蓮槍,玩蚌殼……還有解燈謎、滾鐵環(huán)、百步穿楊,唐宋投壺等民間游戲,無論老幼,既是觀者又是參與者。
燈謎里有人物風光,有趣的想象和吉祥的祝福。猜謎的人興致盎然,說:“拜年,謎底打一作家名。”四下猜了一會兒,有人突然悟道:“賀敬之。”
又道:“一對姐妹花,身穿紅褂褂,各把門一端,同說吉祥話。”這個不難,猜了片刻,有人道:“春聯(lián)。”
眾人合掌大笑。
江津風氣崇尚文化,重視教育,明清時期便建有棲清書院、梅溪書院、聚奎書院等多所學堂,培養(yǎng)了不少文人學士,而尤其令人驚訝的,在江津的幾所中學就讀過的學子中竟然先后出現(xiàn)了12位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和一大批知名專家、學者。
享譽中外的核物理學家、“兩彈元勛”鄧稼先便是其中一位。抗戰(zhàn)時期的1940年夏天,鄧稼先遵從父親囑咐,來到江津國立九中(今江津二中)插入高三年級學習。當時物資匱乏,鄧稼先用一小管靛粉兌上井水做墨水,將一些廢統(tǒng)計圖表的背面做練習本。沒有統(tǒng)一教材,鄧稼先在中學老師指導下,找到商務圖書館,中華書局出版的教本反復對照,取長補短。江津幾年的中學教育,為鄧稼先后來的成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在為我國核物理研究立功成名之后,曾多次念念不忘在江津上學的日子。
另一位著名物理學家周光召也曾在江津的百年老校聚奎書院、后來的聚奎中學就讀。這座校園倚山而建,奇石林立,英氣靈動,校訓為“志不求易,事不避難”,正是周光召日后在科學道路上執(zhí)著探求的寫照。
我在前年采訪物理學家們時得知,20世紀50年代,年輕的周光召曾被派往莫斯科的杜布納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工作,在那個彌漫著白樺林清香的國際科學城里匯集了許多世界級的核物理學家,而當時年輕的周光召從眾多的科學家之中脫穎而出,兩次獲得杜布納研究所的科研獎金,其中最著名的是1958年他在杜布納首先提出粒子的螺旋態(tài)振幅,并建立了相應的數(shù)學方法,后來被世界公認為贗矢量流部分守恒定理的奠基人之一。
周光召在杜布納研究所工作的三年多時間里,一共發(fā)表了30多篇論文,引起了國際物理學界的高度重視,成為蜚聲國際科學界的青年學者。當年有一位對中國懷有感情的蘇聯(lián)專家在中蘇交惡,從中國撤離時曾說:“你們不要發(fā)愁,我們走了,你們也能把原子彈研制出來,你們有鄧稼先、周光召……”
這應算是一種歷史的驚喜,小城江津滋養(yǎng)過這些杰出的人物。鄧稼先、周光召等12位院士曾伴著江津的月光,長江的濤聲,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臥薪嘗膽練就一身學問,保家護國終成大業(yè)。
在這合家團圓的元宵佳節(jié),那曾經(jīng)俯視過他們的月光美麗如初。
月亮升起來,打鐵水開始了,燦爛的火花照亮了天際,男女老少的臉上都映照著天上的月光和人間的火花。
春去春又來,白沙古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年年鬧元宵最讓人興奮的盛宴是絕技“打鐵水”。這是江津當?shù)匾婚T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統(tǒng)技藝,源于明末清初,最早來自民間補鍋匠的手藝,鍋補好后,剩余的鐵水在坪院里拋灑戲耍,以此祈福,后演化為逢年過節(jié)時補鍋匠們聚集在一塊兒“打鐵水”,寓意日子紅紅火火。
這時,在準備玩燈的空場上,打鐵水的師傅們早就搬來了爐子,木炭燒起大火,熔化鐵水……一切準備就緒,鑼鼓也一陣緊似一陣。在人們緊張的期待之中,一位師傅終于舉瓢舀起沸騰的鐵水,接著隨手一拋,他身旁的幾位迅捷用一塊木板接住,然后轉(zhuǎn)身將那鐵水灑向空中——剎那間,但見無數(shù)顆流星沖向夜空,劃出一道道璀璨的弧線,隨之一朵朵盛大的煙花依次綻放。
圍觀的人們發(fā)出一陣陣歡呼。
一邊驚嘆一邊好奇,鐵的熔點高達1500多度,“打鐵水”怎么做到如此自如的呢?火紅的鐵水在那些師傅們手中就像是溫柔的錦緞,隨手就裁出千萬花朵,他們的動作不慌不忙,嫻熟自然,就像舞蹈一般。小吳在一旁笑道:“這些拋鐵水的師傅都是白沙附近普通的農(nóng)民,但打鐵水的家傳大都四五代了,從爺爺?shù)臓敔攤鞯饺缃瘢麄儚男【途毩暎缇偷眯膽帧!?/p>
不覺看得癡迷,紅彤彤的鐵水一次次被掬起拋撒,又恰似天女散花,姹紫嫣紅,那火樹銀花不夜天,或許正是由此而來?正看著,突然鞭炮齊鳴,一支又一支長龍搖頭擺尾地沖向了鐵花綻放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