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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街上的耳朵》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鐘求是  2018年07月26日14:08

    《街上的耳朵》 鐘求是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07月出版  ISBN:9787530218143 定價:42.00元

    星子

    一眼望去,村子挺有型的,在山坡之間擺出神閑氣定的樣子。走近了看,屋子們到底顯了舊,安靜中透出憔悴,有點(diǎn)正慢慢老去的味道。

    此時已是下午,陽光變得有些薄。他走過村口樟樹,又走過一座石橋,瞧見一位村民在鋤菜園子。他問了問,村民停下鋤頭將手臂指向前方。他就往前方繼續(xù)走,走了約摸一箭地,見到一座有院子的闊氣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婦,對他的出現(xiàn)并不驚訝。他先打量一圈院子,又說了自己的租住要求。老婦問:“你要住多少日子?”他說:“三個月吧,也許更長些,但超不了六個月。”老婦又問:“你是畫家?可你沒背著畫夾呀。”她的話里沾著一些老練。他說:“我不是畫家,我只是畫家的朋友。”兩天前,正是一位畫家向他推薦這個山間村子,并點(diǎn)到了這座住屋。老婦說:“我這屋子還住過找礦石的、辨認(rèn)樹木的、用望遠(yuǎn)鏡看星子的、搜羅村里故事的,你是哪一個?”他搖搖頭說:“我都不是。”又補(bǔ)上一句:“我過來就是用一用這里的空氣。”老婦臉上飄過一些迷茫,不過口氣仍是熱乎的:“請問你貴姓?”他說:“我姓韓。”老婦說:“韓先生,那你就住下吧,住過的人都說我這屋子好。”

    他得到二樓的一個房間。房間擺設(shè)簡單卻還干凈,地板木壁上的漆色也尚未暗淡,他沒有什么不滿意。房東老婦提示說,吃飯可以搭伙,搭伙煩了也可以單做,只是沒法做出稀罕東西。由此抻開話題,他知道了房東老婦的兒子兒媳均已下山打工,留下一孫子一孫女讓她養(yǎng)著。孫子孫女在村小讀書,讀書完了喜歡野玩,不過吃飯的點(diǎn)兒一到,準(zhǔn)能回到飯桌上。他想一想問:“孩子們的爺爺呢?”房東老婦說:“去了,兩年前就去了。”他不再言語,取出一些錢票交給房東老婦。

    日子便這樣過了起來。之后幾天,他晚上挺早上床,讓自己睡得很飽。上午起來用過早餐,就攜一把竹椅再加一本書,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二月的太陽是體貼的,往他身上鋪出一層淡淡的暖意,又在地上造出一團(tuán)濃濃的影子。他翻二三頁書,目光便會離開文字,默默瞧著地上的影子。影子是文靜的,不語不動的樣子。但過一會兒去看,影子已挪過去半尺;過一會兒再看,影子又挪過去半尺。

    用完了上午便是午飯。午飯過后他會小躺片刻,好歹養(yǎng)出一些精神,然后允許自己起來往村子里逛。村子其實(shí)不大,房屋們?nèi)鲈趦蓚€山坡間的坡底,一條溪水穿中而過。他沿著溪邊小道慢慢往前走,邊走邊聽水的聲音。溪水中臥有許多巖石,巖石間常有三三兩兩的村婦在洗衣裳洗米菜什么的。有村婦見了他,會好奇地搭訕:“你就是那個來這兒花錢買空氣的人吧?”他一般淡淡一笑作為回應(yīng)。再往前走,會遇到一間雜貨商店、兩位下棋的老人、一頭慢條斯理散步的牛、三四個奮力打鬧的小小孩。有一天,他還遇到一位有點(diǎn)奇怪的老頭兒。那老頭兒清瘦單薄,穿著一身黃色的綢衣,腰上系了一條布帶,正拿著一把刷子往自家的木門涂油漆,旁邊有一條警惕的狗,沖他叫了幾聲,被老頭兒喝住。老頭兒停住手中的刷子,說:“你就是那個花錢買空氣的人?”他點(diǎn)點(diǎn)頭。老頭兒說:“城里人就是舍得花錢,什么都肯買。”他沒法答話,便注意地看一眼老頭兒的衣服,那衣服黃得發(fā)暗,已有些舊了。老頭兒提一下身子,又說:“你是怎么找到這兒的?”他說:“朋友介紹的,他說這里好。”老頭兒說:“那你在這兒待多少時間?”他說:“也許長些也許不長,我自己也不知道。”老頭兒撇一下嘴說:“你們城里人說話,喜歡話里藏話哩。”

    晚上吃飯時,他向房東老婦問起那位穿黃色綢服的老頭兒。旁邊的孫子搶著回答:“那是老孫頭,他身上是自己的壽衣。”胖乎乎的孫女也加上一句:“他穿自己的壽衣已經(jīng)好幾年了。”他心里愣了一下,將目光遞向房東老婦。房東老婦說:“老孫頭是村里的稀奇人,腦子里老淌出一些怪念頭。”又說:“他早年做過油漆工,走過一些村子見著一些世面。”

    轉(zhuǎn)過一日是陰天,天空漏不出陽光。他在房間里閑坐翻書,忽然聽到敲門聲,打開一看,是一位穿制服的方臉警察。方臉警察細(xì)看他一眼,說:“我是鄉(xiāng)派出所的,來跟你見個面。”他點(diǎn)點(diǎn)頭。方臉警察說:“你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單位做事?”他報了自己的名字,報了自己的職業(yè),覺得不夠,又從衣兜里掏出身份證遞給對方。方臉警察掃一眼身份證,便在凳子上坐下,東一榔頭西一棒地扯些話,有點(diǎn)四處搜探的意思。他讓自己的臉擠出一點(diǎn)不高興,說:“別講些累話,你到底要知道什么?”方臉警察壓一壓聲音說:“村里有人送來話,說你不像個二流子,但整天游手好閑,啥事也不做——我沒法不奇怪。”他說:“村里人沒跟你說我是來花錢買空氣的?”方臉警察說:“這話到了警察的耳朵里,很容易被認(rèn)為是一種借口。”他不吭聲了,靜了幾秒鐘,轉(zhuǎn)身打開行李箱,拿出幾瓶中藥丸子和一本病歷擱到桌上,說:“醫(yī)生說我只有三個月了,最長也夠不到六個月。我就是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心。”方臉警察有些發(fā)愣,打開病歷看看上面的文字,然后嘴巴動一動問:“那為啥不待在醫(yī)院?”他笑一笑說:“這是一道選擇題,我覺得待在醫(yī)院不是一個好的選項(xiàng)。”

    他的情況超出了方臉警察的預(yù)料,但也平定了方臉警察的疑惑。分手時,他希望自己的病況得到保密,方臉警察答應(yīng)了。不過這種答應(yīng)很快證明是無效的,至少打了部分折扣。中午睡過小覺,他像往常一樣出門,剛拐個彎就瞧著了那位穿壽衣的老孫頭。老孫頭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抽煙,一見他便站起身湊上來,臉上擺著誠懇的不安。他正欲開口,先聽見老孫頭說:“我等了好一會兒,想跟你說話呢。”他說:“怎么啦?”老孫頭說:“派出所的人是我找來的,我給他們遞了話。”他“噢”了一聲說:“這不算什么!一個陌生人無緣無故到了村里,總該弄個明白的。”老孫頭扔掉煙頭,兩只手使勁搓幾下,說:“我不知道你在生病……一個人丟開熱鬧待在這兒,一準(zhǔn)得了不小的病。”他的目光暗一下,沉默了。老孫頭說:“我來就是跟你說聲對不住。”停一停又說:“不光對不住,我還有一些別的話。”他淡了臉還是不搭腔,因?yàn)樗缹Ψ綗o非是掏出一些無趣的安慰話。老孫頭又搓一搓手說:“站在這里說不了長話,這樣吧,晚上我再來找你,電燈底下好聊話。”

    晚飯后不久,老孫頭果然來了,跟房東老婦打過招呼,便上樓敲門,進(jìn)了屋子還沒開口,先從衣兜里取出一瓶白酒和一包吃物。他不得不趕緊聲明:“我不喝酒。”老孫頭說:“不喝酒沒關(guān)系,你吃花生,還有筍干。”說著在桌子上攤開包著花生筍干的紙,又安排自己在桌子邊坐下。他盯著老孫頭手中的酒瓶,猜想那瓶蓋馬上會被他的嘴巴咬開。可老孫頭沒有,只是緊一緊身子將酒瓶摟在懷里,說:“對了,我得怎么稱呼你?”他說:“我姓韓,你叫老韓吧。”老孫頭搖搖頭說:“這不行,我得管你叫韓先生。村里把有文化的人都喚作先生,我也不能不懂事。”這話多少有點(diǎn)套近乎,但到底把氣氛說柔了。他說:“今晚上除了花生筍干,你還想送幾句安慰話吧?”老孫頭嘿嘿一笑,說:“你信佛嗎?”他搖搖頭。老孫頭說:“你相信來世嗎?”他又搖搖頭。老孫頭說:“不相信來世的人不容易對付病病痛痛。”他說:“原來你想引導(dǎo)我去信佛。”老孫頭嚴(yán)肅起來,說:“你錯了,我可不勸別人信這個信那個,心里邁不進(jìn)門,信了也是白信。我呀只是想說說自己的道理。”他說:“什么道理?”老孫頭說:“對付生死的道理!”說了這話,老孫頭才拿起酒瓶咬掉瓶蓋,很猛地呷了一口。隨后,一段故事伴著酒氣從他嘴里跑出來。

    老孫頭說自己除了耕田種地還能做些油漆活兒,主要是農(nóng)閑時替人家刷刷房子刷刷家具,反正老在周圍的村子走來走去。有一天傍晚從外村回來,天突然下起了陣雨,他怕濕了工具箱,趕緊躲到一棵大樹下。躲了沒幾分鐘,忽地聽到山坡上方有東奔西跑的聲音。他以為是一只山麂或者野豬,正探頭去看,一塊籮筐大的石頭蹦跳著滾將下來,兇猛地?fù)湎驑涓桑瑦灪鹨宦曂W×恕渲σ魂嚀u晃,灑下一堆雨水澆了他一腦袋。他定了神去看,石塊離自己僅有一尺之遠(yuǎn)。回到家里,他讓老婆做了好幾樣菜,一口一口喝干了一斤白酒。第二天醒來,覺得自己應(yīng)該快活,不想胸口發(fā)悶身子虛飄,手腳少了力氣。這種虛弱感一天天的加劇,卻找不到原因,吃了藥拜了佛,身體仍不講道理地瘦下去。過了兩個月,他的氣神兒差不多漏光了,在鏡子前一站,干巴得像一棵枯樹。這天夜里他做了個夢,夢里有聲音遠(yuǎn)遠(yuǎn)飄來,催他穿上壽衣。次日他虛著身子走到村里兼賣喪品的雜貨商店,給自己挑了一身壽衣。當(dāng)他穿著壽衣坐在床上時,全家人都掉了眼淚。可就是從這一天起,他的身體竟慢慢好了起來。沒有用藥沒有食補(bǔ),力氣像鳥兒落樹一般回到了他身上。

    老孫頭講述途中,時不時會對著酒瓶嘬一口,并往嘴里補(bǔ)充幾顆花生或者一片筍干。在淡白的燈光下,老孫頭身上的壽衣顯出幾分含糊的神秘。他問:“打那以后,你的壽衣再沒脫下過?”老孫頭說:“我買了幾套換著穿,不穿了心里會硌得慌。”他說:“那么拿出這個故事,你想告訴我什么呢?”老孫頭把酒瓶擱到桌上,伸手向墻上摸去,“噠”的一聲將燈光摁滅,過一小會兒又“噠”的一聲讓燈光亮起,然后嘿嘿一笑說:“暗黑和亮堂之間,就差一個開關(guān)。你覺得自己待在不好的日子里,但伸手找一找,興許能碰到一個開關(guān)。”又說:“我還悟出一個道理,壞事來了不要躲,你直挺挺的迎上去,沒準(zhǔn)兒對方就先躲開了。”

    說完這些重要的話,老孫頭似乎對自己挺滿意,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之后又挺進(jìn)一步,開始探問他的病情,又探問他的身世家事。他自然沒有積極回應(yīng)。他到這個村子來,本就是想脫離熟識和關(guān)聯(lián),暫時成為一個誰也不知道的人。不過對著老孫頭交心的樣子,他不能完全繞開。他沉吟一下,告訴說自己眼下獨(dú)身,只有一個兒子在國外讀書,這個世界需要牽掛的東西已很少了。想一想,又補(bǔ)充說自己一直開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書店,現(xiàn)在已盤給別人了。老孫頭高興地點(diǎn)頭:“我沒看錯,一瞧你就是個文化人,懂很多的東西。”他輕笑一下,不吱聲了。他不想告訴對方,在生活中自己不懂的事太多了。早年因?yàn)槭懿涣似降x開單位,攜著雄心東闖西撞,終是敗下陣來去開了一家書店,書店可以棲身卻并不賺錢。妻子與他相處久了也覺出無趣,冷戰(zhàn)幾回便抽身而去并帶走了兒子,只留下一張贍養(yǎng)費(fèi)協(xié)議。他似乎經(jīng)歷了很多,但細(xì)想一下,跟忙忙碌碌的大多數(shù)人沒什么區(qū)別。他也不想告訴對方,自己住過一個月醫(yī)院,知道結(jié)局的不可更改后便決定出走,因?yàn)樗辉敢馐瘴驳娜兆永锶麧M吊瓶和管子。他不知道這樣的選擇對還是不對。平常坐在書店里翻過許多書,以為自己明白許多事也看透許多事,等遇到終極大事,才知道自己終歸是不明白的。

    老孫頭看出他的沉默,不再追問什么。不過老孫頭的嘴巴不樂意閑著,一邊喝著酒一邊又說了一些碎事,中間還說到自己的年齡,又去猜他的年齡,剛報出一個數(shù)字,便看到他臉上的暗淡。老孫頭覺出了不妥,作為自罰,搶著給自己灌了一口。

    這個晚上,盡管沒人伴飲,老孫頭喝掉了半瓶白酒。他的寡言并沒讓老孫頭感到不適。喝掉半瓶白酒之后,顯然老孫頭認(rèn)為已與他交上了朋友。

    隨后幾天,日子過得平靜。他翻書、散步、看溪水中的石頭,看漸漸在春意中蘇醒的樹枝樹葉。城里的熱鬧半月前還粘在身上,現(xiàn)在竟覺得有些遠(yuǎn)了。他的手機(jī)先還開著,由于信號不好,有人打來電話時聲音搖搖晃晃,說的又是不再相干的花花雜事,于是有一次電池用完便不再充上。

    而在村里,大家對他不再稀奇。房東的孫子孫女見了他,會親昵地叫上一聲“韓先生”。在路上閑步遇到人,對方也會遠(yuǎn)遠(yuǎn)的送出招呼。在溪邊的村婦若正好在洗水果吃物,見了他會遞上一只。有時經(jīng)過雜貨商店,店主會跟他搭些話,并趁機(jī)介紹新進(jìn)的一些貨品。倒是那位老孫頭不再碰到,路過他的家,門前少了其身影。

    這天上午,他依舊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手里拿著書,腦子卻穩(wěn)不住,時不時飄出去想些別的事兒。正走著神兒,眼前忽然一暗多了一張臉,正是老孫頭。老孫頭說:“嘿嘿,今天我?guī)砹艘患o事。”像是一種配合,老孫頭的臉上出現(xiàn)了孩子般的興奮。他說:“什么要緊事?”老孫頭說:“這幾天我下山去了鎮(zhèn)里,辦了自己一些事,也替你說下一件東西。”他說:“你坐下講吧。”老孫頭伸手從旁邊拉過一只木凳坐下,說:“這事兒講起來得拐個彎道,咱村里有個老哥,歲數(shù)比我大八九歲,日子過得也比我好。他兒子早年去城里討生活,不知怎么就賺了錢買了房子,把日子過出息了,然后要把老哥接過去住。老哥起先不樂意離開村子,架不住兒子老拿城里的新鮮事誘說,就貪饞著去了。去了一年沒事兒,兩年也沒事兒,第三年突然病倒了,發(fā)著高燒在醫(yī)院住了一二十天,終于一口氣收不回來奔了那邊。傳過來的消息說是血液里有病毒,但到底是啥病毒醫(yī)生也講不清楚。”他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老孫頭說:“時間過得快,這是前年的事啦。他死了之后,身子回不來了,被城里的鐵爐燒成一小盒灰。成灰之后,該回來了吧?也不!為啥呢?因?yàn)閮鹤釉诔抢锝o他買了塊公墓,說是清明上墳方便,說是一個人待村里太冷清。我知道,這不是老哥的心思,老哥的想法肯定不是這樣的。”他說:“你講這個故事又想掏出什么道理呢?”老孫頭說:“這回我盯著的可不是道理,而是一件木器。”他不吭聲,輕輕地看著對方的臉。老孫頭說:“這老哥呀當(dāng)年手里攥著一些錢,就備下了一口好棺木,可惜最后沒用上。我見過那棺木幾回,老杉樹的料,又厚實(shí)又光溜,還一點(diǎn)兒不走形。”他的目光變重了,說:“你講這個干什么?”老孫頭說:“那天我琢磨了一夜,你的病比我早年的病還重,得拿一樣比壽衣還重的東西來克伏它。我想來想去,就是老哥兒留下來的這口棺木好。”頓一頓,又說:“我去鎮(zhèn)里問到了老哥兒他兒子的手機(jī)號碼,撥了兩回說了一堆好話,把他給說通了。算起來我是他叔,他不通不行,再說我是讓他家物件派上用處哩。”他盯住老孫頭說:“你是說……”老孫頭搓一搓手說:“對,你買下這口棺材!沒準(zhǔn)兒這是一個開關(guān),讓你身體亮堂起來的開關(guān)。”他的目光一滑,心里溢出一種失重似的滑稽感覺。老孫頭趕緊說:“我跟他兒子說妥了,價格不貴的。”他想說:“我為什么要聽你的,我又不是啥也不懂的村夫。”他又想說:“我到村子里來,可不是要玩這種不著調(diào)的事兒。”但這些話他都沒說,他抬起頭,瞇了眼看遠(yuǎn)處的天空。天空是淡藍(lán)色的,上邊布著一批白云,又停著一只太陽。陽光照下來,使勁要穿過白云。過了半響,他聽見自己說:“那就買了吧。”

    第二天上午,一只壯實(shí)的棺木被人抬來,擱在院子的邊角。房東老婦對此沒有提出反對,因?yàn)槭孪壤蠈O頭塞給她一些話,同時又塞給她一點(diǎn)錢。在暖和的陽光里,棺木并不顯得暗陰,只是漆色有些干澀,這是放久了的原因。老孫頭自然注意到了這一點(diǎn),答應(yīng)用無味好漆給棺木涂刷一遍。

    老孫頭花一天時間用棗紅油漆刷一遍棺木內(nèi)壁,又花一天時間在棺木外部涂上黑漆,至于兩頭橫面的“福”“壽”二字,則用金漆重新描色。經(jīng)過這么一番收拾,棺木像化過一回濃妝,少了憔悴多了光澤。連房東孫子孫女見了,也不覺得害怕。他們說,這油漆顏色比學(xué)校里的新黑板還亮。

    從此他的日子里加入一只烏亮的棺木。每天上午在院子里待著,他看一會兒書,然后便站起來走到棺木跟前,摸一摸黑色漆板,再瞧一眼那“福”字和“壽”字。如果覺得板面上落了細(xì)塵,便拎來一桶水,用抹布輕輕擦洗一遍。擦洗過的漆面黑得油亮,能照出他的影子。他默默盯著自己的影子,對面的影子也默默盯著他。他吸一口氣慢慢松掉,對面的影子也吸一口氣慢慢松掉。

    有一天他起了一個念頭,要在棺木內(nèi)躺一躺。他拿來一些柴草墊在艙底,又用一張草席鋪在上面,然后手腳一并用力爬進(jìn)艙內(nèi),在草席上放平身子。周圍似乎一下子靜了許多,眼睛望出去,世界只剩下了一塊長方形的天空。在那一刻,他心里“怦怦”多跳了幾下,趕緊坐起來喘幾口氣。待慢慢穩(wěn)住心跳,才重新躺下來。這第一次,他躺了十多分鐘。

    以后幾日,他每天都要爬入艙內(nèi)躺一會兒。沒有多久,怪異的感覺漸漸去掉,躺著的時間也一日日伸長。因?yàn)橛X得安靜,身子便容易松懈下來,一不留神,竟悄悄睡去。當(dāng)然,這種睡是小睡,一般只有一二支煙的功夫,但醒來后腦子是清明的,一點(diǎn)兒不沾累。有一天晚上,他在房間里翻書翻無趣了,便輕著腳步下樓,翻身進(jìn)了艙內(nèi)。這時躺著望出去,感覺又是不一樣的——在長方形的天空里,布著擁擁擠擠的星子。星子們潔靜不語,仿佛巨大屏幕上的一次暫停,只有他的眼睛眨動時,它們也跟著閃動起來。

    又有一回,他正在村子里散步,眼前忽然起了風(fēng),天上有烏云躥動,似乎要下雨的樣子。他想起棺木沒有蓋上,便趕緊往回走。到了棺木邊,使著勁兒把地上的蓋板擱到棺背,正要合上,腦子里搶先跑出一個想法。他讓自己爬進(jìn)艙內(nèi),雙手撐著蓋板放好,只留出一條細(xì)縫——他想嘗嘗棺中聽雨的滋味呢。

    不一會兒,果然下起了雨,雨勢好像還挺猛,顆顆粒粒砸在蓋板上,發(fā)出“噠噠”的聲音。他躺在那兒,四周暗淡著,耳朵靜靜接受外面的聲響。在此刻,仿佛一整個世界只剩下了雨聲。那雨聲熟悉而又陌生,清脆而又含糊,似乎傳達(dá)著遠(yuǎn)處的什么隱秘信息。細(xì)想一下,這聲音還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這樣對自己說。還有,這聲音總之也是安慰人的,他又加上一句。

    這么感覺著,他的腦子漸漸安淡,飄向了朦朧之處。他淺淺地睡著了。

    第二天下午散步經(jīng)過老孫頭家,他敲了那虛掩著的門。老孫頭聞聲出來,見了他先上下打量一遍,說:“挺好,幾天不見,你的氣色沒壞下去。”他說:“可是我心里知道,我的身體正一天天敗壞著,已走近那不好的地界。”老孫頭愣一下,趕緊搬了兩張竹椅讓兩只身子坐下來。老孫頭說:“怎么,那只棺木不管用?”他搖搖頭說:“我是來表揚(yáng)那只棺木的,這些日子它到底還是幫助了我。”老孫頭嘿嘿笑了,兩只手近在一起搓了幾下。他看著老孫頭說:“先說一些虛飄的話吧,攤上這種病真的讓人無奈,但也總得認(rèn)命。我不怕走進(jìn)那不好的地界,因?yàn)槊總€人遲早都要踩到這一步。可我確實(shí)又有些怕,因?yàn)槲也恢涝谀莻€時刻,自己會有怎樣的掙扎,那種垂死前的內(nèi)心掙扎。換句話說,我不怕死,但怕死的過程。這也是我從醫(yī)院里跑出來的最大原因。”老孫頭聽得有些發(fā)怔,這是第一次聽他講這么多話。他又說:“這只棺木的好處,是幫我適應(yīng)這最后的結(jié)局……”老孫頭打斷說:“什么結(jié)局什么垂死,你們城里人愛咬文字,但話不中聽。你看看我,壽衣都穿了六七年了。你呀有了這只棺木,興許也能過上一大截踏實(shí)日子。”他說:“那就接著說這棺木吧,昨天下雨我躺在棺木里打了個盹,迷糊之中出來一個奇怪的夢,夢里這只棺木被四個人抬著,后面有一支送喪的隊(duì)伍,隊(duì)伍里的炮仗像流星一樣升到空中。”老孫頭說:“夢里的事不算數(shù),有時候還是反著的。”他說:“昨晚我想了一夜,決定把夢里的事搬到夢外。”老孫頭說:“這是……什么說法?”他說:“我想請你幫個忙,在村里真的為我做一次喪事,我要親眼看看我自己的葬禮。”老孫頭說:“韓先生,你這是玩笑話吧?”他說:“不是玩笑話!聽上去像玩笑話,但真不是玩笑話!”老孫頭眨幾下眼睛說:“我明白了,你是覺得光靠一只棺木還抗不住身上的病,得用更猛的辦法嚇跑對方。”他讓自己輕笑了一聲。他有點(diǎn)想告訴老孫頭,自己從來不指望身上的病能好起來,現(xiàn)在自己能做的也許就是提前適應(yīng)最后時刻,去掉那不可知的恐懼感,如果取一個名稱,就叫精神安樂死吧。但他到底省掉了這些話,說:“我還記著你那天的故事,你也是做了個夢,第二天便去買來壽衣。”老孫頭樂了說:“別人都說我是個怪人,看來你不輸給我哩。”他說:“你這算答應(yīng)了嗎?”老孫頭說:“做一個喪事得花些錢。”他說:“花錢我不在乎。”老孫頭說:“不光花喪事的錢,我琢磨著還得放一場電影。”他不明白地盯著老孫頭。老孫頭說:“你人活著,卻讓村里人送你的喪,還拉起一長溜隊(duì)伍,這就得給大家一點(diǎn)好處,不然誰也不樂意拿出這把力氣。”又說:“有些話得在放電影前說清楚了,讓大家明白送喪不是演戲,而是在幫你。”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就照你說的辦吧。”

    之后幾天,老孫頭特意穿上一件新壽服,抖著精神忙碌起來。老孫頭先派人去山下聯(lián)系電影放映的事,又托人去外村約定了一個吹打班;在村雜貨商店,訂購了六件喪服、五個花圈、四箱鞭炮、三捆檀香、兩包紙錢及白布紙花等雜品;又找了四個抬棺的男子,告之抬的是空棺,工酬一分不少。至于墓穴也不成問題,那去世的老哥兒留下一空穴,本與這棺木配套的,現(xiàn)在正好暫借一用。

    諸事備好,出了點(diǎn)意外。放電影本定在出殯前一晚,不想山下捎信過來:因放映機(jī)更換零件,電影放映延后一天。老孫頭跟他商議,說出殯日子是按黃歷挑的,就不變了,干脆辦完喪事看電影,把兩份熱鬧湊一塊兒。他想一想,沒有反對。

    出殯這日是個陰天,不過也壓不住正濃的春意。為了不多侵占農(nóng)事時間,又能剛好接上電影,出殯時間定在下午四時。這是個不合慣例的點(diǎn)兒,但他并不在乎。到了發(fā)送時辰,院子里外站滿了村人。他們都認(rèn)為是來幫韓先生的忙,同時也想看一眼稀奇。隨著老孫頭一個手勢,吹打班搖頭晃腦響起嗩吶鑼鼓的聲音,悲哀的氣息很快生長起來。四位抬棺人發(fā)一聲喝,抬起棺木打頭出了院子。棺木后面應(yīng)是逝者遺像,現(xiàn)在改了內(nèi)容,變成他的真身。他的身后是五只花圈,之后是吹打班,再之后是穿著喪服的幾位男女,最后是長長的送喪隊(duì)伍。老孫頭則像一位悲傷的至親,伴在棺木旁邊,另有兩位小伙子一路放著炮仗。因是放學(xué)時間,一些孩子在隊(duì)伍中間跑來跑去,包括房東老婦的孫子孫女。

    隊(duì)伍拐過村中彎道時,他往后面望了一眼。這是一支頗成規(guī)模的送行長隊(duì),撒出去差不多有一百余米。隊(duì)伍里沒有悲傷,但人人捏著一朵白色紙花。說起來村子里也有不少人外出打工,把力氣賣給城市,但因舍不下周圍的好山好樹,大部分人還是選擇留在了村里。現(xiàn)在,村人們一齊放下農(nóng)活和家務(wù),加入到一件不合常理的喪事中。或許,這不僅是因?yàn)橐粓鲭娪暗耐屏Γ且驗(yàn)榇迦藗兊膴蕵分模喝兆犹降耍麄冊敢庖姷竭@位奇怪的城里人加倍地奇怪一次。

    依著老孫頭的手勢指揮,隊(duì)伍在村子里走得有些慢。行進(jìn)途中,吹打班的聲音并不都是悲涼的,此時他們奏出的樂曲便有些輕快。輕快的樂曲中,一串鞭炮賣力地響著,造出一團(tuán)煙霧。一個炮仗升到空中沒有炸開,落下來砸在一只黑狗身上。黑狗吃了一驚奔逃起來,讓隊(duì)伍的腳步亂了幾秒鐘。四個抬棺人倒是不為所動,把棺木扛得又穩(wěn)又平。

    他盯著那棺木,腦子虛虛飄飄的。他不自禁地想起了昔日的妻子和現(xiàn)在的兒子,還有散落在過去歲月里的朋友們。他們以不同身份嵌入他的生活,曾經(jīng)密不可分,像一碗水加在另一碗水里一樣。現(xiàn)在,他們沒有一人走在送喪隊(duì)伍中。在所有熟悉的人里,給他送行的只有他自己。這是一個讓人傷心卻也有趣的場景,因?yàn)檎鞣N關(guān)系各種牽掛,一身輕松地離去,正是他心里所期望的。他很愿意這樣試一試。

    出了村子,走的是一個山坡。抬棺的人吃力起來,他們換了左右肩膀,繃直身體,雙腳一蹬一蹬走出一些險象。一陣風(fēng)吹來,讓山坡上的花草歪歪直直,也讓花圈上的紙花嘩嘩顫動。尾隨的村人沒有松懈,只是兩行并做一行,在坡道上形成一條細(xì)長的隊(duì)伍。

    快到坡頂時,出現(xiàn)一處岙口,里頭有一小塊平地,備好的墓穴就在這里。抬棺人將棺木擱在墓穴前邊,松了身子不停擦汗。村人們漸漸聚齊,在墓穴四周高高低低圍成一圈,并將目光給了韓先生。他們不知道接下來如何收尾。

    此時的他坐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眼睛盯著墳?zāi)苟纯凇D鞘且豢状蜷_不久的空穴,洞口的泥土還有些新鮮,里邊的磚頭卻透著暗黑。

    按著事先商定,該有的程序都得走完。老孫頭問了時間,輕喝一聲。抬棺人一起將棺木對齊洞口,使力往里推,黑色的木器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直至被徹底吞沒。之后一位村人往洞口砌磚,很快封住了穴門,只留一小孔穴眼。又有人在墓前燒了紙錢,同時鞭炮聲響起。老孫頭朝墳?zāi)拱萘巳荩H自拿起一塊磚頭將穴眼封閉。圍著的村人們終于發(fā)出一聲嘆息,不知是替一只上好的空棺可惜,還是覺得韓先生的葬禮如此逼真。

    他仍默默地坐著。這時兩個小孩站到他的跟前,正是房東老婦的孫子孫女。顯然,這個葬禮讓他們好奇并且迷茫。孫子問:“韓先生,你死了嗎?”他笑了一下。孫女說:“韓先生明明沒死。”孫子說:“韓先生,為什么誰也沒有掉眼淚?”他又笑了一下。孫女說:“韓先生自己也沒有掉眼淚。”孫子說:“韓先生,你是在玩死人游戲嗎?”他搖搖頭。孫女說:“韓先生說不是在玩死人游戲。”孫子說:“韓先生,那你想干什么呢?”他想說:“我在找一樣?xùn)|西,一種叫做心安的東西。”可他終于沒有言語,只是摸了摸孫子的腦袋。孫女說:“韓先生不肯說話哩。”

    最后儀式應(yīng)是拜別死者,但墓中到底無人,這一環(huán)節(jié)便減去了。團(tuán)聚的村人們漸漸松開,領(lǐng)了三支香和三只包子一一離去。三支香是慣例,三只包子是小小補(bǔ)償,為的是省下做晚飯的時間。

    天色漸暗,山坡上又蜿蜒著一條向下行去的長隊(duì)。

    周圍一下子空了,墳前剩著他和老孫頭。他靜著手腳,沒有馬上要走的樣子。老孫頭拿了一個包子,一邊吃著一邊說:“今天挺順當(dāng)?shù)模蚁氲牟畈欢唷!庇终f:“你樂意再坐一會兒,我就得陪你,可惜沒有酒。”老孫頭掏出一支香煙,抽了起來。

    過了片刻,他回過神似的動一下身子。他看一眼墳?zāi)梗瞪袎災(zāi)棺兊糜行┠:K蛳峦ィ迦岁?duì)伍伴著香火的紅點(diǎn)在山坡下移動,漸漸抵達(dá)村子。村子的一塊空地上亮著一盞燈,白色電影幕布已掛在那里。不多時,村人隊(duì)伍溪水般淌到電影幕布前,積攢成一大團(tuán)人群。人群中的香火還未燃盡,在夜色中點(diǎn)點(diǎn)閃閃,形成一片晃動的光亮,與天空上靜寂的星星構(gòu)出了一種反襯。

    他收回目光問老孫頭:“今晚什么電影?”老孫頭說:“聽說是一部逗笑的片子,能讓人不停地樂呵。”他點(diǎn)一下頭,說:“你忙乎了一天,也去樂呵一下吧。“老孫頭說:“看電影算不上大事,我不著急。”

    正這么說著,眼睛上方亮了一下。他抬頭去看,只見天空劃過一顆星子。那星子不大,卻異常的明亮,從左至右拖出一道長長的白光,然后一頭射進(jìn)夜空深處。整個過程只有幾秒鐘,似乎剛剛開始便結(jié)束了。他愣了愣說:“流星?”老孫頭說:“是流星。”他說:“為……什么突然有流星?”老孫頭嘿嘿一笑說:“死了人,天上便容易有流星。村里人都說,一顆流星就是上天的一滴眼淚。”

    他心里晃了晃,便舉頭等著。他想看到天空跑過更多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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