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背后的男人”橋本忍 編劇就像農(nóng)民 需要持之以恒的耐心
黑澤明過世后,橋本忍因病不能出席葬禮,不過他在告別式當天發(fā)出了這樣一通唁電:“久板先生、菊島先生、植草圭、井手、小國師爺相繼離開——連黑澤先生也走了。曾經(jīng)一起創(chuàng)作劇本的劇作家只剩下了垂垂老矣、往返于醫(yī)院的我一個人了。連送別會也無法來出席。對領頭人黑澤先生,我有一個請求,請您和大家說聲‘橋本隨后就到’,給我留一個能盤腿而坐的位置。”菊島隆三、植草圭之助、井手雅人、小國英雄和橋本忍,都曾是黑澤明的合作編劇。現(xiàn)在,100歲的橋本忍終于到另一個世界和他們重逢,一起把酒言歡了。
橋本忍
日媒的訃文說:“憑借在邏輯和倫理上精致的劇本構筑力,橋本忍讓世人普遍認識了編劇這一職業(yè)。”一個更簡明的論斷是:橋本忍是戰(zhàn)后日本最偉大的編劇。這個論斷是有事實支撐的:日本老牌電影刊物《電影旬報》曾于2003年盤點“誰是戰(zhàn)后日本電影史上最偉大的編劇”,做法是將1946年至2002年每年電影旬報評出的年度十大電影作為指標,編劇作品第一名者獲十分,第二名者得九分,如此類推,第十名者得一分,導演自導兼編劇的情況除外,結果橋本忍以164分當之無愧地位列第一,第二名為113分的水木洋子,第三名則是96分的新藤兼人。
編劇是幕后工作,沒有幕前的演員和導演那樣多的曝光機會。對很多人來說,橋本忍是黑澤明背后的男人,《羅生門》《生之欲》《七武士》的編劇之一。
不過,能最后一次和黑澤明一齊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橋本忍九泉之下有知,是會欣慰的,畢竟,黑澤明之于他的編劇生涯的重要性,再怎么形容都不為過。
橋本忍的編劇恩師是伊丹萬作,正是在后者的建議下,他改編了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中》,又在伊丹夫人的牽線搭橋下,劇本《雌雄》交到了黑澤明手上并被采用,經(jīng)黑澤明的潤色,最后據(jù)此拍出了《羅生門》,電影獲得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金獅獎。這是橋本忍的第一個劇本,因為黑澤明的提攜,他的編劇起點非常高。
眾所周知,黑澤明的電影劇本都是采用多位編劇合作的編劇法。但對于多位編劇之間如何協(xié)調,由于黑澤明生前并未詳述,多少顯得神秘。作為“黑澤天皇”早期的御用編劇之一,橋本忍對此編劇流程非常熟悉,根據(jù)他所著的《復眼的影像》一書,我們得以一窺黑澤明的編劇大法。
橋本忍的恩師伊丹萬作有一句名言:“劇本好也有可能拍出劣質電影。但無論如何,劣質劇本卻拍不出好電影來。”黑澤明對劇本亦非常重視,他曾說:“一個電影企劃的根就是想表達某件事物的內在需要。能滋養(yǎng)這個根并讓它長成大樹的是劇本,再能讓這大樹開花結果就得靠導演了。”
伊丹萬作讓橋本忍知道了何為編劇,但引領橋本忍走進編劇殿堂的則是黑澤明。在《復眼的影像》中,橋本飽蘸激情,將兩人從《羅生門》到《七武士》等一系列佳作的劇本合作過程,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讀者和影迷面前。黑澤明編劇的獨門秘技是多編劇合作法。但每一位編劇都自認有頂尖水平,他們之間是如何合作的呢?橋本透露了這個編劇流程:以《生之欲》為例,劇本是由黑澤明、橋本忍及小國英雄三人共同完成的。首先,導演黑澤明定下主題:還剩下75天活命的男子,之后三人展開腦力激蕩,敲定此人職業(yè)為公務員,跟著議定情節(jié)是講述一個一輩子碌碌無為、臨死前做了件實事就死去的男子的故事。隨后是精確到細節(jié)的人物塑造:這位小官吏看文件時會戴老花鏡;晚上睡覺會將西褲展開,擱在褥子下面展平,30年來日日如是……到這里,一個謹小慎微的公務員形象已經(jīng)栩栩如生。接下來,由橋本忍寫出初稿,三人再根據(jù)初稿改定每一個場景和細節(jié),然后才正式撰寫劇本定稿,每寫完一頁,在三人間傳觀,有爭議時由小國英雄拍板定案,一直到最后完成劇本定稿。這個編劇流程可簡化為幾個要點:定主題、擬情節(jié)、塑人物、撰初稿、改二稿、定稿。劇本出爐后,剩下的就交由黑澤明去拍攝了。
《七武士》的劇本創(chuàng)作過程與此類似,橋本說《七武士》的每一句臺詞,每一個人物,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是心血來潮的產(chǎn)物,都是通過如前所述的完美的理性主義編劇流程構思的結果。這種聯(lián)合編劇法就是橋本忍所說的“編劇先行”法,多位頂尖大編劇以復眼看到的影像,打下了黑澤明早期一系列作品的成功的基礎。橋本在書中詳細地提到自己搜集材料,從了解武士一天吃幾餐等最普通的細節(jié)入手,一直到最后劇本如何完成的過程,這過程本身就是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橋本通讀了大量與武士相關的書籍和材料,這也為他日后寫出《切腹》《侍》《奪命劍》《大菩薩嶺》等名劇本打下了基礎。
有意思的是,研究橋本忍的學者村井淳志在其所著《腳本家·橋本忍的世界》一書中曾對《復眼的影像》一書中《七武士》劇本撰寫經(jīng)過進行詳細研究,并進行數(shù)據(jù)化處理,并得出一個結論:橋本忍是《七武士》編劇的絕對主力,勞苦功高,如果給《七武士》的編劇定功勞的話,那么橋本忍占七成,黑澤明占二成,小國英雄占一成。這結論是否精確見仁見智,但橋本忍在《七武士》的編劇上所花的心力,確實是巨大的。
橋本忍指出,從《活人的記錄》起,黑澤明改變了上述的合作編劇流程,他仍然和多名編劇合作,但是省去了前面所述的定主題、擬情節(jié)、塑人物、寫初稿、改二稿到最后定稿的過程,而簡化成了“一槍定稿”,即黑澤明簡單講述劇情后,多位編劇者參與每個場景的競寫。這樣寫出來的劇本,失去了活力。參與了導致黑澤明第一次自殺的《沒有季節(jié)的小墟》的編劇之后,他沒再和黑澤明合作。他后來看過用“一槍定稿法”編劇的《影武者》和《亂》后很失望,指出前者“完成度不好,枯燥無味,只給人帶來一種疲憊不堪的感受”,而后者“放棄了自身獨特的具有真實感的電影美,轉而追求鮮明的形式美,有一種格外不和諧的感受。”他慨嘆:“《羅生門》里的靈光閃現(xiàn),《生之欲》里可謂完美主義的主題、故事設定以及精益求精的人物刻畫,《七武士》里令人難以置信的對人物設定的執(zhí)著求索,都到哪里去了?”
為什么行之有效的“編劇先行法”會被結果不討好的“一槍定稿法”代替?橋本忍認為,這是黑澤明作為藝術家銳意求新求變的選擇,然而更大的原因恐怕與“編劇先行法”和追求效益和利潤的商業(yè)電影的體制不相容有關: “編劇先行”費時費力,太不劃算,“一槍定稿”則省時省力。曾經(jīng)有電影制作人對橋本忍說過:“給黑澤明寫一部劇本所花的時間和功夫,足以寫出三部劇本了。”所以,黑澤明的改變,表面上是自主的選擇,實則是時勢逼迫之下的無奈舉措。橋本認為這種編劇上看似小小的變化,其實為黑澤明后期作品的不成功埋下了伏筆。
和黑澤明合作創(chuàng)作的《羅生門》《生之欲》《七武士》等不朽巨作,像一座巨大的高山,遮蔽了橋本忍脫離黑澤明后在編劇領域取得的同樣輝煌的功績,這對橋本忍而言顯然是不公平的。像《切腹》(這是多少影迷心目中超越了《七武士》的絕世佳作!)《大菩薩嶺》(另一部影迷心目的神作!)《奪命劍》《砂之器》《正午的黑暗》《白色巨塔》和《八甲田山》等都是輝耀日本影史的佳作。
曾經(jīng)擔任過黑澤明的助理導演的野村芳太郎說過,對于黑澤明而言,橋本忍是不該遇到的人。他認為,黑澤明遇到了橋本忍,他的電影就被注入了思想、哲學和社會性元素,而且這些嚴肅元素后來成了黑澤明的“腳鐐”。沒有《羅生門》《生之欲》《七武士》,以黑澤明的才能,只要純粹追求電影的趣味性,就會成為融比利·懷爾德和威廉·惠勒于一身的電影大家。
這樣的評論對橋本忍是不公允的,但對社會性元素的一以貫之的強烈關注,卻是橋本忍劇本創(chuàng)作的最大特色。隨便從他創(chuàng)作的七十多部劇本中抽出最為著名的幾部,就可看出,他對于社會性事件的關注,頻繁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反映末期癌癥患者的心理的《生之欲》;反映原子彈爆炸問題的《活人的記錄》;表現(xiàn)冤罪和強行要求自白的《正午的黑暗》;關注BC級戰(zhàn)犯問題的《我想成為貝殼》;表現(xiàn)美國占領下日本女性苦難的《零之焦點》;表現(xiàn)日本戰(zhàn)后農(nóng)村土地改革的《鰯雲(yún)》;表現(xiàn)冤罪和律師辯護費用、訴訟費用這個社會問題的《霧之旗》;表現(xiàn)醫(yī)院派系爭斗以及大學醫(yī)院和醫(yī)院失誤訴訟問題的《白色巨塔》;反映日本二戰(zhàn)終戰(zhàn)的真相的《日本最長的一天》;反映警察暴行致死事件的《首》;表現(xiàn)麻風病問題的《砂之器》……甚至時代劇劇本也是如此:有表現(xiàn)日俄戰(zhàn)爭期間八甲田軍隊山難事件的《八甲田山》;有反思武士和武士道關系的《切腹》和《奪命劍》;有反映安政大獄和浪人刺殺政壇大佬井伊直弼的《侍》;有反映著名的加賀騷動事件的《加賀騷動》……橋本忍幾乎對戰(zhàn)后日本社會發(fā)生的重要事件都有所關注,喜歡表現(xiàn)社會大事件對于人的命運的影響。難怪《腳本家·橋本忍的世界》的作者村井淳志感慨,將橋本忍編劇的七十多部作品合起來看,就是對日本戰(zhàn)后的社會問題的匯總。他對社會性事件和社會性議題是如此的關注,難怪他喜歡改編一些社會派作家如松本清張(《零之焦點》、《霧之旗》、《砂之器》)和山崎豐子(《白色巨塔》)等人的作品。另一方面,他也喜歡與一些充滿批判精神的導演如今井正(《正午的黑暗》)、小林正樹(《切腹》《奪命劍》)、岡本喜八(《大菩薩嶺》《日本最長的一天》《侍》)合作,借助這些導演或凌厲或破格的影像和演員的精彩演繹,他的厚重結實的人物和故事,走入了影迷的靈魂深處。
與水木洋子、新藤兼人等同為一流的編劇相比,橋本忍顯得厚、重、大,在主題的豐富多彩、結構的縝密、人物的紛繁多姿和批判反思精神的尖銳上,他幾乎沒有對手,同為編劇的加藤正人對他的高超編劇技藝有此形容:“他編織的故事縝密而生動,高潮戲也因此充滿了壓倒性的力量。那種力量已經(jīng)遠遠超出所謂動人心魄的程度,簡直就如同核爆炸一般以極強的沖擊力破壞著我們的胸膛。”看過任何他編劇的電影作品的影迷都會知道,這個描述其實一點兒沒有夸張。
橋本忍有編劇的天才直覺(黑澤明稱他為“電影界的賭徒”)和扎實的功底,小國英雄認為他“不是用手勁而是用腕力書寫的編劇強手”,因而他的劇本卓越超群,無人能出其右。
然而橋本忍則謙虛地將寫劇本比作農(nóng)耕,他對山田洋次說:“編劇就像農(nóng)民,播下種子,會一直擔心氣候、澆灌和昆蟲等問題。這個工作需要持之以恒的耐心。”持之以恒的耐心,就像他從關注武士一餐吃幾頓飯的問題到名滿天下的《七武士》,偉大的編劇就是這樣煉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