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冬:我要上清華
大山深處的榆樹村,斜倚在半山坡上,安靜得像個熟睡中的孩子。從草坯房到磚瓦房,從暴土揚長的土道,到水光溜滑的水泥路,從柳條板杖子到紅墻綠琉璃瓦,幾經(jīng)變遷的小村落,給了我星空般的靈性,也給了我大山般的執(zhí)著。
1970年出生的我,和別的山里孩子一樣,吃著玉米面菜團子,穿著姐姐們穿不上的打著補丁的舊衣服,當別的孩子就知道挖坑撒尿、撈魚摸蝦、傻呵呵地跳草繩、摸瞎胡、扔著嘎拉哈瘋玩的時候,我已經(jīng)迷戀上了讀書。我第一本印象最深的書,是在村委會的小院子里撿到的幾頁《婦女之友》,在那本書上,我知道了中國有個大學叫清華,我從那本書里知道,要是讀了清華,人就一定有出息。剛上一年級,我就心生向往,我要上清華,那年,我八歲。
背著母親用姐姐們破舊的衣服上較為結實的部位剪下來的小花布拼成的書包,每天幾次往返于村里的小學校,小學校是個不足八十平米的房子,一共三間,中間正對屋門的是老師辦公室,兩邊的是教室,全校一共四個班,兩個老師,每個老師教兩個班,每間教室坐著兩個班大約十個、二十個孩子,教室里的地面是土的,即使沒有一點垃圾,我們都把地掃得溜溜光,每天都會掃出來一撮子的細土。長此以往,教室地面被掃出了坑,進教室就像進地窖。冬天燒廢舊鐵桶制成的爐子,燒上能烤死,不燒能凍死。夏天教室里終日潮乎乎的,一年到頭,窗戶上糊著的塑料布,夏天不用開窗,直接把塑料布撕掉,任由風雨吹進來,冬天再找些塑料布糊上,糊里外兩層。北風呼嘯,塑料布乎嗒乎嗒,節(jié)奏鮮明。
課桌雖是四條腿著地,可四條腿之間已經(jīng)不知用了多少條三腳架做了加固支撐,那還時常發(fā)出吱嘎吱嘎的呻吟聲。所有學生從不會在教室里打鬧,都害怕一旦不經(jīng)意碰了桌子,散了架怎么辦?五冬六夏,寧愿在室外人腦子打出狗腦子。
凳子是很粗糙的長條凳,坐著都會咯屁股的那種,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們的褲子上為什么最先破洞的部位總是這。這且不說,單說我的當年的同學至今都納悶,每次聚會都問起我,問我用了什么手段魔法讓我同桌那么害怕我,我同桌在那時算是班里的魔頭,欺負人特別有一套,花樣百出,舉不勝舉。可就是奇怪,不僅不欺負我,而我每次似乎都在吆五喝六地欺負他,可人家卻還好像感恩戴德,言聽計從、有求必應。每每這時,我都會含笑不語,弄得他們各個胡蒙亂猜,竟然有人歸結到說上一年級的時候我同桌就暗戀我。
其實,他們哪里知道,五年里,我一直握著我同桌的一個隱私。
五年里,教室潮濕的空氣里總是彌漫著一股酸不拉嘰的惡臭味,每當同學們或捂著鼻子或扇著本子憤怒地質(zhì)疑:“誰?誰?誰又放屁了?”的時候,我早已從凳子的另一頭感受到我同桌終于憋不住的氣流沖擊到凳子上的震感。在那股惡臭還沒有散開的時候,我已經(jīng)做好了防范,深吸一口氣等待那惡臭散去,然后或用手輕敲一下凳子,或斜眼用白眼珠多于黑眼珠的目光,狠狠地剜同桌一眼,他便立刻低三下四地討好我,因為,每每這時,我就會若無其事地說一句:“是嗎?有放屁的嗎?我沒聞著啊。”使得所有人都不會懷疑我同桌。
我為他保守了五年的秘密,換來他死都不愿意調(diào)座,換來我超大肺活量,換來他日日給我背書包,次次替我做值日,而且,別的孩子可能因為被臭屁的來源困擾,分散了學習、聽課的注意力吧,而我卻因為“心底無私天地寬”,從沒有分過心,小學畢業(yè)考試,我以全鄉(xiāng)第三的好成績升入了初中。
我暗自慶幸,心中竊喜,我離清華又近了一步了。
從村里到鄉(xiāng)里,大約要走三十里的山路,山路蜿蜒崎嶇,下雨天,泥濘陷腳,獸蛇出沒;下雪天,大雪封道,好幾天沒有車輛出入,刺骨的寒風割得臉疼痛難忍,如此路況,每天通勤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們住進了學校唯一的宿舍。
這宿舍,在我的記憶里,至今都還刻骨銘心。
夏天,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盆盆罐罐接著漏雨所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水花碰擊金屬的聲音,偶爾用雨水洗洗臉、洗洗衣服,竟然比地下水井里搖上來的水滑溜多了。
冬天,七八個人擠在不足兩平方的炕上,每個人只能鋪褥子的一半,裹上被子。躺在炕頭的,身下如烙餅;躺在炕梢的還直叫喚冰涼。炕頭的熱得受不了,把手和胳膊腿深出被外,一會就又凍得酸麻;炕梢的半夜凍得直往人家被窩里鉆。睡不著看著天棚愣神,最最經(jīng)典的一幕出現(xiàn)了,墻與房頂?shù)倪B接處竟然能看到天,看到星星,呼嘯的北風吹著口哨從縫隙里探進頭來,立刻讓人毛骨悚然。
現(xiàn)在想來這一幕當時真的讓我心潮澎湃,或許我的一點點文學素養(yǎng)就是從那時候靈感一現(xiàn)開始存在的。因為每每那時,我就開始構想我的一篇文學巨制:一個從清華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在一個可心的單位里做著自己可心的事業(yè)的當代“宋濂”,回憶起自己當年“寓逆旅,四肢僵勁不能動,以衾擁覆,久而乃和,無鮮肥滋味之享”的日子,那一定是激發(fā)人勵志的千古佳作。
睡不著覺數(shù)著星星,醞釀著自己的鴻篇巨制。終于睡著了,第二天起床,靠近鼻息的地方掛了一層白霜,下地洗臉,頭晚打來的一盆洗臉水陡然結成了冰……
每周回一次家,帶點咸菜、帶點飯,夏天常吃長白毛、綠毛的饅頭。冬天就好多了,雖然常啃凍得杠杠硬的,可至少沒有了餿味。
這樣的條件,同村一起升學的十二個同學,不到初二就輟學了八個,到了初三,家庭條件稍好的兩個,一個去了山東,一個轉(zhuǎn)學到了穆棱七中,還有一個又背起了行李卷回家了。
看著我時常感冒的狀態(tài),時常雙手雙腳凍得腫老高的樣子,父母親就開始以“女孩子讀書就是給外姓人讀的,何況你連個做伴的都沒有了”為借口勸誘我退學。我就一句話:“我要上學,我要上清華,誰也別想改變我。”
每周回家,幾乎都跟父母置氣,她們甚至以不給我蒸饅頭、弄咸菜來要挾。幸虧家里人多,每頓做出來的飯差不多能讓我吃好幾天。我就自己收拾收拾,趁他們不注意裝進布袋子里,沒有熟咸菜,就直接去咸菜缸里撈一兩個辣菜疙瘩,背上就出門。
自己害怕走山路,那就在村頭的岔路口等鄰村的幾個同學一起奔赴學校。說實話,抗爭的感覺真舒服,每次出門都是斗志昂揚,都是一副“我的人生我做主”的不可擋之勢。
初一時,學校里沒有成套的桌椅,我所在的共和鄉(xiāng)地處林區(qū),優(yōu)勢凸顯。班級里就兩組,這兩組桌凳都是由兩塊長4米,寬0.3米的大板釘起來的,沒有抽屜,我們每個人都是抱著書包上課的。每排四個人,兩邊靠墻的同學進班晚了,外面的三個就得依次走出來,站在過道里等里面的進去,再依次落座。里面的同學便時常被外面的同學推推搡搡、指東道西說風涼話。有點涵養(yǎng)的,不吱聲就算拉倒,有點小脾氣的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外帶口出不雅,班級里自然亂成一鍋粥。
我倒是沒受到過這樣的境遇,因為我個頭小,排座自然排在第一排,進出座位都是靠鉆的。這樣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雖然常被桌面磕疼了腦瓜,但至少沒因此跟同學起爭端。而且,最讓我慶幸的是,我少了很多憋屎憋尿的情況。聽有些同學說,因為出入不便,為了減少下課上廁所的機會,時常憋得肚子疼。大概那時我的同村同學不上學跟這個有直接關系。
當然,擁擠的教室里還是時常有臭屁味,但四人一桌的局面只能讓臭屁的始作俑者屢屢深藏不漏。柯南、福爾摩斯來了又能怎樣?厚厚的長木板,已然能夠承受得住那股氣流的沖擊,即使震感強烈時,大家也只能把“作案目標和范圍”縮小到“另三人”,魚龍混雜、官司不斷、課上課下的紀律實在沒法用“良好”來形容。
就這些問題對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我得天獨厚的座位和早就歷練出來的超大肺活量,讓我總是微微一笑,置身事外。即使偶爾有些男生像是故意欺負我一下,考驗一下我的涵養(yǎng),讓我心緒不爽的時候,我就低頭默念“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要上清華的人跟你這套號的一般見識,本小姐就不是本小姐!”
初一結束,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初二時,也許學校發(fā)現(xiàn)了此種班級管理模式實在有違常規(guī),也許是新來的校長的大刀闊斧,學校居然做出了空前絕后的大膽決策——撤板換桌。課桌何來?學生自備。
這一舉措實在是力度太大,大到差點葬送了我的清華夢。
本來就不熱衷讓我上學的父母,終于以“咱家沒桌子、咱家沒凳子、咱家也沒有車子,即使有車子你也不會騎”為借口,打算一舉斬斷我繼續(xù)上學的念頭。
初一升初二的暑假,為了能繼續(xù)上學,我哭過,鬧過,后來就偷偷的趁大姨家大表哥不注意,推了他的大金鹿自行車出來騎,個頭不夠高,就掏襠騎(身體在大梁的下面站著蹬)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我常把自己摔得少皮沒毛。車子要倒,我寧愿讓自己的身體墊著自行車。結果好像沒有幾次,聰明的我就學會騎自行車了。我告訴父母,我會騎車了,買吧,沒有新的買舊的也行。父母還是不置可否。
我憋著一股勁。不就是桌椅問題嗎?我自己解決。那一段時間,現(xiàn)在想來都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了。只要一在大街上走,我的眼睛就搜尋人家的院墻籬笆,就觀察哪個杖子板寬一點、平一點,暗暗地記在心里,看到另一個就跟之前看到的比較。直到有一天黃昏,我趁人不注意,把自認為最好的那塊給拔了下來,之后就開始依法踅摸可以做桌子腿的方子,我要自己做桌子凳子,只要能上學,上天入地,在所不惜。
說實話,那個年代,每家都是挺窮的,誰家有個高桌子大板凳那都算得上是奢侈品。記憶里我們一大家子人,向來都是圍著落地的小桌小凳吃飯的,一悠吃完了撤桌,另一悠再吃,往小凳上一坐,憋屈的吃不幾口就飽了的感覺。話說回來,就像母親說的:也幸虧這樣,那年頭,也沒有足夠的糧食供你們吃飽啊。
說來我是幸運的,當我為了桌凳犯愁不想吃不想說的時候,我竟然在露天電影場地里撿回了一條三條腿的小杌子。我欣喜若狂搬回家,開始醞釀第四條腿。看到我好久沒露出的笑臉,父親母親終于瓦解了,父親說“行了,別著急了,開學前,凳子桌子車子給你制備齊行了吧。”
唉,新校長的英明舉措啊!害我苦惱揪心了一個暑假。
開學了。父親親自趕著他的老牛車,把我的桌凳送到學校,一進班,全班同學一片嘩然。我的桌子是我們家放到堂屋正中間,有三個抽屜、兩邊有柜門的“兩頭沉”的大桌子。這大家伙一落座教室,立刻引來了圍觀。而且當場就有三個人表示要給我當同桌,我大方的點頭,可心里想的卻是:最好有一個,一個沒有顯得咱沒人緣,人太多了該影響我學習了。
心想事成,班主任果然只安排了一個沒拿桌子的男生(后來知道是老師的一個遠房親戚)給我做了同桌。這男生老實話少正合我意,或許也是因為用我的桌子的緣故,他或多或少對我是充滿感恩戴德之心的,有時他也想說話打鬧的時候,我只要惡狠狠的一個眼神過去,他就立馬閉嘴收手。為此,我的學習和聽課效率都非常高,初三中考預選考試,我已經(jīng)躍居全校第一了。
可是,那時候我真不知道為什么不直接參加考試而要有預選,這次的預選考試。竟然徹底埋葬了我的清華夢。
考試成績一出來,全校第一。我正沾沾自喜的時候,學校通知要填寫報考志愿,我毫不猶豫的填報了高中,因為,我要上清華。
結果從班主任到教導主任再到校長輪番找我談話,后來還動用了我的父母姐姐們,談話主題就一個“你學習成績這么好,必須報中師,上高中完全白瞎,你的成績完全可以拿來參與全穆棱縣的競爭,完全可以金榜題名,接下來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吃國庫糧、掙工資成為國家干部。”姐姐們更是劈頭蓋臉“就你又笨、又迂、沒靈性,三年高中下來還不定咋樣呢,當個老師就算咱家燒高香了,還想上清華,完全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幾番“完全”下來,我的清華夢真的“完全”破滅了。
都是學習太好惹的禍!1987年9月,我以全穆棱縣第16名的成績成為了牡丹江師范學校的一名師范生。四年后,我回到了共和鄉(xiāng)中學成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
闊別四年回到我當年做學生的那間教室里,我百感交集。教室已不是當年的那個棚頂?shù)袈槿傅啊⒌叵赂Z老鼠崽的教室了。雙人桌、單人椅、窗明墻白,無論什么時候,也聞不到年少時那久違的臭屁味了。站在講臺上,看著班級里四十多個僅僅比我小五六歲的學生,我的第一節(jié)課就是給他們講了我的清華夢破滅的歷程。
學生們看著、聽著、倍受鼓舞嗎?我不得而知,可是,三年后,我這個班中考成績斐然。又三年后,我教過的這個班里真的出了一名清華大學生。我的清華夢有人替我圓了吧!我為此歡欣鼓舞,我把培養(yǎng)清華生作為我的為師宗旨,27年孜孜以求。
后來,學校平房教室改建擴建成了樓房,共和環(huán)境條件更好了。每接一屆學生,我都跟他們講我的“清華夢”。
再后來,我從鄉(xiāng)下學校調(diào)到了城里,標準化、大屏幕、多媒體、電子白板,條件越來越好,每接一屆學生,我還給他們講我的“清華夢”。
再再后來,我反復給我的女兒講我曾經(jīng)的“清華夢”,許多學生包括女兒也有過嗤之以鼻,不屑置辯的神態(tài)。而且我發(fā)現(xiàn),條件越好,我的努力還沒有減少,可經(jīng)我手培養(yǎng)出來的清華大學生卻屈指可數(shù),這是為什么呢?真的是清華門檻太高,不是我們這類凡夫俗子所能夠逾越的嗎?我不得而知。
2007年,北京奧運之前的那一年,我們一家三口進京旅游,第一站便是游清華園。古樸典雅、厚重勃發(fā),蘊涵著我所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歷史與文化底蘊的清華園再次讓我心潮澎湃。
如果,我只能說如果,三十年前我能在這個園里留下身影,我的命運和人生又該是怎樣的一個局面呢?
丈夫說:“那你就嫁不出去了!”
女兒說:“那你就沒有我這個這么優(yōu)秀雖然沒上了清華的女兒了!”
是啊,如果,讓當年我那小小村落里的小學或初中同學回答我的問題,他們一定會說:“幸虧你沒上清華。你要上了清華,我們就不認識你了,不過,你沒上清華還真白瞎了……”真的,我沒上了清華,簡直太白瞎了……他們一定理解我,理解當年我們一起走過的歲月!
是啊,清華,曾經(jīng)的夢想,我只能望洋興嘆了嗎?
突然有一天,丈夫興沖沖地跑回家:“本哥們決定了,圓你的清華夢。”我一頭霧水,丈夫竟然甩給我一打紙,住房合同——清華城小區(qū)。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2015年8月6日,我搬進了新家,坐在清華城裝修一新的家里,看著窗外優(yōu)雅的小清河沿河公園里的美麗景致,我百感交集,發(fā)展中的穆棱啊,還是你給了我一個圓夢的機會。
輕嘆一聲:我終于還是“上”清華了!
如今,搬進“清華城”新居快三年了,我每天開著私家車上下班,行駛在高樓林立的城區(qū)里,行駛在又寬又直的柏油馬路上,往返于我的學校和家之間……
突然,我笑出了聲:瞧瞧,我已經(jīng)上“清華”很久了,而且,現(xiàn)在和未來的我都將天天“上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