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軍剛:岐山往事
母親每天下午從小區(qū)門口的老太太那里給三歲多的女兒打一斤新鮮牛奶回來,并且告知女兒要好好喝奶才能長高個子。女兒就反問我:“爸爸,你小時候是不是不喜歡喝牛奶?”我告訴女兒:“不是爸爸不喜歡喝牛奶,而是爸爸沒得喝。小時候家里窮,爺爺奶奶買不起牛奶,我從來沒喝過牛奶、奶粉之類。”女兒聽得一知半解:“那怎么不讓奶奶辦一張奶票呢?那你是怎么長大的?”這可愛的問題更是讓人不知如何應答。
一九八五年我出生在關中岐山的一個小村莊,稱得上典型的八〇后。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小時候肉蛋奶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真的是奢侈品。要想吃肉,基本上要等到過年,燣臊子的時候我們就等在鍋邊,嘴里淌著甜兮兮的涎水真叫一個幸福。那時候,雖然家里養(yǎng)雞的不在少數(shù),但是村里經(jīng)常有人走街串巷收雞蛋,攢下的雞蛋都會被收走。至于喝奶的事情,就更少見到和聽說了。
至于玩具,基本都是自創(chuàng)的和天然的。四五歲的時候,我們整天游走在村莊,不知道城鎮(zhèn)竟然還有一個叫幼兒園的地方。記得母親每次烙出鍋盔,我總會要求父親用菜刀給我切出一個手槍或者斧頭的形狀出來,拿在手中遲遲舍不得吃下去。再大一點,我們用楊樹皮扭哨子,用廢舊紙板疊面包,用自行車鏈子和輻條做火藥槍。澇池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于是放學后我們只有以捕知了、捉青蛙、掏鳥窩的方式來消磨時光。哪個小伙伴能有個鐵環(huán)什么的,足以讓人羨慕到眼紅。
我常常在夢中回到我們村里的師家莊小學,一切景象都還是歷歷在目。那是一座七畝大的校園,除了七座教室(從學前班到六年級)和一排教師的辦公室外,空落落的全剩操場,一根彎彎的木頭旗桿用鐵絲扎在破舊的籃球桿上。我們常常蹲在白花花的操場上,用廢舊的電池芯劃劃字、背背書。記得兩個姐姐上小學時,每個學生還要從家里自帶凳子,因為教室里只有課桌,沒有凳子。她們的文具盒則是從衛(wèi)生所撿來的掏掉格擋紙的青霉素盒子,困難程度可想而知。我們上一二年級的時候,教室的窗戶上還盯的是塑料紙,早讀時我們都要點燃自帶的蠟燭。簡陋的校舍一直在改善,后來課桌凳子也都換新了,教室的窗戶裝上了玻璃,教室里也拉上了電燈,再后來也建起了寬敞明亮的教學樓。
詩意的棲息,總是被實現(xiàn)的銅墻鐵壁碰個粉碎。我清楚地記得,我上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經(jīng)常因為家里沒有按時交納農業(yè)稅之類的,被老師點名逐出學校,并被告知什么時候給村里交清農業(yè)稅什么時候再來上學。這是當時村委會慣用的催稅催費手段,相信許許多多農村的同齡人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不是我們的父輩有意抵抗,而是家中實在很難能拿出現(xiàn)款。記憶中,每年寒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父母都會為我們的學費發(fā)愁。也正是這個時候,收辣椒和收麥子的人都會有意壓低收購價格,因為為學費發(fā)愁的家長不是我們一家,這個時候即使便宜也要糶糧,學生報名不可耽擱。比我們稍大一點的孩子,因為家中經(jīng)濟拮據(jù)而上不起大學的比比皆是。
為了改變和結束我們渭北旱地“靠天吃飯”的歷史,我們全縣人民在黨和政府的領導下,大力興修水利,典型的就是馮家山水庫的灌渠——北干渠及其多條支渠。遺憾的是,我們村莊的耕地偏偏緊鄰北干渠的北岸,所以還是得不到灌溉。后來,為了實現(xiàn)“水往高處流”的偉大構想,有人提出了一個村莊的“南水北調”計劃。墊土修高渠,鑿坑筑暗渠,我們順利地讓水流到村子最北端的大口井,再進行二次抽取,全村的土地得到灌溉,五谷豐登才有了保障。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村莊里走街串巷收雞蛋的人逐漸消失了,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有人開始叫喊著賣雞蛋。從收雞蛋到賣雞蛋是一個觀念轉變的縮影,因為養(yǎng)雞場出現(xiàn)了,這個不起眼的變化實則是一種歷史性的巨變,即傳承了上千年之久的小農經(jīng)濟開始瓦解,傳統(tǒng)農業(yè)悄悄然向現(xiàn)代農業(yè)轉化。再比如,我們的犁地的犁鏵和收割的鐮刃,逐漸被旋耕機和聯(lián)合收割機取代。我們的父輩每年都會趕往楊凌農科城一趟,去淘一些優(yōu)質的良種或討一些先進的技術回來。再后來,國家全面取消了沿襲千年的農業(yè)稅。
我們從父輩口中得知,之前農業(yè)社干活記公分,吃的是大鍋飯,結果“三個和尚沒水吃”。那個時候,就算誰家有省下來幾個雞蛋要在街上賣掉那就是“資本主義尾巴”。一九九七年的二月,我們的父輩像往年一樣在挖踏辣椒苗床,村委會的大喇叭里播放著悼念鄧小平同志逝世的哀樂,他們都知道鄧小平的“分田到戶”(即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就是好,因為大家的干勁被毫無保留地激發(fā)了出來。令人歡心的是,這正是因此,我們物質匱乏的貧窮生活一天一天在改變和改善。
我兒時的記憶中,關中西府家家戶戶房子偏偏蓋,都的是土廈房。世紀之交,西府民居同樣發(fā)生了歷史性之變,曾被譽為“關中八大怪”之一的土廈房相繼被全部推倒,拔地而起的成了開闊明亮的磚瓦水泥結構平房樓房。我的父親母親有了一些積蓄之后,一九九九年也大興土木為我們家蓋了二層樓房。樓房是蓋起來了,信心也起來了。同時他們發(fā)現(xiàn)最早蓋起樓房的人家里已經(jīng)裝上了電話,更有甚者都用上了空調,而這些人都是除了種地還在外面搞點副業(yè)或者做點生意的人。他們卷起鋪蓋到了寶雞,在大慶路尋得門店簡單裝修后“鑫旺小吃店”即刻開業(yè),母親岐山臊子面做得拿手,父親餃子包得攢勁,小店生意“鑫旺”得很。
正如習總書記所說,“我們的人民熱愛生活,期盼有更好的教育、更穩(wěn)定的工作、更滿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會保障、更高水平的醫(yī)療衛(wèi)生服務、更舒適的居住條件、更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期盼著孩子們能成長得更好、工作得更好、生活得更好。”老百姓的這些種種期盼,都已經(jīng)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待我大學畢業(yè)工作之后,已年近花甲父母還堅持開著小店。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這個時候已經(jīng)數(shù)著積蓄為我盤算在城里買房子的事情了。也是直到我娶妻生子之后,父母才依依不舍地轉讓了小店來幫我們照看孩子。我大學畢業(yè)之后先后到兩家省屬企業(yè)從事管理工作,積累了工作經(jīng)驗,取得了經(jīng)濟、政工雙職稱,薪資待遇也不斷提高,妻子在醫(yī)院也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我們的生活水平自然一天好過一天。我的大姐和姐夫在岐山縣城做個體戶,兩個孩子一個上大學、一個上中學,生活得很是自在;二姐和姐夫也在一家國有企業(yè)工作,一個孩子上了小學,生活得也還愜意。
兒女孝順孫子乖,我們都干著我們該干的事情,父母自然高興開懷。加之,過了六十周歲之后,他們按月領取著政府發(fā)放的新農保,滿足的不得了,一個勁地說,事實證明共產黨就是好。閑來無事的時候,父親喜歡打打太極拳、練練毛筆字,而母親則喜歡逛一逛公園、跳一支廣場舞。
得知西岐故地投資十多億元在建設中國周原周文化景區(qū)后,父親格外激動,他說:“周公廟本來就是4A級,這個浩大的周文化景區(qū)建起來后肯定能升到5A級,加上跟前還有法門寺,游客肯定多,游客來到岐山就要吃、要住、要購物,岐山要火,臊子面要火。”在得知我們村莊也將安裝天然氣、也將進行生活污水處理的消息后,父親眉喜眼笑地說:“這樣一來做飯、洗澡和上廁所的問題就徹底解決了,我看種片菜、養(yǎng)只羊回家養(yǎng)老是個好事情。”
現(xiàn)在過得好了,父母總喜歡憶苦思甜。他們想說的其實就是要憶苦思甜、不忘過去、珍惜現(xiàn)在。父親愛說小時候“低標準”和遭年饉,餓得他們喝面水的記憶;母親則常常說小時候沒給我們吃過什么有營養(yǎng)的東西,覺得虧欠。當然,最令我難忘的是炎炎烈日下母親彎腰割麥子和父親在打麥場上揚場的場景。他們?yōu)榱艘粋€個豐收季,不知使壞了多少鋤頭,拉斷了多少架子車轅繩。期盼來了“瑞雪兆豐年”,汗滴禾下土,碾出幾石麥子,到頭來卻換不起一個西瓜來降溫消暑,就像陶者一樣“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
看完紀錄片《厲害了,我的國》之后,作為一名老農民黨員的父親,說了一句既通俗又高大上的話:“啥是新時代?這就是新時代。你們這一代人真好,你們要擼起袖子加油干呢,要感恩和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新時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