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咸勇:布帛菽粟間的滋味
我在我的打油小詩《生活》中戲言道:“炒幾碟小菜,燙一壺熱酒,泡一杯清茶,點一支香煙,翻開你的汪曾祺。”
友人看了掩口而笑,你一首小打油五句話,竟有四句寫吃,饕餮不饕餮啊。我看了看,也笑道,是啊是啊,可有什么辦法呢,告子就曾說過“食色,性也”,孔子也在《禮記》里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們的老祖宗都把吃飯放在第一位,我作為個后人,能不追隨其后嘛。
是啊,在我這半生里,一個吃字該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啊,同時它也折射出我們國家由貧窮到富足的歷程,滴水可見七彩陽光啊。
小時候,茅草土屋,四壁蕭然,粗茶淡飯,粥菜度日,終年少見葷腥,甚至連過年也割不下幾斤肉。那時候,我最盼望的就是走姨家,因為在姨家,我能吃上一碗讓我魂牽夢系的蔥花面。記得我端著姨給我盛的面,蹲在驢棚子門口,吃得直哼哼,一個“毛猴”大的小人兒,竟吃過大人。姨看了,邊給我盛面邊責怪娘,你看把孩子缺的,你看把孩子缺的,娘聽了直抹淚。
那是什么時候,六十年代初啊!一個國家和民族都勒緊腰帶臉呈菜色的荒涼歲月啊。
哦,在那個蒼涼悲苦、風雨凄凄的年代里,孤苦無告的莊稼人能有多少浮世的安慰啊。
后來還好,我沒給餓死,在半饑半飽中長大了,一不小心還考上了師范。其實不瞞諸位,我之報師范,在很大程度上是餓怕了,而那時的師范又管吃,關乎我的吃欲,這對我和我那個窮家來說,是個不小的誘惑啊,于是我連想都沒想,便義無反顧地踏入了師范大門。師范三年,諸事已忘,唯獨記住了我的同學任傳明,這位老兄回宿舍后之第一要事就是先倒一杯熱水,咯吱咯吱吃咸菜條,哧溜哧溜喝熱水,邊吃邊喝,邊嘻嘻哈哈的幻想著:“一個熱呼呼的肉火燒,香氣撲鼻,異常燙嘴,吃完后再來個煎餅卷肥腸,肥腸冒著熱氣,邊吃邊滴油。”
之后就開講《儒林外史》:卻說馬二逛西湖,那透肥的羊肉,滾熱的蹄子,海參,糟鴨,鮮魚,餛飩,馬二沒錢買,只買了兩個錢處片嚼嚼,倒覺得有些滋味;馬二在蘧公孫家做客,里面捧出飯來,一碗燉鴨,一碗煮雞,一尾魚,一大碗煒的稀爛的豬肉……馬二食量頗高,當下吃了四碗飯,將一碗爛肉吃的干干凈凈。
我們聽得口水漣漣,餓焰中燒,夜不能寐,只好一趟一趟上廁所。
三年里,我們靠這種精神會餐打牙祭,熬過了多少饑腸轆轆的不眠之夜啊,唉,說到底還是個缺吃少喝啊。八十年代初,我們的國家依然物力維艱,資用匱乏。我們的師范當然過得少油無鹽,可憐巴巴了。
師范畢業(yè),我分到一個山鎮(zhèn)教學。山鎮(zhèn)么,當然無趣的很,于是我們就往吃上發(fā)展。不到中午,幾個“缺吃一族”,就你肥我瘦、你咸我甜地討論出了中午的餐方,之后就照方買菜,備辦中午的桌上飯肴。
這時雖然有了工資,但僅有47.5元,依然囊中蕭瑟,貧窮寒素,整天里口中淡出個鳥來。中午的桌上,幾個滿腹后顧之憂之人,吃得相當節(jié)儉:一個熱煮——大豆腐切塊,熱水一煮,搗些蒜泥,蘸著吃,很是撐肚;一個熱燉,大白菜加八角燉肥肉片子,很是解饞;再就是搞幾個小配角——油炸花生米、海帶絲、小榨菜、臭豆腐。吃得滿嘴菜氣,僅此而已。
這期間,我和愛妻沐浴愛河,喜結絲蘿。小家庭之主食也僅是個蔥花面,上頓面下頓面,因為它簡便易行,便宜可口,很是告慰肚子。
兒子吃著蔥花面,一天天長大了,后來又考上了大學。于是,他打起行囊,瀟瀟灑灑的同我道別,吹著口哨走自己的路了。
我呢,也瀟瀟灑灑地同他揮手道別,繼續(xù)埋頭做飯,埋頭度日,埋頭“炒幾碟小菜,燙一壺熱酒,泡一杯清茶,點一支香煙,翻開汪曾祺”,歡度余生。
如今,我已步入不惑之年,隨著國家經濟的日新月異,我的家庭經濟也水漲船高,明顯寬裕阜盛。于是我開始追求高級清淡,追求食不厭精,肴不厭細。作為家庭小飯桌,雖不是食必珍饈,飲必佳釀,卻也從不簡略草率,常搞的夸張而喧鬧:涼拌類,或蔥拌肚絲,或芥花拌肘花,或涼拌干絲(汪曾祺做法);熱炒類,或炒蝦仁雞蛋,或青椒蔥爆肉,或干炸里脊,或醋熘土豆絲;而小菜類,則是油炸花生米,臭豆腐,海帶絲,小榨菜,林林總總,不厭其詳;最后來個湯作總結,或黃瓜湯,或四色湯,或雞蛋豆腐湯……
人到四十,諸事不惑,而我只做到了一點不惑,那就是徹底弄懂了家庭小飯桌和國家經濟大命脈的關系,俗話說“大河無水小河干”,信夫!
清初張岱說,布帛菽粟之間,自有許多滋味。竊以為,這滋味就是從吃飯體現(xiàn)出家庭的富足,透視出國家的強盛,反饋出民族的素質,難怪一位社會學家搞社會調查時,專看家庭菜籃子的檔次,有道理啊。
是啊,吃飯非小事,平淡才是真,大俗乃是大雅,你可千萬別小瞧了吃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