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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佩索阿:兩種現(xiàn)實,既不崇高也不低賤
    來源:鳳凰讀書 | 佩索阿  2018年07月22日00:16

    會計的詩歌和文學

    作者: [葡] 費爾南多·佩索阿

    譯者: 韓少功

    帶著一種靈魂的微笑,我鎮(zhèn)定地面對自己生活的前景。除了永遠閉鎖在道拉多雷斯大街辦公室里并被人們包圍,那里不會有更多的東西。我有足夠的錢來購買食品和飲品。我有可供安身之處,并且有足夠的閑暇來做夢、寫作以及睡覺——我還能向神主要求什么?還能對命運抱何種期望?

    我有巨大野心和過高的夢想,但小差役和女裁縫也是這樣,每一個人都有夢想。區(qū)別僅僅在于,我們是否有力量去實現(xiàn)這些夢想,或者說,命運是否會通過我們去實現(xiàn)這些夢想。這些夢境悄然入心時,我與小差役和女裁縫們毫無差別,唯一能把我與他們區(qū)分開來的,是我能夠寫作。是的,這是一種活動,一種關于我并且把我與他們區(qū)別開來的真正事實。但在我的內心深處,我與他們是一回事。

    我知道,南海中的一些島嶼能給人一種天下為家的巨大誘惑[……]。但我可以肯定,即便整個世界被我握在手中,我也會把它統(tǒng)統(tǒng)換成一張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電車票。

    也許,永遠當一個會計就是我的命運,詩歌和文學純粹是在我頭上停落一時的蝴蝶,僅僅是用它們的非凡美麗來襯托我的荒謬可笑。

    我會想念會計M的,但想念某個人這件事,怎么能與真正提拔我的機會相比?

    我知道,我晉升為V公司的主管會計的那一天,會成我生活中最偉大日子之一。我懷著預知的苦澀和嘲諷明白這一點,但又明白這將是事物必然如此的全部結果。

    兩種現(xiàn)實

    我已經認識到,我總是同時思考和傾聽兩樣東西。我期望每一個人都這樣稍稍試一下。一些印象是如此模糊,只有在我對它們展開回憶以后,我才能找回對它們的充分感覺。我覺得這些印象形成了我對事物雙重關注的一個部分(也許是輪換的一部分)。在這種情況下,我參入的兩種現(xiàn)實具有相等的分量。我的真實便在其中。這種真實,或許同時展現(xiàn)于我的悲劇和我的悲劇性喜劇。

    我小心抄寫,埋頭于賬本,在平衡表上測出一家公司昏沉沉的無效歷史,與此同時,在同樣的關注之下,我的思想依循想象之舟的航線,穿越從來不曾存在的異國風景。對于我來說,這兩種景觀同等清晰,同樣的歷歷在目:一方面,我寫下一行行V公司抒情性商業(yè)詩的表格紙,另一方面,在靠近油漆成斑馬線的甲板那一邊,我在甲板上凝神打量成排的甲板靠椅,還有航程中伸長雙腿正在休息的人們。

    (如果孩子的童車把我撞著,童車將成為我故事中的一部分。)

    鍋爐房擋去了甲板一部分視野,讓我沒法看到那些人腿以外更多的東西。

    我把筆伸向墨水瓶時,鍋爐房的門開了[……]我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里——陌生人的形象浮現(xiàn)。他背對著我,朝另外的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我從他的背上無法推斷出任何東西[……]我開始清理賬本上的另一筆賬目。我力圖查出我在哪里弄錯了。原來M先生的這一筆應該列入借方而不是貸方(我想象他:肥胖,和藹可親,善于開玩笑;遠遠地看去,航船已經消失)。

    既不崇高也不低賤

    像所有的悲劇一樣,我人生的核心悲劇是一種命運的嘲弄。我反感生活,因為它是一種對囚犯的判決。我反感夢想,是反感逃脫行為的一種粗俗形式。是的,我生活在無比骯臟而且平常的真實生活里,也生活在無比激烈而且持久的夢幻化生活中。我像一個放風時醉酒的奴隸——兩種痛苦同居于一具軀體。

    理性的閃亮劃破生活的沉沉黑暗,我看得非常清楚,在閃亮中涌現(xiàn)出來的事物完全是由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卑微的、渙散的、被忽略的、人為做作的東西所組成,它們構成了我整個生活:卑賤的辦公室將其卑賤滲透到它每一個上班者的骨髓。逐月租下的房間里,在租居者的生命之死以外,不會有任何其他事情發(fā)生。

    那個街角的雜貨店老板,以萍水相逢的方式與我相識。老旅店門前站著的那些小伙子們,在每一個相同日子里白白付出勞累。人們像演員們,持久地演出他們不變的角色,或者說,生活像一出只有布景的戲劇,而在這出戲劇里,甚至布景也顛三倒四……

    但是,為了逃離這一切,我也看出來了,我必須駕馭這一切,或者必須拒絕這一切。我無法駕馭,是因為我不能超脫現(xiàn)實;我無法拒絕,是因為無論我可以怎樣做夢,夢醒之后還是我確切無誤地停留在我之所在。

    我夢見了什么?刺入內心的羞恥,生活中錯誤的怯懦,一顆靈魂的垃圾場,而人們僅僅在睡夢里,在他們的鼾聲中,才會以死者的外表來造訪這種垃圾場。在那種平靜的神態(tài)中,他們不是別的什么,看上去不過都是一些人模人樣的死物!他們無法對自己做出一個高貴的行動,或者心如死水之時卻又欲念未絕,如此而已!

    愷撒曾經對雄心作過恰當?shù)亩x,他說:“作一個農夫比在羅馬當副官更好。”我欣悅于自己既不是農夫,又沒有在羅馬的地位。無論如何,在阿薩姆普卡大道和維多利亞大道之間街區(qū)里的那個雜貨商,還是應該受到某種尊敬。

    他是整個街區(qū)的愷撒。我對于他來說是否更高貴一些?當虛無不能向人們授予崇高,也不能向人們授予低賤,而且不容許這種

    這種比較的時候,我能得到一種什么樣的尊敬?雜貨商是整個街區(qū)的愷撒,而那個女人,沒錯,正在崇拜他。

    我就這樣拖著自己走,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夢想自己無法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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