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大作家是怎樣煉成的
一般來說,大作家的來路有三條:一條是由小作家一步步走來,謂勞模型;一條是一拿起筆就是大作家,謂天才型;還有一條是若干年后重新“出土”成為大作家,謂出土型。大作家這塊金字牌匾不是作家本人掛在自己故居門楣上的,它是一代一代讀者掛上去的,所以每一位大作家之所以成為大作家自有其理由與邏輯。下面從“小說技術(shù)”的狹小角度來揭示大作家何以成為大作家的秘密。
大作家如何處理俗故事?——視角獨特,寫人寫人心比寫事重要
2013年諾獎得主門羅有篇小說叫《播弄》。《播弄》的主人公若冰,是一個26歲的單身女孩子,常年照顧患哮喘病的姐姐,在照料姐姐和緊張工作的縫隙,若冰最自由最放松的日子是每年夏天乘火車去離家30英里外的另一個鎮(zhèn)上看一場戲——都是莎士比亞的戲。去年夏天若冰去看戲,邂逅了一位租住在鎮(zhèn)上的外國老男人,因裝有錢和返程車票的手包丟失,若冰接受了老男人的邀請,在他家吃了頓晚餐后男人送若冰上火車,在月臺上男人擁吻了她,他說,“重要的是我們相遇了”,與若冰約定,不寫信,明年的今天再相聚。若冰的一年在愉悅與期待中過去。第二年她如約而來,戲也看不進去,去找男人,在男人家門口,男人忙自己的事兒,看到門口的若冰,滿臉木然,像不認識她一般。這傷了若冰的心,若冰返回家,痛苦到極點。18年后,若冰的姐姐已去世,若冰還是孤身一人,做著忙碌的護士工作,一天她偶然發(fā)現(xiàn),男人有個雙胞胎哥哥,18年前若冰見到的是男人的哥哥,而非與她約定見面的男人。她感慨良多。
我見過許多作家用這個雙胞胎的橋段寫過小說——同一個橋段用多了就俗就假。何為俗故事呢?凡是重復(fù)別人且無法出新意的,凡是全靠“巧”來成“書”的。應(yīng)該說,是視角的轉(zhuǎn)移讓這個俗故事獲得了新的生命,讓俗故事成為小說的“外殼”,而小說的“內(nèi)核”永遠是人和人對生活的態(tài)度——這也是門羅成為短篇大師的緣由。
大作家如何寫奇崛故事?——回到現(xiàn)實,把真實和邏輯放在第一位
卡爾維諾那些充滿智慧和幽默的小說就不說了,僅僅一部《樹上的男爵》就讓他高高聳立于20世紀的小說之林。
《樹上的男爵》寫了一個奇崛的故事:把一個人送到樹上去,并讓他在樹上生活一輩子。毫無疑問,這個故事想象卓絕,可比肩卡夫卡的人變成甲殼蟲。一輩子不離開樹上半步,是否可能?是否可信?但卡爾維諾做到了。偉大的想象力不是飄浮在空中的羽毛,而是飛翔在空中的小鳥,重要的不是飛翔,而是每一次飛翔之后都回到地上。卡爾維諾把這個奇崛的故事變成一部征服讀者的小說,他首要做的是讓樹上每一天的生活都符合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柯希莫的樹上生活并沒有超越我們的想象,他以打獵為生,穿獸皮,喝山泉,用扦子炙烤野味,大小便也很隨意,他坐在樹上釣魚,他找到一只獵狗,在地面奔跑,為柯希莫送回食物……卡爾維諾讓他的人物——柯希莫掌握了在樹上生活的本領(lǐng)。柯希莫為什么總能抵擋樹下的誘惑呢?卡爾維諾寫出人的理智的抵抗。這個哲學問題,讓小說變得深邃和博大起來,因為這個問題直接把讀者和柯希莫聯(lián)系在一起了: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像柯希莫一樣攀爬到樹上去的,或者說我們要改變我們的塵世生活是容易的,但我們做得到嗎?我們擁有柯希莫的那種理智的抵抗嗎?讓想象力回到現(xiàn)實的土壤,真實和邏輯的力量會讓小說變得深刻起來,這是一位大作家的所作所為。
大作家如何寫平常故事?——點石成金,用智慧和想象讓平常不平常起來
平常生活,平常故事,對寫作來說,如一大片險象環(huán)生的沼澤地,讓無數(shù)小作家深陷其間而跋涉不出來——把平常生活寫進小說,結(jié)果小說變得平常無比——只有那些大作家才能輕易地走出那片沼澤地,他們讓進入小說的平常生活變得不平常起來:要么發(fā)現(xiàn)生活的秘密,要么懷疑生活的真實,要么塑造生活的感動,要么表達生活的絕望和希望……那些在我們眼中平凡似塵土的生活,在大作家筆下閃出光亮來。所以我有一個觀點:好的小說比生活精彩。
日本的太宰治,美國的海明威、卡佛,英國的毛姆等人都是擁有“點石成金”技法的大作家,表面上風平浪靜的平常生活和平常故事,在他們的小說里會變得波濤洶涌、驚濤拍岸般地“熱鬧”起來,他們的武器是什么呢?是想象和智慧。再細點說,是精準的描述和獨到的感覺與洞察。
以太宰治和海明威為例。
太宰治在日本是與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齊名的作家。他的名聲與壽命成反比,他只活了39歲。在跳水自殺之前留下了一部未完成的小說《Goodbye》。這個小說寫的是一個平常故事:田島是一個雜志的總編,風流成性,有好多情人。他并不是單身,把妻子女兒托付給鄉(xiāng)下的岳父,自己在東京打拼。戰(zhàn)爭結(jié)束3年后,他對世界的看法發(fā)生了變化,覺得一切就那么回事,決定把妻女從鄉(xiāng)下接過來一起過。在接過來之前,田島要了結(jié)一件事兒,就是與所有情人一個個和平友好分手。
太宰治如何把這個平常故事變得不平常呢?靠智慧,智慧的情節(jié)設(shè)計和生動的表達。小說主人公田島找了一個絕世美女扮演成自己妻子,帶她一一去拜訪那些情人,期望情人們會退出。條件是每成功分手一個,田島就付給假妻子一筆不菲的費用。第一個順利分手了,假妻子得到一筆錢,但田島覺得虧大了,要“報復(fù)”假妻子,但這個假妻子也不是省油燈,啼笑皆非的故事便上演了。田島還未帶假妻子去與第二個情人分手,作家太宰治自殺了,一部未完的小說成為作家的絕筆。小說如何演進呢?留給有興趣的讀者了。
這個小說的情節(jié)設(shè)置是很有意思的,很幽默,也很現(xiàn)實,小說語言精練樸素,是一部靠智慧取得成功的未完小說。
海明威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是他的經(jīng)典名篇,寫的也是一個平常的生活場景,故事平淡無奇:一個美國男人同一個姑娘在西班牙的一個小站等火車的時候,男人設(shè)法說服姑娘去做一個小手術(shù),什么手術(shù)小說沒有直接交代,但有經(jīng)驗的讀者能猜出是一次人工流產(chǎn)。姑娘有沒有被說服,小說也沒明說,小說在火車即將來的那一刻結(jié)束了。
海明威如何讓一個平常生活場景成為一個經(jīng)典小說呢?他的“招法”是:省略、空白、潛臺詞。整個小說基本由對話構(gòu)成,可稱為“對話小說”,小說內(nèi)容和情節(jié)推動均由對話完成。男人不斷說那是個小手術(shù),女人左右而言他:遠處陽光下的群山“看上去像一群白象……”簡練的對話既完成了內(nèi)容的省略——男人是誰?姑娘又是誰?他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情感波瀾?他們乘車去哪里?一切均是謎;對話又完成了情感的暗示——姑娘的情緒是失落、困惑、恐懼的,對空白的想象和對姑娘的一絲擔憂讓這個小說顯出無限的魅力來。海明威的“點石成金”法是制造想象空間,他是“空白魔術(shù)師”,這空白里藏著生活的所有秘密和神秘,吸引讀者用想象去完成一次閱讀。
可以說,制造想象空間會讓平常故事變成不平常的小說。
大作家如何開辟小說的疆界?——創(chuàng)造奇跡,這是小說本質(zhì)的大爆炸
小說是什么?對小說定義每一次有創(chuàng)造性的延展之時,就是一位大作家誕生之時。大作家總是想用獨特方式表達一連串獨特的令人驚奇的事物,為了這獨特的驚奇事物被書寫出來,他們就會去創(chuàng)造小說的新天地,每每此刻小說的邊界就會被突破,新的疆界建立起來,人類的小說遺產(chǎn)便會豐盈一些。
沒有誰能告訴您如何成為一名大作家,但我們可以告訴您大作家們走過了一條怎樣的來路,畢竟我們從一些大作家的寫作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前輩的影子,比如卡夫卡之于薩特、之于博爾赫斯、胡安·魯爾福之于馬爾克斯、博爾赫斯之于卡爾維諾、海明威之于卡佛等等,大作家的來路是與未來大作家的前路相連的,如果您認識到了這一點,那么您就認識到了大作家之所以成為大作家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