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美學的脊梁——再論“形神說”
一
這里不妨先摘錄一封觀眾看過話劇《狗兒爺涅槃》后,寫給扮演者林連昆的來信。信中說:“那天,我看完了您演的狗兒爺,走出劇場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幾天以來,眼前老閃現(xiàn)出狗兒爺?shù)男斡埃钥偮牭剿穆曇簦痪湓挘枪穬籂斒刮疑窕觐嵉沽耍 痹搫懥宿r民陳賀祥因土地的得失引發(fā)命運大起大落的人生悲喜劇,具有深刻的歷史文化蘊涵和鮮明的藝術追求。一部戲能夠使觀眾癡迷到如此忘我的程度,竟然連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這實在是戲劇藝術的奇妙作用。而這封來信介紹觀眾在看戲以后導致的聯(lián)想翩翩、感同身受的特殊狀態(tài),完全可以證明欣賞者同樣也是參加了戲劇演出的創(chuàng)造者。再一次證實了“欣賞者與創(chuàng)造者共同創(chuàng)造”的重要美學觀點。這正是我要討論的主要命題。
民族美學大體上分為創(chuàng)作美學和接受美學兩個部分。關于接受美學的理論,歷史上有不少知名學者做了相關的闡釋。文學批評家圣伯夫說:“最偉大的詩人并不是創(chuàng)作得最多的詩人,而是他啟發(fā)得最多的人的詩人。”請注意“啟發(fā)”這兩個字很重要。作家法朗士在《樂圖之花》中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書是什么?主要的只是一連串小的印成的記號而已,它是要讀者自己添補形成色彩和情感,才好使那些記號相應地活躍起來,一本書是否呆板乏味,或是生氣盎然,情感是否熱如火、冷如冰,還要靠讀者自己的體驗。或者換句話說,書中的每一個字都是魔靈的手指,它只撥動我們腦纖維的琴弦和靈魂的音板,而激發(fā)出來的聲音卻與我們心靈相關。”請注意“要讀者自己添補形成色彩和情感”,這樣的欣賞才能與觀眾的心靈息息相通。這些論述關注的都是關于作品和觀眾理解之間存在著差異,又必須互相加以補充、加以發(fā)展的關系,也形象生動地道出了中國民族接受美學理論的主旨和內涵。可以毫不含糊地說,我們的民族美學是一個寶庫,它有自己的堅實基礎,而“形神說”正是富有民族特色的學說和觀點,它確是一個很有特色的“脊梁”。
二
北京人藝總導演焦菊隱先生說:“要讓欣賞者與創(chuàng)造者共同創(chuàng)造”。焦先生幾十年來,正是從理論和實踐的結合上,潛心于解決中國話劇民族化的重要課題,而且成就卓著為世人所知。“欣賞者與創(chuàng)造者共同創(chuàng)造”其核心內容,就是我們應當如何正確地認識和對待觀眾。此重要論點是焦先生1963年正式提出來的。對此,于是之曾在《論民族化(提綱)詮釋》中作了精彩的闡述。沒有觀眾的積極參與,沒有觀眾與演員的共同創(chuàng)造,戲劇演出就無法完成,這是個“總開關”。如何對待和認識觀眾是戲劇民族化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點,也是其根本之所在。所謂“共同創(chuàng)造”就是充分調動觀眾的想象空間,調動得越多、越大、越深就越成功。我們應當做到的是“不直,不露,給觀眾留有充分想象、創(chuàng)造的余地。”
這種例子在豐富多彩的戲曲里可以說是比比皆是,如一根馬鞭就是一匹日行八百里的好黃驃馬,臺上跑一個圓場就是越過了萬水千山,一句“后堂吃酒”就是一頓招待客人的盛宴,等等。實際上,觀眾能夠豐富想象本身,也是他們一種不可或缺的藝術享受。由于焦先生的探索和實現(xiàn),在話劇《茶館》和《蔡文姬》中這種“舉一反三”的例子并不少見。這里的藝術處理絕不是“一覽無余”,相反卻是給觀眾以大量的、可以充分補充的“留白”。
在“欣賞者與創(chuàng)造者共同創(chuàng)造”的美學理念之下,焦先生還進一步談到了一個主要方法:“通過形似達到神似,主要在神似。通過‘形’使觀眾得到‘神’的感受。關鍵不在形,但又必須通過形。”比如,在《茶館》第二幕的開場里,王利發(fā)掌柜準備裕泰茶館的重新開張,正在把“莫談國事”的標語一張張粘貼在墻上,粘貼得多了,雙手就難免要沾上一些漿糊,為了不讓漿糊蹭在自己的衣服上,于是兩只手只好扎挲著,連挪動桌子上的針線笸籮也要用胳臂肘推開。這個粘貼標語的細節(jié)和所有的形體動作,并非劇本上所寫,而都是演員于是之增加上去的。這里,通過“形”使觀眾得到“神”的感受,也就是說讓觀眾充分地展開自己的想象力——既想到了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猶如箭穿雁口,沒有任何言論自由;又想到了王掌柜一生膽小怕事,要“當順民”的思想性格。這不是很豐富多彩、耐人聯(lián)想,深刻至極、又妙不可言嗎?
在我們民族美學意識中,“形似”與“神似”是事物相對的兩個層面,美雖離不開“形象”,但美的真正所在恰恰不是“形象”,而是“神韻”。只有“神韻”才能引起觀眾無窮盡的聯(lián)想和思索。這些做法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演員封閉在“四堵墻”里,當眾孤獨地與觀眾隔離開是完全不同的。事實證明,只有推倒“四堵墻”,才能實現(xiàn)“欣賞者與創(chuàng)造者共同創(chuàng)造”,也只有實現(xiàn)“欣賞者與創(chuàng)造者共同創(chuàng)造”,才能使戲劇藝術真正做到民族美學化。
在話劇事業(yè)發(fā)展當中,焦先生認為有三個要素是不能分開的。“作者、演員和觀眾。我們殷切地希望他們能夠懂得他們之間的互相合作是一件多么緊迫、多么重要的事,因為只有做到這一步,中國的戲劇才能成為人類的一種珍貴的精神食糧。”這一切,焦先生也都是從中國觀眾的民族審美趣味、審美習慣和審美追求出發(fā)提出來的,而在20世紀當中,他也是比較早的一位大藝術家,能夠對于觀眾的參與因素如此高度之重視,并且勇敢地付諸實踐的。正如導演、演員蘇民在北京人藝50周年大慶時寫出的一副對聯(lián)所說——“現(xiàn)實主義讓觀眾能懂且感到美;民族風格為我院之長遂覺得親。”
三
一定意義上看,在“形神說”指導下,在欣賞者與創(chuàng)造者的共同創(chuàng)造中,創(chuàng)造者應當要給欣賞者留有想象和發(fā)揮的大量余地是關鍵所在。《雷雨》中周萍與魯大海發(fā)生沖突時,魯媽和周萍的精彩臺詞是:“你是萍……憑什么打人?”“你是誰?”“我是你……打的那個人的媽!”——內在的含義都是見于言外的,是要靠欣賞者的想象力才能體會,才能感受,即“言外之音”之妙。《茶館》中的馬五爺一個人高高在上,凡人不理,只有一句話:“二德子,你威風啊!”……而是通過焦先生導演設計出來的形體動作——繞著圈子下場,停住,向教堂鐘聲畫十字,等等,讓觀眾充分地聯(lián)想到他的身份、地位、態(tài)度和品格。這些靠什么?全靠觀眾的豐富聯(lián)想。于是,人物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完全樹立起來了。
《蔡文姬》中導演用“當眾孤獨”的分割手法,勾起觀眾想象到夫妻之間的“弦外之音”,同樣可以感人至深。劇本上左賢王和蔡文姬痛苦離別時,只有淡淡的兩三句短臺詞,還是淹沒在大酒宴里,在隆重禮節(jié)中,在眾多瑣事包圍下,可以說根本不是夫妻離別的規(guī)定情境。怎么辦?導演奇妙地把他們“挖出來”了。首先,讓董祀、周近都背過身去不讓觀眾看見臉;單于王也半背過身去不讓觀眾看見臉;其次,才是夫妻告別——左賢王含淚說:“文姬,你放心回去吧!”蔡文姬悲痛地說:“ 我心都要碎了……我祝你永遠安康!”左賢王難忍地說:“我祝你一路……平安!”三個不同的大小停頓中,讓觀眾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了。
焦先生說:“通過形使觀眾得到神的感受。關鍵不在形,但又必須通過形。”為了得其神,必須超其形,又不能失其形。于是,一種不即不離、若有若無的美就成了人們普遍追求的理想,即中國民族文化獨具的魅力和基石。“神韻”是什么?就是似花還似非花,也就是“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更是“不粘不脫,不即不離,乃為上乘”。焦先生進一步解釋:“以少勝多。戲劇藝術的全部手段都是為刻畫人物服務的。與刻畫人物的思想、內心矛盾沖突無關者,該簡就簡,不拖,不追求所謂的‘真實’。舞臺上的真實不等于生活真實。表演更是如此。”“以少勝多,以多勝少,都能在舞臺上產生起伏、節(jié)奏、高潮。”